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7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倪素仿佛置身火炉,梦中的兄长还是个少年,在她面前绘声绘色地讲一只猴子被放进炼丹炉里却烧成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忽然间,

  倪素只觉天地陡转,她抬首一望,满枝冰雪,落了她满头。

  几乎是在那种冰凉冷沁的温度袭来的一瞬,倪素一下睁眼双眼。

  屋中只一盏灯烛在燃。

  她呆愣地望着坐在榻旁的年轻男人,发觉梦中的冰雪,原来是他落在她额头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喉咙烧得干哑,能发出的声音极小。

  “嗯?”

  但他还是听到了。

  发觉她有挣扎起身的意图,徐鹤雪按着她的额头,说:“不用。”

  她想起身点灯。

  他知道。

  “那你怎么办?”倪素轻轻喘息,在晦暗的光线里努力半睁起眼,看着他说。

  “我可以等。”

  徐鹤雪失去神采的眼睛满是凋敝的冷。

  “那你,”

  倪素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说话越发迟缓,“你只等我这一会儿,我好些了,就请人给你买好多香烛……”

  “好。”

  徐鹤雪抬首,灯烛照在他的肩背,氅衣之下的骨形清瘦而端正。

  他的手放在倪素的额头,就这么在夜半无声之际,岿然不动地坐到天明。

  天才亮,倪素的高热便退了。

  蔡春絮带着医工来瞧,倪素在睡梦中又被灌了一回汤药,快到午时,她终于转醒。

  玉纹端来一碗粥,一旁还放着一碟切成四方小块的红糖,“奴婢不知姑娘喜好多少,姑娘若觉口苦,便放些红糖压一压。”

  倪素见玉纹说罢便要出去,便道:“可否请你代我买些香烛?”

  香烛?

  玉纹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姑娘要的东西,府中也是有的,奴婢自去为您寻来。”

  倪素道了声谢,玉纹忙摆手说不敢,这就退出去了。

  居室里静谧下来。

  倪素靠着软枕,看向那片青纱帘外,轻唤:“徐子凌?”

  托风而来的浅淡雾气逐渐在帘子外面化为一个人颀长的身形,紧接着骨节苍白的一只手掀帘,那样一双剔透的眸子朝她看来。

  而倪素还在看他的手。

  昨夜后来,她一直记得自己在梦中仰见满枝的冰雪落来她满鬓满头,消解了她置身烈火的无边苦热。

  “你过来,”

  倪素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捻起天青瓷碟里的极小一块的红糖,说:“我们一起吃糖。”

第18章 菩萨蛮(六)

  “我已着人在吏部问过,那倪青岚的确是雀县来的举子。”

  中书舍人裴知远端着一只瓷碗,在鱼缸前洒鱼食,“只是他冬试并不在榜,吏部也就没再关注此人,更不知他冬试后失踪的事儿。”

  “不过,夤夜司的人不是在光宁府司录司里抓住了个想杀人灭口的狱卒么?”裴知远放下瓷碗,搓了搓手回头来看那位紫袍相公,“凶手是怕此女上登闻院啊……”

  若那名唤倪素的女子上登闻院敲登闻鼓,此事便要正式摆上官家案头,请官家断案。

  “登闻院有规矩,无论男女敲鼓告状,都要先受杖刑,以证其心,只此一条,就挡住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孟云献垂眼漫不经心地瞧着一篇策论,“凶手是见那倪小娘子连光宁府衙的杀威棒都受得,若好端端地从司录司出去,必是不惧再受一回登闻院的仗刑,非如此,凶手绝不会急着买通狱卒钱三儿灭口。”

  “那狱卒钱三儿,夤夜司如何审的?就没吐出什么?”

  “韩清还没用刑,他就咬毒自尽了。”

  那钱三儿还没进夤夜司的大门,就吓得咬碎齿缝里的毒药,当场死亡。

  “是了,杀人者若这么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也实在太磕碜了些。”裴知远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倪青岚那个妹妹,该不该说她好胆魄,进了夤夜司她也还是那套说辞,难不成,还真是她兄长给她托了梦?”

  孟云献闻言抬眼,迎着那片从雕花窗外投射而来的亮光,忽然道,“若真有冤者托梦这一说,倒也好了。”

  “这话儿怎么说的?”

  裴知远从袖中掏出一颗青枣来啃了一口。

  “若是那样,我也想请一人入梦,”

  孟云献收拢膝上的策论,“请他告诉我,他究竟冤或不冤?”

  枣核顺着裴知远的喉管滑下去,卡得他一时上下不得,涨红了脸咳嗽了好一阵,边摆手边道:“咳……孟公慎言!”

