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墨
尤明许不理他们,还是和殷逢安静对坐而食。她心中的感觉,依然有点新奇,有点古怪。眼前这么个人,刚遇上时窝囊废似的,现在还死乞白赖住到她家去,雏鸟般围绕着她身旁打转。可他居然是个名人,别人还以拿到他的签名为荣。
“回去给我签一个。”尤明许淡淡地说。
殷逢立刻笑了,用力点头:“嗯!明许你看。”吐出舌头,给她看自己的舌头可以打卷,中间还卷了一根豆芽菜。
“好好吃东西!”尤明许说。
他低下头,然后舌头又飞快吐了一下,再卷回去。
尤明许失笑。
身为一名优秀刑警,尤明许对于周遭环境,还有人群动向,是拥有敏锐感知和直觉的。譬如此刻。
她吃了几口,忽然感觉到周围气氛不太对劲。微抬眸,就见远远近近,不少警察都低语着望着这边。1点半方向、3点方向,9点、11点方向,都有人从怀里掏出小本本和笔,神色跃跃欲试。还有好几个人,在往这边走来。
这一桌,俨然已成为食堂里隐隐的风暴中心。
而对面那人,还在边吃边玩,丝毫未觉。
尤明许觉得,殷逢应该不愿意被围困在这里,那么多人的簇拥,甚至会令他无所适从。主意一定,她拍拍他的手,起身:“跟我走。”
殷逢立刻站起来。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抢着在人潮蓄势待发围拢之前,跑了。
尤明许一口气带着殷逢,走回自己办公室。她是在一个大间,和队里的人一起办公。此时屋里只有一两个人趴着睡觉。她把他领回来了,才觉得是烫手山芋,现在往哪儿扔?
殷逢还站跟前,巴巴地望着她,嘴上还沾着油。
她抽了张餐巾纸递给他:“擦擦。”
他眸光居然闪了闪,不接,不动。
“什么意思,要我给你擦?”她问。
“我不知道哪里脏。”他说,“我觉得不脏啊。”
尤明许心里愁着呢,随口说:“过来点。”下意识就抬手,往他嘴角擦去。
他立刻把嘴嘟起,方便她擦拭。尤明许一边在手机里翻陈枫的号码让他过来接人,一边手上擦着。触手很柔软,男人下巴的线条干净,轮廓清晰,唇形饱满。还有轻轻的热气和一点湿润的感觉,擦过她的手指。尤明许擦了几下,顿住,丢掉纸,头也不抬地说:“好了。”
殷逢摸摸自己的嘴角,像是自言自语般说:“明许擦得就是干净。我的嘴巴现在就像新的一样。”
这是什么鬼比喻?看着他认真明亮的眼神,尤明许转过脸去,再次失笑。
打了三遍,陈枫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尤明许抬头看着殷逢,犹豫了一下,问:“你自己能找回家里去吗?”
她提到“家”这个字,不知怎的,让殷逢心口热了热。但他还是低头,避开她的直视,慢吞吞地答:“我……找不到。”
尤明许按了按太阳穴:“我叫个车,告诉司机地址,把你送回去。”
他又静了几秒钟,小声说:“我不想一个人坐车,也不想坐陌生人的车。明许你还有多久下班,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
尤明许埋头工作了好一阵子,不经意间抬头,就看到会议室里那人,跟条无骨虫似的,深陷在椅子里。两条腿还抬起来,架在会议桌上。鞋是脱掉的,露出印着奥特曼的袜子。看得出他很无聊,可还是不肯走,非要等她。
刚才殷逢提出等她下班的要求,她没有立刻拒绝。当然不是准备答应,而是身为一名警察,他那句“不想坐陌生人的车”,触动了她的神经——她想起在西藏,殷逢的遭遇。他心中若对此有恐惧,亦是人之常情。
可她手头还有工作,放不开。只能暂时把他丢在无人会议室。好在他手里有很高级别的通行证,也不算违背规定。
结果她这一忙,就忙到夕阳西下。
