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墨
市区车流多,建筑林立。若不是许梦山调来市建设局的资料,谁能想到那不起眼的平房下,会藏着七八十年前的防空洞?也难怪之前警方几乎刮地三尺,却找不到樊佳的踪迹。
尤明许抬起头,问殷逢:“你确定他会把人藏在其中一个防空洞?用掉的每一分钟,都是樊佳的命。”
殷逢答:“确定。那是他的避难所,他曾经给祝芯雅搭的小屋塌掉了,只剩下这个了。”
尤明许盯着他的眼睛:“我信你。”
殷逢不做声,只是握住她的一只手。尤明许不想抗拒。过了一会儿,他飞快拿起她的手,亲了一口,说:“要是错了,我任打任骂任罚。”
尤明许笑了,伸手揉揉他的脑袋。
她又说:“陈昭辞的女友被校园贷所害,他自己怎么还成了校园贷的帮凶,接着坑一个又一个像祝芯雅那样的人?”
殷逢答:“选择反抗还是沉沦,从来都是个经典问题。很多受害者,无法治愈的结果,是转身成为新的加害者。”
尤明许听出他话语里的凉薄与洞悉,尽管性格变得幼稚,可只要与心理分析有关,他似乎与曾经那个老男人没什么差别。
尤明许转头望着窗外,不再看他。殷逢不知为何,忽然也感染到一丝她身上传来的寂寞,于是也沉默着,望着茫茫前方。
这时许梦山说:“陈昭辞没什么可理解的,就是没人性!”
尤明许开口:“梦山,沉住气!”
许梦山不吱声了。
殷逢开口:“许梦山,你不必心慌意乱。樊佳如果落到的是杀死赵菲儿的杀手手里,那就没有任何活路。但是陈昭辞不符合我的犯罪心理画像,并且指纹和不在场证明都印证了他不是。那个杀手,还逍遥法外,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抓到他的尾巴。
落到陈昭辞手里,我认为樊佳现在的生死几率各半。没有证据表明陈昭辞杀过人,但他的确是藏在那些女孩身边的另一个心理变态。从小的家庭环境,孕育了他消极避世的价值观。他无法忍受的是再次背叛和抛弃。而他的选择,是从此长期躲在暗处,操纵、引诱和偷窥那些女孩的堕落。他恨女人,又爱着她们,渴望她们。所以才会选择和继母类似的祝芯雅在一起。
即便他没杀过人,可他已处理过刘伊莎的尸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演练过杀人了。此时他对樊佳这个类似于女友的牺牲品,却又勇敢反抗的女孩,必然也是爱恨交织的。既渴望她拯救自己,又会将对女人的恨转移到她身上。陈昭辞现在就如同站在钢丝绳上的人,是一脚踩落掉进深渊,首次杀人,从此释放长期的扭曲情绪;还是慢慢走回来,退回安全区域,保留那点人性和生活的希望……完全取决于他现在接触的那个人。取决于樊佳能不能看清,那根决定两人命运的钢绳,已在脚下。并且,她还要能够小心翼翼、恰如其分地把陈昭辞这个摇摇欲坠的准变态杀手,给拉回来。”
他说完后,车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车流声和嘈杂声。
过了一会儿,许梦山问:“殷老师,那你认为……樊佳那么个性子,她能做到吗?”
“能。”
“能。”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殷逢和尤明许对视着。她眼里是不肯认输的固执,殷逢眨了眨眼,却很是温柔地笑了,说:“因为樊佳是阿许带出来的人。阿许身边,都是勇者。狭路相逢……勇者胜!”
