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59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可朝堂之上,善念无用。”

  裴知远言辞委婉,但嘉王却听得明白,他放过贵妃的内侄女吴清茹,在他们眼中,便是妇人之仁。

  “那时我不知自己还有命活,我那时之所以借金簪一事对付贵妃,也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令她饱尝流言之苦,她腹中的血脉有疑,所有人都要重新审视她,即便她生出皇子,那皇子究竟能不能继位,也是未知数。”

  “再者,吴清茹才不过十五岁,她许多话都藏不住,我早知她不是吴家二房正妻的亲生女儿,只是贵妃要一个可以利用的内侄女,他们才将庶女当做嫡女,送入云京,与我定亲。”

  “她的亲生母亲是个被休弃的妾室,人在袁罡手中。”

  如此一来,即便嘉王死在当夜,吴清茹也绝不敢现身,为贵妃坦诚一个字。

  再之后,为议储,朝堂上要怎么争,怎么斗,嘉王都不关心,只要贵妃不得安宁,他到了九泉之下,才会安宁。

  天上不见落雪,但还是冻得厉害,孟云献与裴知远离开重明殿,夹道里的宫人们正在扫雪水。

  “孟公,咱们如今,正缺一个问罪鲁国公的由头啊。”

  裴知远叹了口气,“他是宗室中人,即便官家如今病得已经口不能言,咱们也还是不好动他。”

  “若是能动,还能由着他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吴清茹?他家里那个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职,颇有人脉,三衙禁军如今传的那些不利于嘉王殿下的流言,也正是他们父子所为,王恭那个哑巴,不肯来见您,便说明,他也存了想等贵妃产子的心思。”

  流言到底还是流言,贵妃有罪,已不能翻身,但她腹中的孩儿却还是朝中旧党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嘉王是张敬的学生,而孟云献是张敬的好友,再者,嘉王又与玉节将军徐鹤雪有过年少友谊,无论是反对新政的官员,还是反对为徐鹤雪翻案的官员,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愿看到嘉王继位。

  这是他们站在鲁国公那边,想尽办法要为贵妃腹中的孩儿洗去流言的根本原因。

  “怕什么?咱们还有黄宗玉,他如今是不想跟咱们一块儿使力也是不能了,他以前与王恭是打过交道的,好多事,咱们不知道,他却知道,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得往王恭面前凑。”

  便是如此情势危急,裴知远听了孟云献这番话,也不由笑了一声,“孟公,您真是打算好了要将黄相公跟咱绑一块儿,他可比我要擅长明哲保身,如今,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诶,您要去哪儿?”

  说着,裴知远见他转了道,便问了声,“不回政事堂吗?”

  “你回吧,我去御史台。”

  自贺童与蒋先明先后被关入御史台的大狱,孟云献还没有去探望过,牢狱里寒湿气重,又十分昏暗,味道也大。

  御史台的刘大人小心翼翼地请孟云献往里走,这牢里烧着火盆,有些地方还有些热乎气,到最里头,火盆架得多,照得就更亮堂。

  孟云献最先看见牢门里枕着草席正安睡的贺童,他身上没穿外头的袍衫,白净的内袍应该是加了棉絮的,看着有些厚实,但在牢里待的,看起来便有些脏兮兮的。

  贺童正睡着,鼾声很响,孟云献见他头上裹着的细布几乎被斑驳的血迹浸透,他放轻声音:“怎么将人打成了这样?”

  “……哎哟,”

  刘大人压低声音,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孟相公,您是没见着陈大人,就是那日审贺学士的那位,陈大人才提了已去世的张公几句,说到张公的罪责,贺学士他直接就抡起了凳子往陈大人脑袋上砸啊……”

  “也不知贺学士哪里来的这把子力气,您只见着贺学士脑袋有伤,却还没见过那陈大人,他如今是鼻青脸肿,左臂都骨折了!”

  “若非如此,贺学士又怎么会被关到这大狱里头。”

  孟云献一怔,再看贺童,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他正想再问一问那位陈大人的境况,却听旁边的牢房里铁链擦着地面发出声响,随即又是窸窣的枯草摩擦声。

  他侧过脸,正见贺童隔壁的牢房里,正是除去了官服,只余一身内袍的蒋先明,他的境况比贺童要窘迫得多。

  脚踝与手上都带着镣铐,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夹着棉絮的,如此阴冷的牢室,他一副身骨单薄得厉害。

  “他到底是你们昔日的上官,你们何至于如此待他?戴着镣铐,连一件棉衣也不肯给吗?”

  孟云献皱着眉,质问身边的人。

  “孟相公,”

  刘大人冷汗涔涔,低下头,“我们也不想如此,是,是蒋大人他……一定要我们如此待他。”

  此话既出,孟云献立时沉默。

  他与蒋先明四目相对,片刻,“刘大人,容我与蒋大人单独说一些话吧。”

  “是。”

  刘大人没有丝毫犹豫,立时带着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火光在铁盆里跳跃,贺童的鼾声不断,孟云献步履很轻地走到蒋先明的牢门前,审视着他,“蒋净年,你这是在罪己。”

  “我所犯的,本是死罪。”

  蒋先明的声音一听便是没有用过多少水米,干哑得厉害。

  孟云献问道,“官家病重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犯了死罪的人,无论如何都只有这一个下场,即便官家来不及治我的罪,之后也有你们,来治我的罪。”

  御史台到底还有愿意好生待他的故旧,一夜变天的事,他们自然也都在第一时间来牢里与他说了。

  “一个被利用的人,愿意用自己的死,惩处自己的过错,而那些真正身负重罪的人,却用尽了手段,哪怕为此堆砌起无数命债,他们也从不罪己,更不认错,”孟云献看着他,“我知道你蒋净年是一个敢作敢为之人,我也知道,玉节将军的这桩冤案,压在你的身上,让你喘不过气来,你觉得自己只有被凌迟至死,才算赎罪。”

  蒋先明不说话,也不抬头。

  “可是蒋净年,你这不是赎罪,而是逃避。”

  孟云献看他死气沉沉,全无从前那般脊背直挺,无愧于人的模样,“玉节将军已经死了,你就是再死前次万次,也换不回他的性命,你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

  “孟公,您该恨我,”

  蒋先明终于出声,“不该劝我。”

  “你以为,是我在劝你吗?”