期间,殷逢不是没趴在玻璃上,巴巴地望着她。还望了好些次。但尤明许都没工夫搭理。樊佳和许梦山看到他俩的状态,都很兴奋。许梦山说:“尤姐,明天别带孩子来上班了。看着怪可怜的。”樊佳摇头叹气:“可怜啊,堂堂一个大作家,为博冷面女警欢心,甘愿为笼中鸟、掌中物……”
尤明许:“你们没有工作要忙了吗?滚。”
等到落日余晖遍洒走廊,办公室里的人走了一大半,尤明许这才伸了个懒腰,忽然一愣,转头望去。
殷逢不知何时,蜷缩在椅子里睡着了。
黑色皮椅虽然宽大,但对于他一米八几的个头来说,还是显得窄逼。但他硬生生全身蜷了进去,把椅子塞得满满当当。长腿蜷缩着,双手抱膝盖,头靠在膝盖上。一张俊脸陷在黑色里,更显白皙。嘴角还淌着一条口水渍。
这么睡,怎么会舒服?尤明许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她快速把东西收拾好,此时办公室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走进会议室,到了他跟前,又看了几秒钟,才轻拍他的头:“殷逢、殷逢……”
他睁开眼,孩子似茫然又无助的眼神,望了望周围,最后停在她脸上。
然后,朝她伸出双手。
尤明许一愣之后,额头神经跳了跳,说:“手放下。我不会抱你。”
他不出声,慢慢放下手。
尤明许:“穿鞋。”
他弯腰把鞋穿好。
尤明许看到他脚上那双漂亮的小白鞋,心又软了一下,放软语气说:“好了,我们回家了。”
“嗯。”殷逢用力点头,又开心地笑了。
“明许,这个嫌疑人也许在说谎。”
尤明许一愣,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会议室的墙上贴满案件资料和照片,其中一角,是别人经办的一起入室强奸案。因为是晚上,受害人又慌乱,所以没有提供什么有关罪犯的有效信息。
尤明许匆匆扫了眼资料,问:“什么意思?”
殷逢盯着墙,说:“案发是昨天晚上10点多,天气预报下雨。嫌疑人就住在受害人楼下。警察赶到时,他的鞋和外套是湿的,还有泥水污渍。他说自己整个案发时间段都外出散步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照片上玄关收拾得非常整齐干净、一尘不染。鞋和外套一眼就能看到。
可他家其他地方的照片,包括衣帽间、客厅、卧室,都很邋遢凌乱,一看就很久没收拾。可见他平时的起居习惯。人们总是想要把伪装的证据,更加清晰完美的呈现给别人。却往往会忽略微小的行为逻辑和习惯。我认为一个平时就很邋遢的人,在深夜里,不知道会有人来拜访的前提下,突发奇想单独把玄关这一个地方整理得干净整洁的行为可能性,是非常小的、不合常理。尽管你们还没有找到实物证据,这却是一条非常明显的行为证据。”
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后,殷逢自己呆了呆。
尤明许看了他几秒钟,掏出手机,转头和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通了个简短的电话。挂断后,就见殷逢手挠着后脑勺,不知道在想什么。
尤明许心中忽然有一丝唏嘘。
“走了,回家。”她说。
他似乎已经将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欢欢喜喜双手插裤兜里,紧跟上来。
第34章
当尤明许踏进家门那一刻,愣了愣。
客厅还是那个客厅,也没改变什么陈设,可看起来就是亮堂了很多,总有种微微发光的感觉。她再仔细一看,原来地面、墙面、桌面、沙发扶手,甚至挂在墙上的母亲的遗像框,全都被擦得一尘不染。所以才会有满室隐隐发亮的感觉。
殷逢的人,是把这老破房子,当成五星级酒店在打扫吗?
