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第20章

作者:步月归 标签: 现代言情

  执柔生得一张鹅蛋脸,眼睛又黑又圆,带着一股子执拗:“若陛下不拿臣妾当皇后看,那么臣妾还是大裕的臣子。”

  她试探着去拉齐楹的袖子,他却轻轻抽开了手:“你的主君在益州,不该是我。”

  相识这么久,头一回这样不欢而散。

  执柔被他三言两语间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袖中的两手交叠在一起,像是她乱糟糟的心思。

  一个小黄门立在帘后说:“尚太傅到了。”

  执柔蹲身道了个福:“臣妾回去了。”

  齐楹没说话,她便踅身向外走,心乱如麻,一时不察险些被门槛绊倒,小黄门赶忙扶了她一把,替她打帘:“娘娘慢行。”

  尚存在丹墀上同执柔打了个照面,她一如过去对着他微欠了欠身子。而后扶着侍女的手走下了汉白玉石阶。

  进了承明宫的门,乍一看,内殿里竟没有一个人。

  尚存往前走了几步,越过紫檀木长几,才看见齐楹正半跪下来,在地毯上摸索着,似在寻什么东西。

  “陛下找什么呢?臣帮您一起寻。”他不禁出言询问。

  齐楹缓缓站起身,摊开手掌,他的掌心里是一只翡翠耳坠。光润明亮,莹然生光。

  “来人。”他将耳坠交给小黄门,“去给皇后送去,说她东西掉了。”

  小黄门得了旨意退了出去。

  不待尚存去问,齐楹不打自招:“她走得急,朕隐约听见了叮的一声响。她乐意戴的东西,自然是喜欢的,丢了,可惜。”

  尚存隔着一层火烛光看着齐楹,终于抑制不住叹息了一声:“陛下,陛下真的太苦了。”

  这是个流血的夜晚,不论是齐楹还是尚存,都有种山雨欲来的直觉。

  齐楹却在此时对着尚存弯唇而笑:“老师,她同朕说,想要做朕的眼睛。”

  “朕心里,当真觉得好生欢喜。”

  外头的雷声沉闷地炸响,好似神明泣涕,尚存亦是哽住了喉咙:“陛下……”

  能与齐楹同路走的人不多,经年日久,各自凋零在半路上。

  他动心忍性,只顾向前,尚存只以为他冷淡薄情。

  薛执柔这一句话,却到底摇动了他的心神。

  许多年来,尚存从未见过齐楹有这般心绪外露的时候。

  可惜也不过是石中火、梦中身,转瞬而逝罢了。

  “不用劝朕。”齐楹缓缓跽坐下来,“朕心里都明白,不论她这份心思是真还是假,朕都不会贪图半分。元享的事是大司马给朕的警告,他如今已经猜出乐平王去益州是朕的授意。日后朕往外传递消息只怕要难上数倍,老师也会被他们盯上,只是还有一桩事没了,朕还要另想个法子。”

  尚存问:“何事未了?”

  齐楹在紫檀木桌上找了找,翻出了一本奏折:“这一本。”

  “建德年间就有这样的事,长安城里一共有七家当铺。出入金额庞大,且有三家主要以买卖字画为营生。这十几年来,仅张芝的《冠军帖》便倒手过四次,且每次都远超其价。此外还有《春晓图》、《杨淮表记》都是以天价成交的。”

  听齐楹说完,尚存的眉心也渐渐皱起:“陛下的意思是……”

  “长安城里不知有多少人,手里握着的都是不干净的银子。”齐楹平淡道,“经当铺的手过了一遭,这笔银子倒有了正经来路。”

  这些细碎的功夫都是齐楹在管少府监时便得心应手的。

  “朕本不想计较着这些,论为官之道,这群大臣说若自己一心为了江山,朕只能信五成,说到底哪有不图名争利的。只是这海样的银子不知道流向了哪里,朕心里总是不安定。”

  “陛下,若这些钱流去了大司马手中,只怕……”

  齐楹冷笑:“只怕便成了大裕头上的一把刀。”

  能叫齐楹都惊动的银子,数额之大可想而知。

  夜风吹得灯笼摇动得越发剧烈,齐楹口述了一份名单给尚存:“叫他们去查吧,别查得太深叫薛伯彦察觉,暂且将这几家当铺抄了探探薛伯彦的底细,看看这几家中有几个是他的生意。”

  末了,他又笑:“只当是朕给齐桓留些家底,省得有朝一日,他怪朕将这祖宗基业都败光了。”

  空气中一派安静,尚存叹气:“元享还留了一口气,臣已经叫徐平替他看过了。不至于残废,但少说也得养上大半年。可陛下身边,便没有信得过的人了。不论是看奏折,还是和外头联系,都不如过去方便了。”

  齐楹摆弄着紫檀木桌上的奏本,不甚在意:“你以为能递到朕跟前的东西,有什么是要紧的?至于消息,薛伯彦到底也不敢不让朕见大臣。”

  这一遭话说完,夜已经深了,齐楹命人给尚存找一间直房,叫他今夜宿在宫里。

  承明宫便安静下来,除了灯烛安静地燃烧之外,便只余下了窗外的风声。

  他独自在窗边靠了一会,又在屏塌上坐下。

  先是将当铺的事重新设想了一番,找不出什么纰漏才作罢。

  思绪抑制不住地要转弯,转来转去的,到底是回到了薛执柔身上。

  除却说要做他的眼睛,后来她又说了一句,‘就算陛下不拿臣妾当皇后,臣妾还是大裕的臣子’,这话已经是第二回 听她说了,上回是在摇晃的马车上,她声音低,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不相信。