作者感言:
说一下,为什么正文会有这么多的罪犯心理背景描述。因为出版书不允许出版单独的罪犯心理章节剖析,如果你们有印象的话,《如果蜗牛有爱情》里的林清岩番外,《美人为馅》的谢陆(T)番外,出版书里都没有。所以我现在会这样的内容揉进正文里去,你们懂的。
第112章
当樊佳不再害怕时,她的嗓音是清亮悦耳的,神色是真挚勇敢的。陈昭辞望着笼罩着惨淡光鲜的防空洞里,这么个脏兮兮却又干净无比的女人,感觉到心口被牵扯着的疼。
而于樊佳看来,坐在洞口的男人,在渐渐变得平静。尽管他的行为是畸形惊悚的,可那侧脸此时望着不过是个平凡男人,嗓音平淡地和你交谈着。
就这么,你问我答,一句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竟也勾勒出一份渺小孤僻的人生。
只是,当成功了解这个男人的过去后,樊佳同样也很想问这句话:既然你深爱的女友都为校园贷所害,为什么你转身还成为他们的看门人?尤其想到那个视频里,手持相机拍摄的画外人,极有可能也是他。樊佳只感觉到浸骨的寒气。你看着他安静的眉目,隐隐却仿佛见轮廓后扭曲着另一张脸。
陈昭辞察觉了她的迟疑,弯下腰,脸离铁窗更近:“你想说什么?”
樊佳心中一个激灵,脑子里拼命想丁雄伟、尤明许还有殷逢,曾经说过的一切关于如何应付心理变态的只言片语。甚至还有许梦山,那小子只比她大两岁,却鬼得跟狐狸似的。如果换成他,应该也会耍起心机手段和罪犯周旋吧!
这么想着,樊佳忽然冷静下来。
她要战胜他,她要逃出去。
人民警察的武器,不止枪和手铐。还有……她胸膛中这颗始终热烈跳动的心。
她沉默了几秒钟,昏暗的地洞里,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然后她下意识把手背到背后,这样象征敌对关系的绳索,就不会出现在陈昭辞视线的醒目位置。她再度抬头,并且把脖子抬得很高,这样,是不是能显得更真诚?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全凭猜测和直觉。
陈昭辞盯着她高高抬起的俏丽鹅蛋脸,不吭声。
樊佳笑了,笑得像当初被他欺骗的那个女孩,脸颊露出浅浅两个梨涡,说:“谢谢你。你之前说,把我带来这里,本来是为了救我。”
陈昭辞却露出讥笑:“可你是警察!根本不需要我救,你们还把我们的事,全抖落出来了!现在大家都要坐牢,我如果被抓住,也要坐牢!”
樊佳一滞,心想他妈的好像是这样!这么想着心中又有了一丝得意,脸上使劲绷住,心念一动,避重就轻地答:“可不管我是什么职业,从来没人救过我。当时我也不确定能不能逃出去,说不定就遭了他们毒手。全靠你,把我带到这么安全、而且没人知道的地方来了。”
陈昭辞静默一瞬,嘴角到底微微一扯,说:“的确,整个怀城,除了我,没人能对这些防空洞更熟悉。他们都不需要,拆了、塌了一个又一个,只有我和它们同在。”
樊佳忽然反应过来,问:“你把我从分金宝公司带……救出来,也是走它们?”
陈昭辞哼了一声,答:“当然。每天我的老总们、同事们,就在地道之上,走来走去。我有时候就呆到洞里去,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只要我愿意,可以让他们其中任何一个,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樊佳感觉到喉咙微微发干,但她依然镇定地望着他,挤出句话来:“你这些年真的……很有坚持,比较独特,和其他人不一样。”
陈昭辞望着她,忽然笑了:“从刚才开始,一个劲儿拍我马屁干什么?想我放了你,自己去坐牢?”
