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38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这是怎么了?”年轻的宦官皱起眉头,他冻得鼻头发红,瞧见这样一幕,便抱怨出声,“挡在这儿,咱们怎么走啊?”

  倪素站在马车上,自然也能越过人墙,看得更远一些。

  寒风呼号,落雪纷纷。

  着甲带刀的亲卫与禁军簇拥着一个人,那人衣袍单薄,每走三步,便屈膝叩首,高呼:“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污泥沾湿他的衣袍,雪水浸透他的发髻,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冻得乌紫,未着鞋袜,重复着起身前行三步,再屈膝下跪,大喊。

  昨夜荻花河畔,

  倪素见过他的脸。

  她本能地垂眸,袖子边的淡雾不见,她环视四周,只见那道淡薄的白衣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越过禁军的人墙。

  白日明光,寒雾弥漫。

  徐鹤雪几乎一下定在道路中间,他看着那个人的脸,双足似有千斤重。

  “殿下……”

  袁亲卫见嘉王起身困难,便想去扶,却被他挥开了手。

  嘉王咬着牙,双手撑在潮湿的地面站起身,往前一步,两步,三步,又跪下去,重复方才的话。

  他渐渐地近了。

  “陛下……”

  嘉王铣足,踉跄地往前,才走出两步便摔下去,徐鹤雪上前两步要去扶,但他半透的手穿过嘉王的衣袖与手臂。

  嘉王摔倒在地,只觉迎面拂来的风更加阴寒。

  徐鹤雪看着他勉强起身,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样近,足够徐鹤雪看清他如今的这副样貌,五官褪去年少时的稚嫩,已沉淀出几分岁月的痕迹。

  更高了,却还与年少时一样,如此清瘦。

  “永庚……”

  他喉结微动。

  为何回来?

  可眼前这个人给不了他答案,徐鹤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跪下去,叩头,“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为何如此?

  徐鹤雪蜷紧指节。

  嘉王起身,毫无所觉地朝前走,撞得残魂散成淡雾,他倏尔止步,回过头,寒烟缕缕,朔风刺骨。

  “殿下?”袁亲卫不知他在看什么。

  嘉王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又回过身,迈着艰难地步履朝前,三拜九叩,朝着那道宫门,朝着那座皇城。

  自嘉王入城,宫中便已得了消息,正元帝在庆和殿中,头疾的疼劲儿还没缓过去,立在一侧的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是从御街一路如此过来的,嘉王铣足,三拜九叩。”

  正元帝躺在龙榻上,久久不言。

  任是谁,也没有料到,嘉王竟敢抗旨不遵,返回云京,原本正要出宫的潘有芳等人也聚集在永定门,他们看着嘉王走三步,三叩首,一双赤足满是血,衣袍上也沾着脏污血渍。

  “官家说要见?”

  潘有芳问了声身边的殿中侍御史丁进。

  “是。”

  丁进盯住不远处嘉王的身影,脸色有些发沉。

  嘉王抗旨回京,官家此时却要见,这已经很不妙了。

  孟云献在政事堂的后堂里端坐,闭目养神。

  “孟公,您昨儿才借着底下人点了黄相公一番,黄相公昨夜已劝得官家改变心意,增派禁军保护嘉王回彤州,可嘉王今日……却自己回来了。”

  黄宗玉是领了命与孟云献一块儿推新政的,他虽是个不主战的保守派,却也算不得是什么旧党,为了江山社稷,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黄宗玉就必须暂保嘉王。

  可增派的禁军才出城不久,嘉王却折返回来。

  这实在出乎裴知远的意料。

  “怎么我看您,一点都不惊讶?”裴知远注意着孟云献的神情。

  “他不想走,于我们而言,难道不是一桩好事么?”

