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7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活着的时候我就不让您省心,”

  薛怀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没想到死后,也还要您为我们而伤神,我们对不起您,将军。”

  “是我没有护住你们。”

  徐鹤雪往前两步。

  “将军是我心中最好的将军,”薛怀红着眼眶,还是朝他露出僵硬的笑容,“虽然我们才见面时就打了一架,但是那几年跟在您身边,我打仗打得痛快,我佩服您,跟在您身边,我从不后悔。”

  “你亦是我最好的副将。”

  徐鹤雪说道。

  “有您这句话,我心中很高兴。”

  薛怀的身影越发淡薄,“若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做边关的儿郎,若还能再遇见您,我还做您的副将,去他妈的君父,老子只为百姓与国土!”

  围绕在徐鹤雪身边的魂火逐渐离散,旧人的音容已不在,他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荻花丛中。

  “玉节将军,你也回到你本应该回去的地方吧。”

  一道苍老而厚重的声音落来,几乎响彻倪素的整个梦境,那道身影消散,宝塔恨水被雷声击碎。

  她猛地睁开眼睛。

  房中昏暗。

  这一觉,她竟从白日睡到了黑夜。

  她剧烈地喘息,而房中的青纱帘随风而动,她听见细微的声响,月华顺着半开的棂窗铺陈,她抬起眼帘,只见书案上的纸鸢被这一阵强风吹起。

  她立时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起身拂开帘子,去拾捡纸鸢。

  她将纸鸢重新放回案上,转过身,外面月华正好,满天星繁。

  “吱呀”一声,她打开门,赤足站在檐廊底下,院中点着灯,四下寂寂,她仰起头,满天星子犹如浩瀚江河。

  她努力地分辨着它们,试图找到其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倪素找了许久,看见两颗星星挨在一起,它们几乎一样亮闪闪的,而在他们周围的其它星星都要暗淡许多。

  是他吗?

  是他,和他的老师吗?

  他们在天上相见了吧。

  “徐子凌,我应该会变得很讨厌下雨了。”

  倪素望着夜幕,“你最好每天都让我看见你,从此我们两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们,都好好过。”

  霜戈与小枣在马棚里吐息,马蹄在地上踏来踏去。

  倪素拿出来一个铜盆,在其中用木柴燃起火,然后坐在阶上,她怀中是那件她第一回做给他穿的衣裳。

  雪白的缎子,上面有极漂亮的浅金暗花纹。

  还有一件朱红的内袍。

  他很喜欢这一件,又总是怕弄脏它。

  铜盆里的火越烧越旺,倪素用笔蘸墨,盯着干净的纸张许久,才落笔:

  “凡阳妻倪素,虔备寒衣,奉与郎君徐鹤雪。”

  她吹了吹湿润的墨迹,将它放在衣袍里,火星子迸溅着发出噼啪声,她松手的刹那,衣衫落入火盆中,火光吞噬着衣料,烧尽表文。

  火焰炙烤得倪素脸颊发烫,她坐在阶上,眼睑无声湿润。

  忽的,细碎的金铃声轻响。

  倪素像是被这声音一刺,随即夜风忽然凛冽,吹得她面前的铜盆里火舌张扬。

  寒雾顿起,倪素想要起身,却险些站不稳,她扶着廊柱缓了一下,却被这一阵急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冰凉的湿意一点一滴落来她的衣襟,倪素勉强睁眼,院中的灯笼被吹熄的刹那,她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雪粒。

  倪素猛地抬头。

  月华如练,而落雪如缕。

  她大睁双眼,满颈满肩的冰雪都在刺激着她的感官,月华投落在茫茫寒雾里,凝聚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雪白的衣袂,朱红的衣襟,乌浓的发髻。

  那样一张苍白而秀整的面庞。

  “阿喜。”

第130章 四时好(三)

  倪素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从那晚洞房花烛开始, 从那首留在食单附页上的《少年游》开始,她要与一个永远不能长相守的人互许一生。

  与他相爱,然后看着他走。

  她已经做好准备, 三餐粥饭,一部医书, 就作为她余生的全部意义,少一些难过,少一些蹉跎。

  她自认, 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此刻,没有下雪的话。

  金铃声声, 寒雾茫茫, 她方才烧掉的寒衣又干净整洁地穿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的发髻间是一根白玉竹节簪。

  而她不着外衫, 披散长发,甚至没有穿鞋袜,整间院子里的灯笼被吹熄大半, 她面前的铜盆里火星子也随风而飞扬。

  “阿喜。”

