招魂 第40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吴太师怒不可遏,“我倒还没问你,你为何要将倪青岚的尸首放在清源山上的泥菩萨里!你若谨慎些,这尸首谁能发现!”

  “超度嘛。”

  吴继康的反应很迟钝,像喃喃似的,“我把他放进菩萨里,他就能跟着菩萨一块儿修行,然后,他就去天上了,就不会变成厉鬼来找我……”

  “爹,我只是忘了给他吃饭,我本来没想杀他,可是他饿死了……”吴继康烦躁地揉着脑袋,发髻散乱下来,“为什么他要有个妹妹,要不是她,没有人会发现的,没有人!”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像是我吴岱的儿子!学问你做不好,杀人你也如此胆怂!”

  吴太师气得又狠踢了他一脚。

  “那您让倪青岚做你的儿子好了!”

  吴继康敏感的神经被吴太师触及,他又受了一脚,疼得眼眶湿润,他喊起来:“叶山临说他学问极好,他们都说他能登科做进士!只有我,无论我如何刻苦读书,我始终成不了您的好儿子!”

  吴太师的脸色越发铁青,吴继康越来越害怕,可他抱着脑袋,嘴里仍没停:“您一定要逼我读书,您再逼我,我也还是考不上……”

  外人都道太师吴岱老来得子,所有人都以为吴岱必定很疼这个儿子,连早早入宫的贵妃姐姐也如此认为。

  可只有吴继康知道,都是假的。

  比起他这个儿子,吴太师更看重的是他的脸面。

  老来得子又如何?他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庸碌无用,自吴继康在宫中昭文堂里被翰林学士贺童痛批过后,吴太师便开始亲自教导吴继康。

  十三岁后,吴继康便是在吴太师极为严苛的教导下长大的,他时常会受父亲的戒尺,时常会被罚跪到双腿没有知觉,时常只被父亲冷冷地睇视一眼,他便会害怕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即便是如此强压之下,吴继康也仍不能达到父亲的要求。

  原本吴继康还想自家有恩荫,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官家忽然要重推新政,父亲为表忠心,竟要他与那些寒门子弟一块儿去科考。

  临近冬试,吴继康却惶惶不安,他生怕自己考不上贡生,将得父亲怎样的严惩,他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便被书童贾岩撺掇着去了一些官家子弟的宴席。

  那宴席上也有几个家境极一般的,都是些会说漂亮话儿的主,被其他的衙内招来逗趣儿的,其中便有一个叶山临。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谈及冬试,那家中是经营书肆的叶山临没的吹嘘,便与他们说起一人:“我知道一个人,他是雀县来的举子,早前在林员外的诗会上现过真才的,是那回诗会的魁首!说不得这回他便要出人头地!”

  众人谈论起这个倪青岚,有人对其起了好奇心,便道:“不如将人请来,只当瞧瞧此人,若他真有那么大的学问,咱们这也算是提前结交了!”

  叶山临却摇摇头:“他不会来的,我都没见过他。”

  “只是被林员外看重,此人便清傲许多了?咱们这儿可还有几位衙内在,什么大的人物还请不来?”

  “不是清傲,只是听说他不喜这样的场面,他的才学也不是假的,我识得他的好友,一个叫何仲平的,那人给我看了他的策论,那写的是真好啊,这回冬试又是给新政选拔人才,他那样的人若不能中选,可就奇了!”

  叶山临打着酒嗝,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到后头,甚至还背出了一些倪青岚写的诗词和策论。

  吴继康叫书童给了叶山临银子,请他默了倪青岚的诗文来看,只是这一看,他就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了。

  他自惭于自己的庸碌。

  同时,他又隐隐地想,若那些诗文都是他的就好了,如此,他便能表里如一的,做父亲的好儿子,风光无限。

  这样的想法从萌芽到演变成舞弊,仅仅只是一夜。

  吴继康借着父亲的关系送了许多银子给杜琮,此事杜琮安排得很好,只要将倪青岚的卷子与他的一换,他便能直接入仕,从此再不用被父亲逼着用功。

  为了确保倪青岚冬试之后不会出来坏事,吴继康便在冬试结束的当夜,令人将其迷晕,随后关在了城外的一间屋子里。

  书童贾岩便是帮着他做完所有事的人,甚至发现倪青岚逃跑,也是贾岩带着人将其抓回,好一番折磨痛打。

  吴继康起初只是想等冬试结束,等自己顺利入仕,他便弄哑倪青岚的嗓子,再使些银子将人放回雀县。

  可那夜,贾岩急匆匆地从城外回府,说:“衙内,咱们守门的几个吃醉了酒,说漏了嘴,倪青岚已经知道您为何关着他了!奴才看他那样子,若您放过了他,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若闹到官家耳里,可如何是好啊……”

  官家?

  吴继康怎么有心情管官家如何想?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的言语折辱与家法。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日一早,他便听见宫里传出的消息,官家采纳了谏院的提议,改了主意,冬试之后,还有殿试。

  吴继康当夜便去见了倪青岚。

  那青年即便衣衫染血,姿仪也仍旧端正得体,在简陋发霉的室内,冷静地盯着他,说:“衙内的事既不成,那你我便就此揭过此事,往后我们谁也不提,如何?”

  “真的不提?”

  吴继康心有动摇。

  他本能地艳羡着倪青岚,他不知道这个人在此般糟糕的境地之下,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我无心与衙内作对。”

  倪青岚说。

  吴继康本来是真信了他的,可是书童贾岩后来却说:“衙内,您没听杜大人说吗?那倪青岚的卷子是绝对能中选的,您此时将这人放了,不就是放虎归山吗?如今他也许还没有那个能力与您作对,可往后他若是入仕为官,指不定爬上哪根竿子呢,到那时他再与您清算,您该如何?”

