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第51章

作者:步月归 标签: 现代言情

  当一丝蟹壳青从窗纸外透进来时,执柔背过?身不?愿再看。

  在齐楹的视线中,这道光辉像是撕破幻梦的一道边界。

  齐楹只是笑:“再好的戏,总归是要散场的。”

  “又不?是不?回来了。”他勾了勾执柔的鼻子,“这一回我不?带着张通,叫刘仁同我一起去。”

  “可刘仁是大司马的人。”

  “我知道,我也正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去见?了齐桓。”齐楹平静说,“张通很机灵,你先把他带在身边,我心里也能放心些。这阵子,朝中的事仍交给你,就像朕那道谕令一样,从此你便是大裕的女君。你的命令就是朕的命令,不?要质疑你自己,不?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朕都是支持你的。”

  “朕已经留下了一个名单,上面?全?部是朕的人,朕已经吩咐过?他们?从此都听你的号令,你可以大胆去用他们?。”

  齐楹将?自己的羽翼一点一点地交给执柔,没有半分保留。

  “朕会回到你身边的,执柔。”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轻轻拉动了床边的金铃。

  张通带着人来替齐楹更衣,在熹微的晨光里,齐楹的侧脸明明昧昧。

  徐平送来了一碗药,齐楹在执柔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怕她难过?,他还着意?补充:“要去见?情敌,朕想要精神些,不?想被他看低了去。”

  这话他是笑着说的,场面?也终于显露出?了几分轻松。

  执柔站在他身侧,轻声?说:“臣妾想送一送陛下,行吗?”

  齐楹微微偏过?头看她,执柔补充道:“就在城墙上。”

  “好。”齐楹从喉咙处吐出?一口气,他的目光落在执柔的脸上。

  虽然只是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却依然让他不?舍得错开?眼去。

  太阳还尚未升起,天空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灰白,下了一夜的春雨,地上的积水还没有干涸。风泠泠然迎面?吹来,衣襟猎猎。齐楹的手从始至终都牵着她。

  御辇停在台阶前,执柔像从前那样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这条路他们?走过?许多次,执柔还是嫌太快了。

  慢些吧,再慢些。

  她送齐楹至东司马门,齐楹下了御辇,再去换马车。

  “却玉,一会儿记得督促皇后用早膳。”齐楹仍在细细嘱托。他用过?了徐平开?的药,行动如常,甚至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看不?出?什么病容。他眼上仍覆盖着丝绦,执柔只能看着那张淡色的薄唇开?开?合合。

  却没有听进去半个字。

  “风大,回去吧。”齐楹拍了拍她的肩,“函谷关不?远,几日就到了。”

  执柔点点头,齐楹便踩着车凳,扶着刘仁的手上了马车。

  见?她不?动,齐楹唇边漾开?一丝笑,温柔得像是一个婀娜的梦境。

  “小女君,记得保护好自己。”

  车帘落下,隔绝了曾经如藤蔓般缠绕的两个人。

  马车向朱雀街缓行,执柔猛地转身向城墙上跑去。

  料峭春寒,吹得她鼻尖泛红,她拎着裙摆,头发在风中散开?。

  高大巍峨的城垣耸立在高阔的天空之下,头顶着苍穹,下临着苍茫土地。

  恢弘煊赫的未央宫,像是伫立在中原沃土之上的一座雄关。

  执柔喘着气伏在城墙上眺望南方。

  那辆朴拙的马车孤零零地沿着长街,行过?这座空旷的城池。

  车里的那人承载了太多她的悲欢。

  执柔的脑子中始终回荡着齐楹的那句话。

  “我们?终会在有爱有光明的地方重逢。”

第49章

  薛伯彦的死讯是齐楹走后第二日才传出宫去的。

  内宫的人一并送出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 盛殓着薛伯彦的尸身。他的遗容已被?重新整饬过?,颈间的血迹也被擦拭干净。

  薛氏兄弟大放悲声,扶灵的小黄门说:“是在宫里遇上了刺客, 原本是冲着陛下去的,是大司马替陛下挡了一剑, 大司马实乃忠臣良将、肱骨之臣,陛下说以列侯的尊荣为大司马举哀。”

  薛伯彦血溅三步时许多大臣都在场, 等宫里人走了,薛则简找人打听了一圈就知?道了真相。他挥刀将灯座砍倒, 一面痛哭, 一面骂道:“那瞎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此血海深仇若不报,我薛则简当真是不配为人!难怪他那夜送来封赏的诏书, 想来是要封我们俩的口, 也是在拖延时间。”

  薛则朴亦道:“他如今已经前往函谷关了,必然也是怕你?我兄弟报复。如今宫里只有皇后一个, 后面该如何安排, 还?是听兄长的。”

  薛则简抹了抹脸, 咬牙说:“事已至此,终归是撕破脸了,我看,我们不如另立个皇帝。宗亲里的几?个孩子都不错, 齐诼是高?祖的曾孙,生母是文帝的淑妃,娘家也没什么势力?, 只会以我等马首是瞻。”