  “敏行,亏得你在东府这么多年,胆子还是小,这后堂无人,只你与我,怕什么?”孟云献欣赏着他的窘态,含笑摇头。

  “张相公回来都被官家再三试探,您啊,还是小心口舌之祸!”这一番折腾,枣核是吞下去了,裴知远,也就是裴敏行额上出了细汗,无奈地朝孟云献作揖。

  “你瞧瞧这个。”

  孟云献将膝上的策论递给他。

  裴知远顺势接来展开,迎着一片明亮日光一行行扫视下来,他面露讶色,“孟相公,好文章啊!针砭时弊,对新法令自有一番独到巧思,就是这骈句用的也实在漂亮!”

  “倪青岚所作。”

  孟云献端起茶碗,“有一位姓何的举子还在京城,倪青岚入京后,与他来往颇多,这是从他手中得来的。”

  “不应该啊。”

  裴知远捧着那策论看了又看,“若真是倪青岚所作,那么他冬试又为何榜上无名?这样的英才,绝不该如此啊。”

  “你说的是,”

  孟云献收敛笑意,茶碗里热雾上浮,而他神情多添一分沉冷,“如此英才,本不该如此。”

  裴知远少年入仕便追随孟公,如何不知新政在孟公心头的分量,又如何不知孟公有多在乎新政实干之才。

  瞧他不再笑眯眯的,裴知远心里大抵也晓得这事儿孟公算是查定了,他也不多嘴,又从袖子里掏了个青枣来啃。

  “你哪里来的枣儿吃?”

  冷不丁的,裴知远听见他这么问。

  “张相公今儿早上给的,说他院儿里的枣树结了许多,不忍让鸟啄坏了,便让人都打下来,分给咱们吃,这还真挺甜的。”

  裴知远吐掉枣核,“您没分着哇?也是,张相公早都与您绝交了,哪还肯给您枣吃。”

  “孟相公,诸位大人都齐了。”

  外头有名堂候官敲门。

  孟云献不搭理裴知远,重重搁下茶碗背着双手朝外头走去。

  到了正堂里头,孟云献打眼一瞧,果然见不少官员都在吃枣,只有他案前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孟相公。”

  一见孟云献,官员们忙起身作揖。

  “嗯。”

  孟云献大步走进去,也不管他们手忙脚乱吐枣核的样子,在张敬身边的椅子坐下,他忍了又忍,还是出声:“怎么没我的份儿?”

  “孟相公在吃这个字上颇有所得,听说还亲手所著一本食谱,我这院儿里浑长的青枣,如何入得你眼?也是正好,到您这儿,便分没了。”

  张敬目不斜视。

  政事堂中,诸位官员听得这番话,无不你看我我看你,屏息凝神的,没敢发出声响。

  “张崇之,”

  孟云献气得发笑,“想吃你几个枣也排挤我?”

  ——

  倪素在太尉府中养了些时日,勉强是能下地了,期间夤夜司的周挺来过,除了狱卒钱三儿自杀身亡的消息,还有另一则极重要的事。

  夤夜司使尊韩清欲调阅倪青岚在冬试中的试卷,然而贡院却正好弄丢了几份不在榜的试卷,其中便有倪青岚的试卷。

  虽说未中的试卷并不算重要,但依照齐律,所有试卷都该密封保存,一年后方可销毁。

  贡院惩治了几名在事之人,线索便好像就这么断了。

  “倪姑娘,我当时也真没往那坏处想,因为那两日他正染风寒,在贡院中精神也不大好……我只以为他是因病失利,心中不痛快,所以才不辞而别,”茶摊上,一身青墨直裰的青年满脸懊悔,“若我那夜不睡那么死,也许他……”

  他便是那位送信至雀县倪家的衍州举子何仲平。

  自何仲平坐下,所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作为一同冬试的举子,他也的确不知更多的内情,“不过,之前夤夜司一位姓周的大人从我这里拿了一篇策论,那是倪兄写的,我借来看还没来得及还,如今在夤夜司手中,我想,他们一定会给倪兄一个公道。”

  倪素捧着茶碗,片刻才道,“可公道,也是要凭证据才能给的。”

  听了此话,何仲平也有些郁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倪素没待太久,一碗茶没喝光便与何仲平告辞。

  玉纹与几名太尉府的护院等在街对面的大榕树底下,倪素迈着缓慢的步子往那处走,有个小孩儿被人抱着,走出好几步远,一双眼还直勾勾地往她这儿瞧。

  倪素垂眼,毛茸茸的莹光在地面晃动。

  她停步,它也不动。

  倪素没有什么血色的唇扯动一下。

  “倪姑娘,娘子让咱们直接去雁回小筑,她们诗社的几位娘子都到齐了,那位孙娘子也在。”

  玉纹将倪素扶上车,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