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23章

作者:纵虎嗅花 标签: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现代言情

  冯长庚现在比她高了一截,说话时,声音听着?怪难听,南北冷淡看着?他:“什么我想什么?”

  “你瞧不?起我。”

  “什么?”

  “你觉得我害了我们家狗。”

  南北好笑道:“你弄你家的狗,关我什么事啊?”

  冯长庚也?冷眼瞅着?她:“你别看不?起我,这事换你,你也?会这么做。我不?是?袁家人?,你也?不?是?章家人?。”

  他姥爷家姓袁,姥爷死得早,生前?是?个老实厚道人?。

  南北心里蹭地冒火:“放你娘的狗屁,冯长庚,你吃屎去吧。”她特别气冯长庚这家伙,他谁啊,居然敢揣摩自己,南北受不?了这种冒犯,气炸了。

  冯长庚见她恼羞成怒,好像挺高兴,微笑了一下往前?走去,南北瞧他背影,高高的,瘦瘦的,跟三哥有点像……他谁啊,怎么能比我三哥,南北越想越气,她跑了几步,抬腿冲着?冯长庚屁股就?是?一脚,冯长庚没着?意?,顿时趴下了。

  周围还有放学的学生呢,见这样子?,都哈哈大笑,冯长庚面红耳赤爬起来,也?不?说话,南北似乎一点不?怕冯长庚还手,她挺能拿捏他,非常自信他不?敢。

  “你以后少惹我。”南北撂下这句话,飞快跑了。

  回到家,南北写了会作业,估摸着?章望生快回来,还得给吴有菊送饭,正好去看看黑子?情况怎么样了,她便找洋火,点捡来的干柴。

  章望生其实已经在吴有菊家了,吴有菊今天?出了丑,他裤子?没脱及,拉裤子?里了,臭烘烘的,在那?干活社?员们受不?了,把他撵回家了。

  等章望生来家里,吴有菊坐堂屋正中央等着?他,黑子?在他脚旁,见他进来,说:“望生,我晓得你要来。”

  黑子?冲章望生摇了摇尾巴。

  章望生觉得很难开口,吴有菊叫他坐着?说话,空气里,还有屎臭味儿,吴有菊说:“要是?在往常,我腿脚没叫人?这么折腾,不?至于出这样的丑。”

  章望生安慰他:“吴大夫,人?老了难免有时会这样,我帮你洗。”

  堂屋点着?灯,吴有菊那?双眼在灯影里凹下去,黑黑的,叫人?拿不?准他往哪儿瞧的。

  吴有菊摆摆手:“不?用了,望生,不?用洗了,我今天?有几样事请你搭把手。”

  地上,黑子?的尾巴一直摇着?,扫过?吴有菊的鞋面,温顺极了。

  吴有菊的声音非常苍老,这一年,他老得更厉害,人?一老,声音也?跟着?老。

  “我这有些东西?,劳烦你给李三妮送去。”吴有菊给章望生个小包裹,他接过?来,“李三妮是?哪个?”

  李三妮,是?李奶奶的名儿,章望生这辈人?自然不?清楚,光晓得她年纪大,叫一声李奶奶。他不?清楚吴大夫跟李奶奶什么关系,两个人?,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姑娘,平素什么来往都没有的,他没打听,只是?说:

  “吴大夫,我回头一定给你送到,有什么话要带吗?”

  吴有菊摇头:“没,望生,我这还有几样东西?,你替我管着?,交给旁人?,我不?放心。我这药铺子?,都叫人?砸了,药书也?叫人?烧了,可惜啊,我这连个徒弟都没有。”

  他喃喃着?,“是?我错了,我光想着?不?跟人?来往,总没事了吧,可你不?找事,事找你,早知道这样,我好歹收个徒弟……”

  章望生说:“吴大夫,别这么说,等你的事过?去……”

  吴有菊一挥手,像是?不?想谈这个了,八仙桌上,放着?个木箱子?,箱子?里,是?几本线装书,还有好几块银元。

  箱子?打开,露出这些东西?,章望生有些吃惊,这个年月,不?晓得吴有菊怎么藏下来的。

  “望生,”吴有菊忽把两只手搭到他腕上,死死箍住,他那?双灰的,死的眼,也?迸出光亮来,“我清楚这些东西?,你未必敢拿着?,可我实在找不?到旁人?了,要是?叫那?些个弄去,太可惜了。你听我说,要是?苗头不?对,你把它烧了丢了都不?要紧,但银元能换钱换票,到城里就?能换。”

  章望生很为难,他犹豫了一会儿,被?吴有菊攥得身子?打晃。

  “吴大夫,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你这些东西?都很贵重,放我那?里,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好交代。”

  吴有菊说:“不?打紧,不?打紧,望生啊,你一定要替我管着?,你拿着?,除了你,我谁也?不?信,谁也?不?信……”他说着?,就?哭了起来,呜呜的,像条老狗。

  黑子?见主人?跟章望生拉拉扯扯的,不?晓得发生什么,只在两人?身边打转,摇尾巴,亲昵得不?得了。

  章望生见吴有菊哭,只好先答应,他心里更忧愁了,吴有菊这样信任他,黑子?还在眼前?,他眼睛慢慢酸胀起来。

  可吴有菊很快平复下来,他又坐端正了,说:“望生,你今天?来要说什么事,我清楚,我不?会叫你为难,也?不?叫老六为难,你只管明天?跟老六说。”

  章望生被?说得羞愧起来,他没必要羞愧的,可就?是?羞愧了。

  “吴大夫,等这阵过?去,往后条件允许了,我再给你找条狗,给你作伴。”

  吴有菊点点头:“好,往后再找。”

  章望生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索,看得这样开,黑子?什么也?不?晓得,只晓得跟人?亲近,舔啊闻啊,章望生蹲下来摸了摸它,忍着?眼泪,说,“吴大夫,那?我就?先回了,南北找不?到我别急了。”

  吴有菊说:“好,今儿别给我送饭了,我在供销社?买了吃的。”

  章望生拿好东西?,走出了吴有菊的家。

  等院子?静了,堂屋也?静了,吴有菊才慢慢弯腰,跟黑子?说:“收个徒弟又咋呢?一朝一代过?下来,多少东西?都没了,我这方子?,又算啥?”