  在另立这件事上,薛则朴却?有了自己的一丝私心。

  因为齐楹的封赏。

  多年来, 他一直被?薛则简压了一头,不论?是身份还?是地位,哪怕每逢年节,宫里面有什么赏赐,都处处以兄长为尊。可这一回,齐楹的封赏却?和过?去不一样了。

  不但?只给了哥哥光禄卿的官职,却?许他做虎贲中郎将,还?让他来承袭父亲的爵位。这些都太诱人了,以至于哪怕他知?道其中有诈,依然遏制不住自己的动心。

  这些年唯兄长马首是瞻惯了,甚至可以预想到,他的一生都会笼罩在兄长的阴影里。

  所以当薛则简说要另立皇帝时,薛则朴却?犹豫了。

  另立,意味着他又?将要失去唾手可得的一切,重新屈居人下。

  比起得到,他更加厌恶失去。

  “兄长,另立之事,我认为还?是要慎重。朝中那些大臣也不是什么等闲角色,若由咱们提出另立,他们也一样能另立,到时候在立谁为君这件事上,又?会起分歧。横竖齐楹已经离开了长安城,宫里只剩下皇后娘娘,皇后是薛家人,又?是陛下钦点的女君,于情于理,都是她当政对咱们好处最大。”

  “若齐楹回来了呢?”

  薛则朴继续说:“刘仁先前说过?了,齐楹的身子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我看是没几?天了。再?者说,他虽然已经去了函谷关,可等他回来,认不认他做这个皇帝,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只要你?我兄弟大权在握,他又?能掀起什么浪花来。”

  听闻这话,薛则简踱步的脚微微一顿,他抬起眼冷笑:“看来你?是不想报父亲的仇了。”

  “如何不报?”薛则朴在房中转了两圈,“我这就派人前往函谷关,秘密将他抓回来,关进栎阳的水牢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初父亲选中齐楹,为的也不过?是咱们家曾和孝宁皇后沾着远亲,这些年我们薛家为了天子殚精竭虑,却?要落得这个下场。我要即刻发出一道檄文,让天下人都知?道齐楹是何等背恩负义之人。”

  *

  函谷关。

  茫茫旷野之上,伫立着这座先秦时便存在的雄关。

  齐楹两袖襟风,独自出关。

  风声猎猎,阳光如炽。

  他没有穿天子衮冕,反倒像一位儒生。

  青袍交领,褒衣博带。

  齐楹一手握着盲杖,走得很慢。

  一箭之地外,齐桓端坐在青海马上,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向他走来的男人。

  时光匆匆啊,上次见他也不过?是三两月的功夫,齐楹已至形销骨立。

  他居高?临下,而齐楹只能立在他的马前,齐桓自以为是高?了齐楹一等。

  从出身、到门第,他有着比齐楹更健全的身体,有着父皇的重视与珍爱,更甚至,他率军压境,离长安一步之遥,也终于有了和薛伯彦一战之力?。他有了乐平王的归附,有了愿意卖给他兵器的季则昌。这一切都来得太顺利,让他觉得自己是得上天庇佑的人。

  所谓天子,就是这个道理。

  可他不喜欢看齐楹矜淡的神情。

  明明他已是穷途末路,明明他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可从始至终,都没人能够撕破齐楹脸上万川归海般的岑寂与淡漠。

  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样。

  齐桓抬起手,让自己的兵马退后摆布,旷野之上只留下他和齐楹两个人。

  “薛伯彦已经死了。”齐楹淡淡开口。

  一阵料峭寒风吹过?,吹起无尽衰草枯杨。

  这句话对齐桓来说无异于平地惊雷。

  “你?说什么?”

  齐楹微微仰起脸:“薛伯彦死了。”

  齐桓难以置信:“怎么死的?”

  风吹起他的鬓发,齐楹沉默未语。

  枣红色的青海马不安地刨动着四蹄,偶尔打出一个响鼻。

  它的辔头安得有些紧,齐桓出门时太过?仓促。

  齐楹衣袍翻飞,恍若谪仙入凡尘。

  这一次,齐桓又?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

  他又?输了。

  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想要诛杀薛伯彦师出有名之际,齐楹又?先一步动手了。

  一击即中,好像他这数月以来的准备都像是笑话。

  齐桓今日出门时,下人们举着镜子,他对着镜子自照良久。哪怕明知?齐楹看不见,哪怕明知?自己身体强健,远超齐楹数倍。可他仍觉得不自信。

  齐楹是他的兄长,在他心里何尝不是拿齐楹当一个假想的敌人。

  从幼时开蒙起,父皇就在无意中说过?:“这首诗,齐楹三岁时就会背了。若是他的身子再?好些……”一句话说得齐桓无地自容,那时他心里一次次地庆幸,幸亏齐楹是个瞎子,幸亏他病体沉疴,天不假年。

  若他是个康健的人,齐桓哪里能拥有如今的一切。

  “我可以履行昔年之诺,封你?为万户侯。”齐桓终于开口说道。

  “不必了。”

  不知?不觉间,天又?低沉压抑起来,风中带着一丝细盐般的雪末。

  齐桓的目光如炬,细细地打量着齐楹:“我今日见你?,一来是议定?将来之事,二来是想与你?再?叙兄弟之情。齐楹,我母后还?有太皇太后,她们如今都在益州对你?很是思?念。太皇太后每每说起你?我幼时兄弟情谊,屡次泣涕沾襟。朕也常常想起与兄长一起读书时的情形来,一晃竟然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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