樊佳心里抖了一下,心想这家伙其实警醒得很。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是兔子跑到老虎头上去撩须了呢?但这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她心中也升起股不愿就此认输的气,脱口而出:“我愿意理解你,是因为即便在那样的环境里,即便经常目睹犯罪,你也没有真正害过人性命。祝芯雅背叛你,你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真相,并没有做任何报复举动。分金宝那帮人的变态行为,你从来没有真正参与。而且对我,你第一想法是救人,而不是杀人。陈昭辞,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虽然活得辛苦,可依然努力在寻找人生的人。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樊佳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完之后,眼眶里泛起了泪。两人一上一下,一明一暗,隔着几米的距离,陈昭辞怔忪望着她,两个人都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他却低头,惨淡笑了:“我……是没有亲手杀过人。可是,我照新闻的样子,处理过刘伊莎的尸体。那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骨头在我手下,断成一截一截的。拿起来摇,还能听到里头的碎响……你说错了,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这么多年,尽管没有参与其中,可我看着那些自己曾经恨的人,欺负了一个又一个女孩,我却无法克制自己,停不下来……樊玲玲,你是光明正大的人民警察。可我在阴沟里。这一辈子,我都在阴沟里!”
这一刹那,樊佳差点都被他说服了,甚至心生放弃的念头。这样剖白心思的陈昭辞,令她感到一丝恐惧,可也有一丝莫名的苦涩。有个声音在心中对她说:生而为人,不该如此。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樊佳结结巴巴地说。
陈昭辞抬头看她,眼中还有几分凌乱:“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樊佳的脸已涨红了,眼眶阵阵发烫,说:“陈昭辞你知道吗,我上警校时学过,其实我们每个人,世界上每一个人,天生就会对暴力和犯罪,更加……更加注意。这是……这大概是我们人性中天生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换另一个人,从小没了妈妈,没了家。很努力地生活后,女朋友却死在自己眼前。他也会有做坏事的冲动。换另一个人,对自己的同类,一个人的尸体做坏事,他也会无法自持。别人不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可是你迄今为止,确实没有害人性命。因为你心里……心里还存着希望,想要从阴沟里出来,想要站在阳光之下,想要摆脱那一切,对不对?”
第113章
陈昭辞望着她,眼泪流下来。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嘴抿得很紧。
樊佳牢牢盯着他,也擦了下眼泪,说:“现在你就有机会,摆脱过去的一切,结束那样的人生——你向我自首。没错,我就是要你去坐牢。你只是从犯,而且有自首情节,会从轻。只会判几年。哪怕判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出来了你才三十几岁,还很年轻。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赎罪’。你是做错了一些事,那就去赎罪好了。
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躲在阴暗里了。你一身干干净净,重新开始。重新找一份工作,譬如图书管理员,譬如开个书店,你爱读书,可以施展你的博学。你可以重新去认识女孩,组建家庭,再生个宝宝。那是你一直渴望的,你可以得到。
可如果你继续闷头朝前走,继续过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过不了多久,警察就会抓到你。我是我们团队中最差的一个,他们都比我厉害多了。那时候,也许你就回不了头了。因为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会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的!
选择权,在你手里。我的命,你的命,都在你手里。可是陈昭辞,我相信你。等你带我出去,我也会带你走出阴沟的。我发誓,昭辞,我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为人民,我向你发誓!”
陈昭辞原本倔强得如同一道弯弓般的身体,慢慢软塌下来。他低下头,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
一条绳索,从洞口抖落下来。
还有一把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樊佳爬出来时,气喘吁吁。一旁的陈昭辞也好不到哪儿去,放开绳索,手撑地面,低着头。这男子原本阴沉的、温柔的、暴戾的气息,统统不见了。浑身上下,只有整个人崩溃过后的颓唐。
樊佳的心怦怦跳,看一眼周围,这是个窄逼、简陋的屋子,除了桌椅和张小床,别无他物。窗外黑蒙蒙的,看不清是哪儿。
樊佳轻声问:“有手机吗?”
陈昭辞还低着头:“丢了。”
也是,倘若他还带着手机,早被尤明许他们连窝端了。
樊佳的嗓音依旧柔和:“那我们……走吗?”
