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蜥蜴先生 第9章

作者:龚心文 标签: 情有独钟 女强 现代言情

  月光下的小屋亮起一点微弱的暖黄色火光,灶台上咕噜咕噜炖着汤,空气里弥散开一股牛骨的浓香。

  比月光还要俊美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纯白衬衣,黑色长裤,却围着一条极不相称的粉色围裙,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发愣。

  冰箱比起前几日的空空如也好了许多,满满当当塞着超市大减价时的促销食品。

  他也是经历了这些日子才刚刚知道,那些超市到了晚间,会将卖剩下的残次品,用这种写着买一送一的红色胶带捆在一起,打包半价出售。

  虽然没人刻意提起。但他很明白,就因为带着自己看了一场病。有个人连续数日三餐只以包子馒头充饥。

  更甚到了最后两天,这个屋子里甚至搜刮不出可以制作一顿早餐的食物,他不得不爬出户外,捋了几片春椿叶芽,就着最后一点面粉和鸡蛋,烙了两张饼作为俩人一天的伙食。

  需要挣钱,没钱就会饿死。

  男人苍白的手指轻轻在冰箱门上扣了扣。

  我总不能……永远靠她养着。

  他低下眼睫,把锅里的牛骨汤盛出一碗,再给自己装了一碗虾仁萝卜闷的咸饭。剩下的用保温饭盒仔细装好,一并摆在了桌上。沉默的在桌边坐下,低着头用自己一天唯一的一顿晚餐。

  桌子靠着墙摆放,只有两个位置。一个位置坐着他,一个位置空着。

  哪怕孤零零坐在漆黑的屋子里,他也总觉得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同一个空间,交错的时间,那个人会兴致勃勃在对面的位置坐下,不在乎他是一只怪物,高高兴兴地同他交流白昼里发生的趣事,由衷地赞美他的手艺。

  就好像两人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似的。

  可我终究只是一只怪物。

  热腾腾牛骨汤散发出白色的雾气,迷蒙了男人灰寂的双眸。

  一楼的英姐给女儿洗完澡,把她哄回房间。才在牌桌上坐下,开始了真正的夜生活。

  “新来的那个房客怎么样呀?”牌友们还对那位夜半出现的俊美年轻人念念不忘。

  “小伙子蛮好,是个讲究人,加钱让我给换了一套密码锁。换锁的那天我进去看了一眼,屋子收拾得那个叫利索哦,我们都比不得。”英姐一边八卦着新来的租客,一边稀里哗啦洗着牌,“就是白天总不在家,快递又老多,都要我替他收着。”

  大门处响起两声轻轻的扣门声,那位正被她挂在嘴边的讲究人,穿着他那一身标志性的衣物,站在了门边,白皙的手指扣了扣门框,示意自己来取白日寄放的快递。

  “哎呀,小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一楼怎么都没瞧见,哈哈。”英姐打了个哈哈,将尴尬掩饰过去,站起身来把他的几件包裹指给他看,清瘦斯文的新房客力气却并不小,迈开长腿,上下几趟,很快利索地将几个大箱子都搬回了三楼。

  “都买些什么东西,死沉死沉的。”英姐招呼牌友,卷起睡衣袖子,呼啦一下帮忙把剩下的零碎盒子搬上去。

  “midi键盘,监听音箱,监听耳麦,还有电脑和声卡等等。都是编曲用的设备。”年轻的房客看起来清冷寂静,却有着一副让人心动的温柔嗓音,行事也周全,离开前拆开最后一个箱子,取出里面的一包零食,放在了牌桌上。

  他那道漂亮的背影在楼梯口消失的时候,搓着麻将的几个女人迅速挨着头八卦了起来。

  “蛮好,蛮好。确实蛮好,卖相好,人还斯文。”

  “可惜我女儿小了点,要是再长个几岁就好了。”

  “他说他做什么的?编曲?编曲是什么东西?”