  “怕就怕,咱们太师若知道了您……”

  一听贾岩提起太师,吴继康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冷透了,他本能地害怕起父亲,而贾岩还在他耳边不停道:“衙内,他之前可是逃跑过的,您换卷子这事儿,也是他故意套我们话儿套出来的,他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在蒙您呐!”

  吴继康听了这些话,便也觉得倪青岚一定是在蒙骗他,他一气之下,便道:“这几天不要给他饭吃!”

  不但没有给倪青岚饭吃,吴继康还让贾岩等人将倪青岚吊起来打,虽都不是致命的折磨,但却令倪青岚患上了离魂之症。

  吴继康其实也没想闹出人命,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处置倪青岚才能保全此事不被发觉,却不曾想,倪青岚患上离魂之症后,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

  人,是生生饿死的。

  吴继康那时还在犹豫该不该给倪青岚请医工,他极其害怕自己被发现,可就是这么犹豫着,人便死了。

  天色阴沉,闷雷涌动,很快疾风骤雨交织而来。

  吴太师看着地上瘫软得好似烂泥一般的儿子,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没有一点温情,握起来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吴继康的身上,咬牙冷笑:

  “若倪青岚是我儿,你哪怕只是动了他的卷子,没伤他性命——”

  “我也要你用命来偿。”

  可惜,他不是。

  你才是。

第37章 乌夜啼(六)

  中秋已过, 翰林院与谏院的斗争愈发激烈,“倪青岚”这个名字屡被提及,这些大齐的文官们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驳斥对方。

  谏院认为, 国舅吴继康是过失致倪青岚死亡,倪青岚最终是因患离魂之症, 自己吃不下饭才生生饿死,故而,吴继康罪不至死。

  翰林院则认为, 吴继康收买杜琮舞弊在先,又囚禁倪青岚, 使其身患离魂之症, 最终致使其死亡, 理应死罪。

  两方争执不下, 然而正元帝却依旧称病不朝,谏院与翰林院递到庆和殿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正元帝如此态度,更令谏院的气焰高涨。

  “这几日倪青岚的事闹得越发大了, 市井里头都传遍了,我也去茶楼里头听过,那说书先生讲的是绘声绘色, 连吴继康是如何起了心思, 又是如何囚禁折磨倪青岚的事儿都讲得清清楚楚,不少书生当街怒骂国舅爷吴继康, 那骂的,可真难听……”

  裴知远一边剥花生, 一边说道。

  “我听说, 光宁府昨儿都有不少学生去问倪青岚的案子要如何结,尤其是那些进了书院的寒门子弟, 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快闹翻天了。”

  有个官员接话道。

  “你也说了是寒门子弟,天下读书人,除了官宦人家,有几个听了他的事儿还不寒心的?官家若不处置吴继康,他们只怕是不愿罢休的。”

  另一名官员叹了声。

  那些没个家世背景的年轻人,谁又不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倪青岚呢?只要权贵有心,便能使其十年寒窗之苦付之一炬,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

  此事在读书人中间闹得如此地步,实在是因为它正正好,戳中了那些血气方刚,正是气盛的年轻人的心。

  “咱们啊,还是好好议定新政的事项,别去掺和他们谏院和翰林院的事儿……”趁着翰林学士贺童还没来,有人低声说道。

  话音才落,众人见张相公与孟相公进来,便起身作揖。

  “都抓紧议事。”

  孟云献像是没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似的,背着手进门便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随即坐到位子上便与张敬说起了正事。

  官家虽仍在病中,但政事堂议论的新政事项依旧是要上折子到官家案头的,官员们也不敢再闲聊,忙做起手边的事。

  天才擦黑,孟云献从宫中回到家里,听内知说有客来访,他也懒得换衣裳,直接去了书房。

  “倪青岚的事在云京城里闹得这样厉害,是你夤夜司做的?”等奉茶的内知出去,孟云献才问坐在身边的人。

  “是倪青岚的妹妹倪素,但咱家也使了些手段,让周挺将那书童贾岩的证词也趁此机会散布出去,如此一来,茶楼里头说书的就更有的说了。”

  若非是韩清有意为之,外头也不会知道那么多吴继康犯案的细节。

  “这个姑娘……”

  孟云献怔了一瞬,端着茶碗却没喝,“竟是个硬骨头。”

  他语气里颇添一分赞赏。

  “难道,她想上登闻院?”

  孟云献意识到。

  “若非如此,她何必四处花银子将此事闹大?咱家心里想着,这登闻院,她是非去不可了。”

  韩清谈及此女,眉目间也添了些复杂的情绪。

  “登闻院的刑罚,她一弱女子,真能忍受?”茶烟上浮,孟云献抿了一口茶,“不过她这么做,的确更好方便你我行事。”

  “官家本就在意生民之口,而今又逢泰山封禅,想来官家心中便更为在意这些事,倪青岚的事被闹到登闻院,官家便不能坐视不理,他一定要给出一个决断才行。”

  可如何决断?满云京城的人都盯着这桩案子,那些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更由倪青岚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时仍旧铁了心包庇吴继康,只怕事情并不好收场。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思及此,孟云献不由一叹:“韩清,我觉得她有些像当初的你。”

  “当年咱家若能上登闻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

  韩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那时韩清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在宫中无权无势的宦官,而他这样的宫奴,是没有资格上登闻院的。

  幸而求到孟云献面前,他才保住亲姐的性命。

  孟云献沉吟片刻,一手撑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闻院告了御状,官家一定会召见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