除此之外,屋里还多了些小摆设和布置。譬如说博物架上,多了几只小猪、小兔玩偶。原木色餐桌上,铺上了颜色温暖的卡通桌布。布艺沙发上搭了红色的布料……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生孩子了。尤明许默默在心中想。
陈枫还是那副斯文败类模样,衬衫笔挺坐在餐桌前,放下手里的文件夹,说:“我正在看殷老师名下产业这个月的投资收益情况,都还不错。你们回来就可以开饭了。”说完就走到门口去吩咐隔壁的厨子保姆了。
“阿许你去看我的房间。”殷逢说。
尤明许看他一眼,他一脸无辜的理所当然。尤明许懒得跟他计较称呼,也想看看他的房间成啥样了。
殷逢推开房门,尤明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张两层的蓝色城堡滑滑梯床。是家具市场常见的儿童床样式,但毫无疑问更加精致辉煌。蓝色的木“城墙”守护着一楼的床,旁边是楼梯,可以上至城堡二楼。顶上的城墙还描着金边,中间竖立着一顶象征着国王,哦不,应该是王子的王冠。
而和楼梯相对的一侧,就是一具做工考究、结实轻巧的滑滑梯。
尤明许静默着。
殷逢的神色也很沉稳,看她一眼,脱鞋,上楼梯。因为房间层高限制,二楼城堡空间显得有点局促,一米八几的他几乎弯下半个身体,才得以在高处巡视自己的领土。他走到滑滑梯旁,坐下。他虽高大,好在肩宽腰窄臀还紧,居然也能轻松坐进滑滑梯。
他望着尤明许,眼中闪过一抹笑。然后,双手松开。
嗖——
他一屁股撞到了地上,长腿还踢到了对面的墙。但他毫不在意,马上爬起来,走到尤明许面前,语气淡淡:“这个还挺好玩的。我不准任何人上去,除了你。”
说完就侧身让开了路,眼睛却一直看着她,隐隐发亮。
尤明许转身就走:“谢了,不玩。”不用回头都能知道他会有多惊讶失落,果然过了几秒钟,他才跟上来。尤明许走着走着就笑了,但等他追到身旁时,又立刻板起脸。
“为什么?!”他追着问。
“不告诉你。”尤明许在餐桌前坐下,殷逢立刻拉开她身旁的椅子,还用屁股挪了几下,紧挨着她。
尤明许:“靠这么近干什么?”
殷逢单手托着下巴假装看一旁风景。
晚餐非常丰盛。尤明许竟意识到,自己已很久没有吃到这么舒服的家常晚餐了。平日里她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叫外卖,偶尔心血来潮自己下厨,那味道也只能说果腹。可今天的菜,不仅清淡可口,没有外头的油烟味,还很下饭。汤亦是醇香扑鼻,一尝就是没有加任何味精调料,炖了很久,很入味。
尤明许吃东西速度向来不慢,等她放下空空的碗时,才发觉对面的殷逢和陈枫才吃了一半。他俩也抬头看着她。
尤明许居然有一丝尴尬,淡道:“你们慢慢吃,我们警察吃东西都比较快。”这是实话。
殷逢说:“阿许你吃太少了,才一碗饭,我都要吃两碗。”
尤明许正想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就听他又说:“我还记得在西藏第一次抱你的时候,腰上一点肉都没有,大腿我一只手都快能握住。胸部肌肉发育得还可以,有肉,但也没有我手大。我的手好大!总之就是太瘦了。你要多吃点,将来才能长得和我一样强壮。”
尤明许恼怒地先看一眼陈枫,他低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是阴险的嘴角强忍着笑。再看殷逢,他嘴里正含着个肉丸子,腮帮子鼓鼓的,冲她微笑,眼睛清亮单纯无比。
尤明许咽下这口气,一言不发起身回房,摔上房门。
等尤明许再从房间出来时,陈枫等人已收拾好一切,离开了。就剩殷逢在客厅看动画片。
她说要去散步,殷逢关掉电视也要跟着,她也不在意,带着他出门。
出了小区,走不远就是江边绿道,芳草依依、绿树成荫。还有一片斜草坡,很多家长带着孩子在玩耍。
尤明许走了一段,就发现身后跟着的人有点慢,还频频往坡上张望,似乎完全被那些玩耍的儿童吸引了注意力。
“走快点,不然怎么消食。”她说。
“哦。”他跟上来,两人并肩而走。尤明许本就不矮,但他还是比她高了快一个头。此时两人安静走着,尤明许望着江面上暗暗的水光,不由得想起在西藏时与他的初遇,这人从睡袋里冒出来,跟只野人似的。到现在,他居然已经住到了她家里。想想就觉得世事无常,不可思议。
而殷逢此时在想什么呢?
江边的风很温柔地吹在脸上,天上的星子零落照耀。虽然说光走路这个活动,他觉得有点无聊。可是是尤明许领着他,而且她此刻看起来显得安静温柔,一点也不凶。殷逢的感觉就跟吃了糖似的,那颗糖就含在喉咙下,淡淡的,很舒服。他很有点冲动想要干点什么,对她干,和她一起干。脑子里那混沌的潜意识,似乎也跃跃欲试。可他完全搞不清楚。
他只觉得,尤明许,像一道孤独漂泊很久的光,那么巧就飘到了他的头顶上。这个世界于他而言,依然是一片茫茫大雾,只依稀露出个轮廓。那么他就想要这道光,一直照耀在自己头顶上。不要去照耀别人。
尤明许又看了眼身旁人。尽管他还穿着可笑的绿色阿童木套装,无奈身材好,人长得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松松软软又减了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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