  半夏今日到家门前的时候,比平时早了一些。隔壁的房门恰巧打开,新来的邻居提着一袋垃圾,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湿漉漉的发尖还挂着水滴,睡衣的袖子卷在手肘上,露出大一截白瓷色的肌肤。

  他似乎刚刚洗完澡,携出来一身冰冷的水气,连双眸都带着种万物俱静的寒寂。

  骤然看到门外的半夏,他微微吃了一惊,黑色的眸子避开了半夏的视线。

  半夜三更的在门外相遇,半夏略微有点尴尬,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房门,“你好,我是你的邻居。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隔了半晌才回了句“你好。”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就像是冬季里落下来的雪,虽然动人,却硬邦邦的,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他明明是出来丢垃圾的,此刻却一直那样站在门口,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黑色的垃圾袋,既不放下,也不回屋里去,似乎在等着半夏先进屋去。

  和他错身而过的半夏,莫名地觉得那副容貌有些眼熟。

  “啊,我想起来了,”半夏拍了一下手,那人沉寂的眼眸突然有了光,猛地转头看过来。

  “你是我们学校的凌冬,凌学长对不对?”半夏击掌说道,“我也是榕音的,去年学校的汇演中,我还见过你呢。”

  那位年少成名的学长盯着半夏看了半天,脸色逐渐变得古怪,兴奋期待之色褪去,几乎是用一种幽怨的目光,含恨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去了。

  天才就是和我等凡人不一样,总是要有些怪异的。半夏倒也不生气,给自己学校的这位知名人物找了借口。

  这位学长大概和他的名字一样,生性孤高,喜怒无常吧。

第11章 流浪者之歌

  一进到屋子里,半夏就看见了桌上那一大罐装在保温罐里的牛骨汤。

  她打开盖子,在扑鼻的香味里陶醉了一番,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

  那炖足了时辰的骨头汤里,还放入了她最爱的黑胡椒提味。小小地抿上一口,混着辛辣味的温热肉汤滚过喉咙,瞬间就驱散了四肢百骸里的寒气,把在湖边冻了一晚上的身躯给烫暖了。

  半夏从心底发出一声幸福的叹喟,实在想不明白超市里卖剩下的牛骨头怎么能变出这么个味。

  捧着热乎乎的汤碗,她整个人窝进了窗边的小椅子,从书包里翻出郁教授推荐给她比赛用的曲谱,边享受着美食边开始读谱。

  《Zigeunerweisen》流浪者之歌,这首曲子她从前就练过了,当时被郁老师从头到尾,批得一无是处。想不到最终老师却让她用这一曲子去比赛。

  半夏小口品着热汤,脑袋里哼哼着曲子的旋律。

  流浪者,何谓流浪者?

  那些卷着行囊,蹲在湖边听她弹琴的算不算流浪者?那些点着细烟,靠在酒吧外墙休息的年轻女孩算不算流浪者?还是那些为了梦想,背井离乡在外漂泊的人才是流浪者?

  今天晚上,夜空中飘着淡淡的云彩,月光很迷蒙,深浅不一的婆娑树影沐浴在月色里。城市的灯火浮在远方,像虚无的海市。

  这样的暖汤和月色,让半夏回想起自己少年时期在外求学的情景。

  那时住宿的学校离家很远,每到周末放假,她就挤上城乡间往还的大巴,吭哧吭哧往家里赶。

  山路崎岖,车开得慢,往往半路上,天就黑了。破旧的中巴车内挤满了乘客,和他们携带的活鸡活鸭。行李堆得都插不下脚。还是中学生的半夏就会像这样团起身子,随便找个角落窝着,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一路看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景物。

  暗夜里的漆黑公路,道路两侧无边无际的黑色丛林,狐火虫鸣,行走在彩云间的淡淡月光。那时候小小的自己可不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流浪者?

  可是当年,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流浪的感觉。

  不论多晚,只要车子一停下,空荡荡的汽车站台上,总能看到母亲抱着一个裹着棉布的搪瓷瓦罐,站在那里等她。

  暖黄色的路灯下,母亲每一次看见她就笑了,伸手揭开盖子搪罐的盖子。馋死人的香气就顺着母亲的手满溢出来。

  “怎么这么晚才到,饿不饿?先喝一点热汤吧。”

  有这么一碗汤和这么一个等着自己的人,自己无论身在哪里,都算不得流浪者。

  直到后来,这个人和这碗汤都没了,她才真正明白了流浪的意思。

  半夏放下琴谱,站在窗口呆立了一会,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视频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表弟半永福,小名半糊糊。

  半糊糊从小被这个表姐打怕了,如今接到半夏的电话说话都还有些不利索,“姐……啥,啥事?”