  他的声音落来,冷得像浸过雪,一刹那, 逼得她眼眶湿润。

  他走近一步, 她却后退一步。

  徐鹤雪倏尔顿住,不再动了。

  他亦不敢置信, 此刻他竟身处人间。

  “你过来。”

  倪素后知后觉,声线发颤。

  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 才顺从地抬步朝她走近, 铜盆里的火光熄灭了,风里有草木灰的味道。

  他在阶下站定。

  莹尘点滴飞浮, 细碎的光影在倪素的眼前晃来晃去,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你打我一下。”

  徐鹤雪站着没动,“阿喜,你打我吧。”

  如果这是梦也好,至少在梦里还能相见,至少倪素还能亲眼看见他穿着这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

  可是风很冷,雪粒子砸在她的衣襟,融在她的皮肤上,她又觉得自己无比清醒,牵起他的手,虽然还是冷,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冷得刺骨。

  冷与暖的相触,两人俱是浑身一颤。

  倪素发现他周身有细如丝缕的浅金色流光时而闪动,如同他衣袂间的暗纹绣痕,却如水一般脉脉流动。

  “你不是走了吗?”

  倪素仰着脸,“你不是……不会再回来了吗?”

  “我……”

  徐鹤雪其实也并不清楚当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见她的眼泪收不住,他便立时用指腹去抹。

  怎么也抹不完,他的指腹一遍遍地擦着她脸颊的皮肤,她原本冻得苍白的脸,被他擦得浮出薄薄的红。

  “阿喜,你别哭。”

  他说。

  天边浓云密布,飞扬的大雪使得外面的街市变得尤为热闹,无数人冲出家门,携家带口,仰望这场四月雪。

  浓云如瓷,整个云京城檐下的灯盏不约而同地飞出丝缕的光芒,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在云层里铺陈,好似金缮修补后留下的金色裂纹。

  天上异象丛生,倪素隐约听见外面人的惊呼。

  紫雾弥漫,一道身影伴随幽冷的光影凝聚在檐上,他身着赤色甲衣,金石为饰,肩披祥云,而腰佩绶带,衣袂猎猎欲飞,头戴兽冠,兽目人面,胡须白而卷。

  若不是那双兽目,那张脸,便是倪素曾在雀县大钟寺的柏子林中,所遇见的那位老法师的脸。

  那是幽都土伯。

  他的面容分明是人,五官却兼具兽的凶相,金刚怒目,但甫一开口,嗓音却浑厚慈和,“苦其志,而成道,此话并不是说若要成道,则必要受尽劫难,而是说,受尽劫难却依旧不改其志之人,可得道也。”

  “玉节将军,你生前身具不世功业,负冤而死,却无怨恨,所以得飞升道,但也恰是你的不怨恨,让你执意留在幽都,渡三万冤魂成他们的道,虽神魂俱灭而无悔矣。”

  “但世间道法千变万化,你欲为人,而人亦为你,如今幽都宝塔中三万冤魂的怨戾已解,你本该魂归九天,却又身处于此,你心中可有疑?”

  “请土伯解惑。”

  徐鹤雪道。

  “你已具神性,苍穹繁星才是你的归宿,然而凡人为你招魂,为你点灯,是他们在留你。”

  “凡人的香火供奉,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你靖安军三万英魂亦滞留轮回地,为你求一个重返阳世之机,可你血肉之躯已失,若不入九天,便不能重塑星宿之身。”

  “我宁愿不为星宿,哪怕身化长风,亦要在吾妻身侧。”

  徐鹤雪抬手,风雪灌了满袖,他俯身作揖,“请幽都,请上苍,成全于我。”

  “三百年的星宿之身,三百年的逍遥极乐,你当真舍得?”

  “我不求天上三百年,只求此间,哪怕飞鸿雪泥。”

  幽都土伯的身影在紫雾里若隐若现,他一笑,竟也有几分慈眉善目,“玉节将军,虽不入九天,你亦得道。”

  天边惊雷阵阵,紫电金光交织。

  倪素看见土伯那双兽目逐渐变换为人的一双眼睛,他和蔼的目光落来她的身上,“倪素,你们二人之间的缘法,是我亲手所铸,先有你兄长一事,我才以你为契机,成玉节将军还魂之机,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不敢忘。”

  倪素牵起徐鹤雪的手,她仰着脸,冰凉的雪粒子轻拂她的面颊,“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