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28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先将他二人带上正堂去。”

  陶府判待够了这潮湿的牢狱,但他理了理衣袍,显然是预备在堂上好好审问一番。

  田启忠在光宁府衙任职几年,如何不知这位陶府判虽是极不怕麻烦的一位好官,审案却多有从心之嫌,容易偏向他第一反应想偏向之人。

  所以尹正大人才会令陶府判主理一些百姓纠纷的案子,也正是因此,陶府判才对六婆之流有许多了解。

  云京之中,不分大户小户,常有这一类人在他们家宅中闹出事端。

  这实在于倪素不利。

  但偏偏,平日里主理命案的杨府判如今正称病在家。

  田启忠见皂隶们已将那少年阿舟与倪素押着往外去,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去向尹正大人说明此事。

  “周大人,你们夤夜司的人来此作甚?”

  外头传来陶府判不甚愉悦的声音。

  田启忠一下抬头,立即走了出去,果然见到那位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奉韩使尊之名,特来提此二人回夤夜司。”

  周挺朝陶府判作揖,再将夤夜司使尊的令牌示人。

  夤夜司一直有人跟着倪素,城西旧巷子里闹出事端之时,便有藏在暗处的亲从官赶回夤夜司禀报。

  周挺解决了手头的事,便立即禀报使尊韩清,赶来光宁府要人。

  “我光宁府衙辖制之下的命案,怎么夤夜司要过问?”陶府判心里不得劲,却又忽然想起,那名唤倪素的女子,正是冬试案中被害的举子倪青岚的亲妹。

  难怪夤夜司要过问,但陶府判指了指身后不远处被皂隶押着的少年阿舟,“他呢?你们也要带走?”

  “是。”

  周挺并不多余解释,“文书我们韩使尊自会派人送到尹正大人手中。”

  陶府判如何不知那位光宁府知府,夤夜司来接手光宁府的案子,那位尹正大人自求之不得,乐得清闲。

  “那便交予你吧。”

  夤夜司爱接就接去吧,反正他风湿腿也难受着呢,陶府判摆摆手。

  又是这般情境。

  从光宁府到夤夜司,只不过这回倪素并未受刑,她是跟着周挺走进夤夜司的,没有进里面的刑房,就在外面的审室里。

  “之前朝奉郎在这儿坐了一夜,就是坐的你这个位置。”韩清靠在椅背上,让身边人送了一碗热茶给那衣裙湿透,鬓发滴水的女子。

  是雾山红茶。

  今日在茶楼之中,蔡春絮也讲了一些她郎君苗易扬的笑话给倪素听,其中便有苗易扬在夤夜司中将雾山红茶当做了血,吓得厉害。

  倪素此时捧着这碗红茶,觉得它的确像血。

  韩清见她抿了一口热茶,便问:“你果真没错用川乌?”

  倪素抬头,看向那位使尊大人,他不仅是夤夜司使,还是宫中入内侍省押班,她仍记得那日在刑池之中,他手持铁刺鞭子,所展露出的残忍阴狠。

  “没有。”

  她回答。

  韩清凝视着她。

  审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好半晌,韩清才挑了挑眉:“好,咱家信你。”

  出乎意料,倪素只在夤夜司中喝了一碗红茶,便被开释。

  “倪姑娘,注意脚下。”

  周挺看她步履沉重,像个游魂,便出声提醒她小心碎砖角缝隙里的水洼。

  “小周大人。”

  倪素仰头望见遮在自己头上的纸伞,耳畔满是雨珠打在伞檐的脆响,“韩使尊真的是因为相信我的清白才开释我的吗?”

  周挺闻声看向她,却说不出“是”这个字。

  韩使尊自然不可能仅仅只因为她的一句“没有”便相信她,她一个孤女而已,又如何能与朝奉郎苗易扬相提并论?苗易扬有三司的杜琮作保,而她有什么?