他没吭声,站起来,背影像一座阴郁的山丘。樊佳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拉开门,一股凉风窜进来,外头黑乎乎的一片,隐约可见建筑景物。直到这一刻,樊佳的心才好像摇了很久的可乐瓶,终于打开盖子,气泡“嘭”的冒出来。她知道自己赢了。
两人走到屋外。周遭都是平房,路旁还有空着的摊位。远处还有高低林立的建筑。樊佳没想到陈昭辞居然把自己关在人口这么密集的位置。只是此刻,天还是漆黑的,狭长的小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樊佳爬上洞口前,口袋里就装着段绳子,她掏出来,问:“我能不能……”
陈昭辞的眼睛里已没有任何光泽,盯着她的绳子看了几秒钟,说:“你说过的话,会算数?我现在向你自首,就会从轻判。我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樊佳用力点头。刘伊莎是过失致死的,陈昭辞并没有参与凌辱,处理尸体也是被上司所迫逼不得已。
“那等我坐牢了,你会回来看我吗?”他又问。
樊佳答:“会,我保证。”
他这才抬起眼皮看她:“我希望再见到你。”
樊佳笑了,只是笑,夜风轻轻吹拂着她的头发,并不说话。
陈昭辞把双手伸到她面前。
樊佳很快在他的双手腕上打好死结,静默了一瞬,拉下他的衣袖,挡住绳结。他不吭声,只是看着她的动作。
“这是哪里?”樊佳问。
陈昭辞说了个位置,樊佳吃了一惊,这里居然还在那片贫民区,陈昭辞把她藏在了众人眼皮子底下。但樊佳对于怀城到底不熟,努力辨着方向。这时陈昭辞开口:“大概走20分钟,有个派出所。”
樊佳感激地看他一眼,陈昭辞不吭声,在前面领路。
天空还是如浓墨般散不开,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隔了一米左右走着。樊佳也怕他心态再波动,时而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譬如冷不冷,大概几点钟了,贫民区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理分布。她生性本就开朗,如今陈昭辞已在她掌控之下,心情轻松,偶尔还冲他笑了。陈昭辞虽笑不出来,但心结似乎有些纾解,眉眼也没有那么沉重了。
樊佳想想也觉得挺奇妙的,自己居然跟一个心理变态的罪犯达成了和解。这种感觉不赖,就好像原本千疮百孔的一块石头,可你居然把它修补得终于有了一丝圆润温和的轮廓。她想,等待会儿回去了,一定要和尤姐、梦山大猪头他们,好好说说这一路的经历。尽管杀死赵菲儿的那名真凶还没抓到,但刘伊莎之死算是被查得一清二楚了,总也算有所斩获。
尽管子夜寒冷,寂静漆黑,只有她和一名有罪之人结伴而行。可她的心中暖洋洋的,充满了阴霾散尽后的希望。
这时两人拐入一条更窄的小街,路面脏得很,到处都是泥水,还有鱼腥臭肉烂掉的菜叶味儿。街的两旁稀稀拉拉放着些空摊位,不远处是一家农贸市场入口。路的尽头笼罩在阴暗里。
陈昭辞停住脚步。
樊佳心头一跳:“怎么了?”
他答:“我想一下,是走哪条路。”
樊佳盯着他,语气柔和:“别急,慢慢来。应该就快到了吧?”
他答:“嗯,就快到了。”看她一眼,到底露出一点苍白却柔和的笑,带她继续走。
樊佳见他带自己拐入一条更宽敞的行车道,还有路灯,心神一稳。
两人走了一会儿,他说:“天好像快要亮了。”
樊佳看了眼天色,微笑:“是啊。”
陈昭辞说:“你希望天亮吗?天亮了,我就要去坐牢了。”
樊佳于是明白了,也许是恐惧,挣扎,和彷徨,令陈昭辞感到慌乱了。她不答反问:“你呢?希望天亮吗?”尽管被困数日,身体状况极差。但他如果这时反悔要跑,樊佳决意拼了命也会把他抓回去。
陈昭辞答:“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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