  “半糊糊。奶奶呢,她睡了没?”

  “没,还没呢,最近奶奶迷上了综艺,看得正欢。姐你等着,我叫她啊。”

  半夏从母姓,管自己的外婆叫奶奶。白发苍苍的奶奶看见自己最疼的大孙女来电话,姑且放下了屏幕上的小鲜肉,颠颠地捧着手机问长问短。

  “我的乖孙女有没有好好吃饭,看着好像都瘦了。”

  “都说读大学费钱,你怎么还寄钱给我,可不敢这样累着自己,我喊你大舅给你寄回去。”

  “闺女啊,你快来看看。咱们家夏夏打电话来了。”

  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视频里的她身后没有人,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佛龛上诸路神佛下面,供着的一个小小的牌位。

  半夏的眼睛笑眯眯的,把手机摄像头对上餐桌。

  “我好着呢,奶奶你看我的宵夜,牛骨头汤配咸米饭。丰不丰盛?我都快把自己养胖了。”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胖点好,胖点好,你那小脸啊,就是要白嫩嫩的才好看呢。”

  半夏挂了电话,愣愣地站了许久,抬手把碗里剩下的汤一口闷了。

  “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一道熟悉的嗓音在窗口响起。那声音低沉,不类人声,却有着一种独特的动人之处。

  半夏转过头一看,看见小莲正从窗外爬进来。

  小小的守宫浑身干干净净,黑得晶莹透亮,还带着点沐浴露的清香,竖着脑袋扒在窗沿看她。

  “什么话,多亏我们小莲炖了这么好喝得汤,好喝得我都快哭了。”半夏笑着伸手把小莲从窗口接进来,捧在手心,举在眼前认真看了看,“小莲你又去了哪里?诶,你是不是洗澡了?这么干净,还香喷喷的。”

  或许是刚刚喝了热汤的缘故,她的脸上虽然带着笑,颜色浅淡的眼眸里却散着一点细碎的水光。

  小小的守宫一动不动地趴在她柔软的手心,那纹理神秘的双眸看着她,仿佛蕴藏着不便言说的担忧。

  半夏被这个眼神给萌到了,想起来交代一件事,“对了,我今天知道隔壁住的是谁了。那是我们学校的一位学长,他的脾气好像有些不太好,你没事千万别往他那边跑。小心被他抓住了。”

  小莲的那双眼睛在这句话之下竖成了一条极细的竖线。

  可惜的是半夏还不能准确捕捉蜥蜴这种生物生气的情绪表达。

  她在饭桌子上收拾了一块空间,铺上一条小方巾,把手心里气鼓鼓的小莲放上去,对这个自己屋子里唯一的听众说,“小莲啊,你想不想听我拉琴?教授给了一首新曲子,我这一会特别想拉这首曲子。”

  黑漆漆的守宫没有回答,不太高兴地在毛巾上甩着尾巴,最终到底是竖直了脖颈,端正地坐好了。

  旋律在小小的出租屋内响起,一个人,一把琴,一只怪物。

  月亮藏进柔软的云层,将淡淡的余晖抹在窗台上。

  流浪者之歌。

  凌冬昂着头,看着眼前拉琴的少女。

  他的脑海中出现幼年时,在外公的院子里拉着小提琴的那个小小身影。

  如今她的琴技成熟了许多,人也从稚气的孩童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女。

  但其实,她还和从前一模一样,追求的永远是自己内心最忠实的东西。往往拉着拉着,就忘记了一切,在演奏中随心所欲地中加入自己的理解和表达。

  这样的琴声如果放在正式的比赛和演奏中。或许会被传统的评论家斥为离经叛道,亵渎经典。但也正是这样的音乐,剖开了自己的胸膛,触摸到了自己的心肺肝肠。

  这是一首真正的流浪者之歌。

  那些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独立寒冬的心情,无须用言语表达,不用泪水来装饰,只用这纯粹的音乐,便早已丝丝入骨地渗透进听者的骨髓。

  他在这样的琴声里,找回了童年最亲密的伙伴,找到了那个迷失已久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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