  这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不信。

  齐楹信不过的人很多,再加上薛执柔是薛伯彦硬逼着他娶的人,能对她多一分礼遇已经是容情了。这许多日子的相处下来,齐楹能觉察出她不是作恶的人。善良、平和,受了委屈也只顾自己难过,是叫人心疼的性子。

  可齐楹还是不敢尽信她。

  因为牵涉的人太多,若真出了什么事,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就不止他一个了。

  大概他说得那句‘你的主君在益州’这样的话,伤了她的心,以至于她后面一句话都没再说过。

  这样也好,齐楹想着,他也该时刻记着那句‘死生祸福,各不相干’的话,若她真从此再不与他往来,不论是对他还是对薛执柔,都是好事。

  思绪停在这,算是能自洽了。

  齐楹默默脱了外衣,平卧在床上。

  新婚那夜,他摸过她的脸,巴掌大的小脸,舒展的眉宇,眼睛圆圆的,很讨喜的样子。往下是小巧的鼻子和柔软的嘴唇。齐楹对人的长相没有什么概念,不知什么能被称作好看。却也不止一次地听宫里人小声称赞过,说皇后娘娘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美人啊,齐楹无声莞尔。

  执柔,这名字听着的确是美人的名字。

  不知是何时昏昏睡去的。许是傍晚时在丹墀上吹了好一阵子的冷风,又或许是接连的琐事叫人太过伤神,过了子夜不久,齐楹便发起了低热。

  恰好徐平被叫出宫去为元享看伤,齐楹信不过旁人,不许别的医官近身。

  他仰面躺着,手枕在脑后,听见脚步声,便冷淡道:“出去。”

  那人站在幔帐外头,轻声说:“是臣妾。”

  幔帐里头半晌都没了动静,片刻之后,只见影影幢幢,帐里的那人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齐楹缓缓道:“怎么还惊动你了。”

  幔帐仍垂着,明明看不见表情,却能听出他在笑。

第21章

  执柔自承明宫回去后,才走到半路上,就有个小黄门急匆匆地跑来了。

  天上下着零零星星的小雨,他没打伞,跑到她面前时,雨水已浸了满脸。

  “给娘娘纳福。”小黄门双手捧着一样东西,高举过头顶,“陛下的吩咐,说是娘娘的东西掉在了承明宫里,叫奴才紧着给娘娘送来。”

  是一只耳坠子,孤伶伶的躺在小黄门的掌心里。

  却玉替她收起来:“奴婢失察,竟没发觉娘娘落下了东西。”

  执柔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两个耳洞,右边那个果真没了耳环,只余下一个孤伶伶的耳洞。

  她心事重重,的确是疏忽了。

  沿着夹到向北走,秋雨的寒意一重更盛一重,却玉低声问:“娘娘看着不大高兴。”

  执柔摇头:“不算是不高兴。”

  她换了话题:“还记得在江陵,有一年我们一起去骑马,也赶上一个雨天。”

  “奴婢和小姐雨中纵马,回到府上却一起受了罚。”却玉笑说,“小姐的马术极好,许多年没碰过,倒是可惜了。”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那时薛将军常说,若小姐是男孩儿,不知道能打多少胜仗。”

  “不过是阿翁哄我开心的话。”执柔莞尔,“你今日说出来,我都要找个地缝去钻了。”

  回了椒房殿,执柔临出门时抄的佛经尚且摊开在桌上,只是去得太久,墨迹彻底干透了。

  干了的墨,总要比未干时颜色更浅,执柔的手指贴在纸上,蹭下一层薄薄的墨屑。

  她的桌上堆了不少书,除却《闺训》外还有些《庄子》《孟子》。

  执柔在桌上架子上翻翻找找,最终找到了一卷《陈政事疏》。

  作者是梁怀王的太傅,叫贾谊的那个。

  她握着书去读,这些国政上的东西本就晦涩难懂,她囫囵地通读过,里头的意思却不尽通透。才看过半个时辰,方才那个替她送东西的小黄门便又来了。

  他不是薛伯彦新替齐楹安排的人,执柔虽不知道他的名字,却也曾见过两回。

  “娘娘。”他磕头。

  执柔将手放下,书仍握在手里:“怎么了?”

  “陛下病了,人烧得有些昏沉。徐太医适才出宫了,没人能劝得住陛下。”

  外头的雨正下得急,子时刚过,正是整个未央宫最安静的光景。她走得急,还没披上斗篷,雨水沾在脸上才觉察出冷。

  小黄门说:“娘娘回去加个衣裳,不在这一时三刻。”

  回头看去,离椒房殿已走出一箭之地。执柔摇头:“走吧。”

  两个常侍跟着,一人持灯,一人擎伞,适才刚走过的路,如今又要再走一回。

  只是此刻的心情和方才也不同了,执柔脑子里想到的是齐楹被灌阿芙蓉的那一回,满屋子黑白无常一样的太医,奴才们不像是奴才,倒像是外头什么地方的打手。

  越想心里越觉得怕,脚步便又快了两分。

  直到看到了承明宫的煌煌灯火,滴水檐下立着的三五常侍都一如往常,不像是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来。

  榻上丹墀,铜鹤和铜凤凰才被雨水洗刷过,都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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