  孟云献至今仍无法确定自己当夜所见是否只是一场幻梦,他的手在袖间蜷握,“蒋净年,是有人要我告诉你,那本账册,那五千三百六十万贯钱,已经让他知道,你是一个好官。”

  账册。

  五千三百六十万贯。

  那是杜琮的旧账上那些蠹虫们贪墨所得,蒋先明将这个数字记在心里,一刻不忘。

  他一下抬起头。

  “他说,他曾问过你,同样是这一身官服,有人干净,有人肮脏,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几乎是在孟云献的话音才落,蒋先明便立时想起那个遇袭的雨夜,他身上带着暗账,而那名戴着帷帽,手持长剑的年轻公子曾这样问过他。

  张敬死后,蒋先明再没有见过他。

  “……他是谁?”

  蒋先明见过他,却不知他的容貌,不知他的名姓。

  “他是雍州战死的倪公子,是官家下令追封的怀化郎将,圣旨上写着他的名字——徐景安。”

  孟云献靠近牢门,齿关磨了磨,“蒋净年,我今日请你好好审视徐景安这个名字,我要告诉你,这个名字之下,是三万人的血债,是一个将军的死。”

  “你说他是谁?”

  孟云献深吸一口气,一手穿过牢门,攥住蒋先明的衣襟,镣铐碰撞发出轻响,蒋先明踉跄几步,一张脸抵在门上,这一刻,他听见孟云献压抑的,发哽的声音:“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有多无用,才会让一个已经死了十六年的人,以残魂之躯重返阳世,为他的三万将士报仇雪恨。”

  字字如刀,刺进蒋先明的胸腔,碾碎他的血肉。

  “……您,”

  蒋先明青黑的胡须颤动,他双目大瞠,颤声,“子不语,怪力乱神!”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可我就是见到他了,我老成了这样,你也不算年轻了,可他呢?他还是十九岁的样貌,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他希望我能暂时放下他的案子,他不愿更多人因他而死。”

  孟云献紧紧地盯住他,“蒋净年,他甚至还让我对你说,你身上穿的官服,是干净的。”

  他倏尔松手,蒋先明随即摔倒在地。

  蒋先明只觉得满耳轰鸣,死去十六年的人还魂,如此荒唐的事,他却越想越心惊,他甚至想起那夜,有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在那位公子身边,与他说过的话。

  “你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

  “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

  他记得自己对那位公子说,“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这段记忆,也几乎要将蒋先明的五脏六腑全都碾碎,他禁不住深深地回想那个淋漓的雨夜,他挖掘着有关那个神秘的年轻人所有的细节。

  雨夜,剑声。

  红痣。

  蒋先明猛然想起那个人苍白的手背,嶙峋筋骨之间的一粒红痣。

  雍州刑台之上,

  那个被凌迟处死的少年将军在艳阳底下流了很多血,那些血,更衬得他再也无法抬起的手背上,那颗红痣也好像洗不掉的血。

  蒋先明忽然大吼一声,他俯下身,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撞。

  这样的动静,饶是贺童睡得再沉,也被吓得一下睁开眼睛,鼾声即止,他坐起身,就看见站在隔壁牢门前的孟云献,而牢门内,蒋先明好像发了疯。

  “孟相公?”

  贺童站起来,“蒋御史您这是在做什么!快别如此!”

  孟云献冷声道,“蒋净年,他让你活着,你也不听吗?”

  这话一出,蒋先明伏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来,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他望着孟云献,喉咙紧得厉害。

  “既然知道死者看得见我们的所行所为,那么我们便更应该审视己身,先正己,后正人,这才是我们对已死之人的敬畏。”

  孟云献面无表情,“如今玉节大将军的案子还没能重审,你就是此刻死了,你敢到九泉之下,去见他和张崇之吗!”

  “为他做些什么吧,你想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若不能为他,你也该为天下人。”

  孟云献说罢,也不待蒋先明是何反应,他侧过身,看向脑袋上裹着血红细布的贺童,“你啊,说出去你是个正经文人,谁信?一言不合就将人家骨头都打折了,还将自己弄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你老师若在,他一定吹胡子瞪眼,将你一顿好骂!”

  孟云献也不多待,如今官家在病中,而储君未立,还没有人来管贺童与蒋先明的案子,他这个时候也不好插手,只能让他们继续待在牢中。

  刘大人让人来给蒋先明包扎脑袋,他动也不动,无论刘大人说什么,他也像没听到似的,什么话也不说。

  贺童觉得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见刘大人他们出去,他才道,“蒋御史,孟相公跟您说什么了?您闹这么一出?”

  蒋先明还是不说话。

  贺童自觉没趣,他也再睡不着,索性坐到桌前,倒了些冷茶水在砚台里,磨出墨来,用笔一蘸。

  笔尖落纸,沙沙作响。

  这种书写的声音,令蒋先明迟缓地抬起头来,他看见贺童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握笔。

  “贺学士。”

  蒋先明忽然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