  唯“利用”二字。

  她身上的利用之处,在于她兄长是如今闹得翻沸的冬试案中惨死的举子,在于她这个为兄长伸冤的孤女身份。

  倪素不知道夤夜司使尊韩清与那位孟相公要借此事做什么样的文章,他们也许正是因为要借她兄长之死来作他们的文章才对她轻拿轻放。

  何况,她身在夤夜司便不能引真凶对她下杀手。

  这便是他们的利用。

  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清白。

  “倪姑娘,晁一松的腿已经不疼了。”

  晁一松便是前几日被周挺送到倪素医馆中医治外伤的那名亲从官。

  急雨下坠,倪素在纸伞下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的避而不答,已经算作是一种默认。

  天色因风雨而晦暗,眼看便要彻底黑下去,倪素想起今日在城西旧巷子里冒险离开她身边的徐子凌,她立即提裙朝南槐街的方向跑去。

  今日所受,绝非空穴来风。

  光宁府衙的皂隶本该在她家中搜出川乌,以此来定她的罪。

  徐子凌一定是在听到阿舟的话时便立即想到了这一层,所以那些皂隶才会空手而归。

  周挺眼看她忽然从伞下跑出去,雨幕之间,她的背影好似融成了写意的流墨。

  “小周大人,我就说你不会哄小娘子吧?”

  后头一瘸一拐的亲从官晁一松将伞给了身边人,又赶紧钻到他伞檐底下,“人家姑娘问你那句清不清白的,您就该说相信她啊!”

  晁一松方才隔了几步远,又有雨声遮蔽,他听得不太真切,但隐约听着,他也猜出了那位倪姑娘在问什么。

  周挺握着伞柄,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注视着烟雨之中,那女子朦胧的背影,他忽然站定。

  晁一松一脚迈了出去,不防噼里啪啦的雨珠打了他满头满脸,他郁闷地回头。

  周挺腰背直挺,玄色袍衫的衣摆沾了一片湿润雨水:“我不信。”

  “啊?”

  晁一松愣了。

  “她的案子尚未审过,既无证据证明她有罪,也无证据证明她无罪,我贸然说信她,便是骗她。”

  周挺眼看那女子便要渐远,他复而抬步,走过晁一松身边:“先送她回去,今夜你晚些下值,就当报答她为你治腿伤之恩,与我一块儿审那个阿舟。”

  “……”

  晁一松无言。

  倪素花了好几日收拾出来的铺面,被光宁府衙的皂隶搜过之后,便又是一地狼藉,连她擦洗过的地板都满是凌乱的泥污脚印。

  外面雷声轰隆,正堂里光线昏暗,倪素满身都是雨水。

  “晁一松,让他们来收拾。”

  周挺进门,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又扫视一眼堂内的狼藉,便回头说道。

  晁一松等人进来便开始扶书架,收拣物件。

  “不用了小周大人,我自己可以收拾。”

  倪素心里惦记着徐子凌,她抬起头拒绝。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周挺看她不自知地颤抖,回头接了晁一松从外头的茶摊上买来的热姜茶递给她。

  他们很快收拾好便出去了,只留几人在外头找了个能多雨的隐蔽处守着,周挺也撑伞离开。

  晁一松深一脚浅一脚地躲在周挺伞下,颇为神秘地琢磨了片刻,才用手肘捅了捅周挺,道:“小周大人,您猜我方才瞧见什么了?”

  “什么?”

  周挺神色一肃,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与案子有关的线索。

  “一件还没做好的衣裳!”

  晁一松一脸笑意,对上周挺那张冷静板正的脸,他又无言片刻,无奈:“大人,我瞧着,那可是男人穿的样式。”

  男人穿的样式?

  周挺一怔。

  “您说,那倪姑娘不会是给您做的吧!”晁一松终于说到自己最想说的这句话了。

  “光宁府那帮孙子,搜查又不是抄家,怎么跟蝗虫过境似的,”

  他叹了口气,“那衣裳还没做好呢,我瞧就那么和一堆绣线一块儿落在地上,上面不知道踩了多少脏脚印子,只怕是洗也洗不得了,可惜了。”

  周挺没说话,兀自垂下眼睛。

  天色彻底黑透了,倪素在周挺等人离开后便立即跑到后廊去,她点上一盏灯笼,连声唤徐子凌,却未听有人应。

  倪素推开一道门。

  漆黑的居室里,忽然笼上她手中灯笼的光,她绕过屏风,昏黄光影照见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

  他很安静,安静到让倪素以为,原来生魂也能再死一回。

  “徐子凌!”

  倪素放下灯笼,莹尘浮动,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见他翻卷的衣袖之下,被生生剐去皮肉般的血红伤口,交错狰狞。

  她点起这盏灯笼似乎给了他一缕生息,徐鹤雪反应了许久,才睁开一双眼,没有血色的唇翕动:“倪素,可以多点几盏灯吗?”

  倪素立即找出香烛来,借着灯笼的烛焰才点了十支,便听他说:“够了,我看得清了。”

  倪素回过头。

  “看来那位周大人去的及时,你在光宁府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