  孟云献没睁眼。

  “可这是抗旨啊孟公。”

  裴知远叹了口气。

  “官家不是要见他么?”孟云献靠着椅背,“雪灾闹得人心惶惶,古来有言,君主不明而致天谴,如今正是官家头疼的时候,朝臣们都盼着官家罪己而告上苍,可嘉王却是高呼着‘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三步九叩回来的。”

  此为忠孝,无可诟病。

  孟云献自始至终没有睁开眼。

  嘉王一路跪到了庆和殿,梁神福看见他衣摆破损,磨得都是血,心中便是一惊,随即赶紧叫来几个宫人将他扶到殿中去。

  庆和殿烧着地龙,嘉王一身骨肉都像结了冰似的,乍进暖烘烘的殿中,他几乎是立时打了一个寒颤。

  内殿里汤药的苦味没散,嘉王身上的雪粒子开始融化,他挣开宫人的手,跪在地上,朝着帘内,“爹爹。”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

  帘内一时没有动静,嘉王双手撑在地面,安静地伏跪。

  “永庚,如今,你都敢抗旨了?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过?”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

  “知道,”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但永庚,不能不回来。”

  “你倒说说看,为何?”

  “永庚梦见王叔了。”

  他说,“王叔在梦中训斥我,说我既为君父之子,便不该违逆您,我理应在您身边,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自他离世,我没有梦见过他一回,昨夜一梦,肝胆俱裂,为人子,我有负王叔,更有负爹爹……”

  他抬起头,眼睑湿润,“王叔点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应该回来见爹爹。”

  他口中的“王叔”,实则是他的生父恭王。

  “朕也没有梦见过他。”

  亲弟弟离世好多年,正元帝发觉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他的脸。

  正元帝忽然一阵猛烈地咳嗽。

  梁神福立即进去送了一碗热茶,正元帝才喝一口,便咳得更加厉害,他挥开梁神福的手,杯盏骤然落地。

  “爹爹……”

  嘉王唤了一声。

  正元帝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你到底是朕认下的儿子,如今又为朕三拜九叩,以祭上苍,可朕若是怜悯你这份孝心,那么永庚,你又该如何做?”

  虽声音虚浮,却不减帝王威压。

  嘉王立时伏低身子,他手肘在地面抵得生疼,双膝几乎疼得他浑身发颤,雪水顺着他的鬓发往下淌。

  他绷紧下颌,咬紧牙关。

  唇齿浸着血腥气。

  最终闭起眼,颤抖着声音:

  “永庚,愿听从爹爹旨意,与李庶人——义绝。”

  “开春之后,迎娶吴氏女。”

第114章 行香子(五)

  车马辘辘, 碾过泥泞。

  寒风时时掠窗而来,倪素将浅发绕到耳后,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她身侧, 逐渐凝成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 她伸手去握,大约是因为她的掌心温热,徐鹤雪回过神, 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在马车前行的杂声掩饰下, 她凑近他, 声音放得很轻:“官家好像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进宫后不久, 道路两旁的禁军撤去, 倪素佯装忘了重要的东西在太医局,与赶车的宦官说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医局时,正好遇见几名医正匆匆地出去, 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了一番正堂里的局生,才知道那几名医正是去重明殿给嘉王殿下治伤的。

  “你……”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忽然一顿, 垂下眼帘。

  殷红的血珠, 悬在他的腕底。

  在太医局中她忙于打探嘉王的消息,也没有顾得上看自己的袖子边有没有淡雾一直相随, “你去哪儿了?”

  “政事堂。”

  徐鹤雪在皇城内虽不能聚形,却能听能看, “我听见有人提起蒋先明, 说他昨夜也见过官家,虽不知他到底对官家说了什么, 但他一走,官家就准了黄宗玉的奏疏,增派禁军保护永庚。”

  “你觉得他说了什么?”

  “爻县。”

  徐鹤雪简短两字,倪素立时反应过来,“这就说得通了。”

  倪素与周挺说过“两头使力”的话,贵妃与鲁国公翻脸,非只因为她与徐鹤雪借着银针与王医正这两件事来离间他们,还因为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国公府往爻县运药材一事。

  贵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无论怎么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终查出来的,也都是周挺想让她知道的。

  贵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头风,因为她是妇人,绝不能议论政事,何况这还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