  他跟黑子?说了会话,黑子?像能听懂似的,一双眼,温良地无声地看着?他,一串眼泪,滴到它脑袋上。吴有菊把在供销社?买的熟食拿出来,自己吃一口,给黑子?吃一口,自己又吃一口,又给黑子?吃一口。

  果然,家里南北等着?下面条,跑门口看几趟,才等来章望生。

  既然不?用给吴大夫送饭,两人?等做好饭,便坐一块儿吃了,南北问东问西?,想知道箱子?里包裹里是?什么好东西?。

  “吴大夫家的一些东西?,放咱们家暂存。这个,是?他托我给李奶奶的。”

  南北奇道:“李奶奶?吴大夫给李奶奶什么东西??”

  章望生吃着?咸菜,说:“不?清楚,明天?我给送去。”

  南北好奇说:“要不?,咱们看看吧?”

  章望生看她一眼:“不?行,不?能随便翻人?东西?。”

  “咱们又不?扣他东西?,就?看看。”

  “看看也?不?行。”

  南北冲他皱鼻子?:“哼。”又问道,“那?,黑子?怎么办?你是?不?是?去跟吴大夫说黑子?的事了?”

  她特别聪明,猜出章望生为什么从吴有菊家来,公社?有个别人?工作难做,就?会找个能说上话的去做。

  章望生心沉下来,他没说话,南北就?明白?了,她有些难受,闷声喝面条汤。

  “等往后有机会,看能不?能再找个跟黑子?模样差不?多的狗。”

  南北说:“可那?不?是?黑子?了。”

  是?啊,那?不?是?黑子?了,章望生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忧伤。

  那?么安静的夜晚,外头再没狗吠声了。

  章家的灯火还亮着?,章望生闩了门,打开箱子?,翻了翻那?几本书,全是?古代的文言文、戏曲一类,还有本杜甫的诗集。他又把箱子?锁上,南北在一旁捧着?外国小说看得很入迷,突然啊一声,章望生问她怎么了。

  “三哥,你看这个,这个!”

  她手里拿着?本俄国短篇小说集子?,看的正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章望生见她一惊一乍,坐到她身旁,南北把书塞给他:“你看这个,你看完就?明白?了,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这是?个不?长也?不?算太短的故事,哑巴农奴盖拉辛有条狗,狗叫木木,最终的结局,是?盖拉辛不?得已亲手溺死了木木。

  “木木信任地望着?自己最亲近的主人?,不?但没有畏惧,还轻轻地摇着?尾巴……”

  章望生读到这里,心都要碎了,他不?太愿意?去深想黑子?之于吴有菊的意?义,他把书合上,看着?烛火跳跃。

  “三哥,你说黑子?晓不?晓得吴大夫……”

  “别说了,睡觉吧。”

  章望生打发南北睡觉,南北哦了声,又看他几眼,听话地爬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章望生正要出门,有人?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吴有菊出事了。”

  吴有菊因为要打扫大街,起的最早,谁监督他呢?队里轮流监督他,今天?他该出来不?出来,人?到他家里去拍门,发现没人?来开,便翻矮墙进院。

  章望生还没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

  街上社?员们都在议论吴有菊的事,章望生跑去了他家。

  吴有菊死了,坐着?死的,穿着?一身卡其布衣裳,干干净净,黑子?也?死了,躺在他脚边。

  一人?一狗,就?在堂屋昨晚说话的地方。

  吴有菊给人?配了一辈子?的药,临了临了,也?给自己配了一副,还有黑子?的。

  堂屋外头站满了人?,有人?进去确认过?了。

  社?员们在这说,白?搭上一条狗,这下谁也?不?敢吃了。

  章望生拨开人?群,往里看了看,因为太过?熟悉反而?不?大认得吴有菊那?张脸了,这种感觉,在哒哒走时,二哥走时都有过?,他现在清楚了,因为是?活人?在看死人?。

  吴有菊死了,黑子?也?死了,人?们在议论还能得一张狗皮,这狗皮归谁呢?

  章望生这才明白?他昨晚上的意?思,可太晚了,也?许,就?没早过?,没有早晚的区别。他忽然转过?身,离开人?群,快步走了出来。

  他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棵很老很老的月槐树下,缓缓跪了下去,他抱住月槐树,满脸都是?泪,他不?是?单单为了吴有菊,为了黑子?,而?是?为这世上所有受苦的生灵流热泪。

第26章

  吴有菊这一死,还有些账没规整清楚,比如,他记在簿子上的工分怎么办?扫大街不算,但前两季的算着呢,还有他的宅基地,自?留地,他是光棍,无亲无故,谁来继承?那自然是归集体。

  至于他怎么走到这一步,说什么的都有,无非是茶余饭后人家的一个谈资,不说也罢。章望生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李奶奶问:

  “吴有菊死了?”

  章望生点头。

  “说什么没?”

  “没有,就叫我把这个带过来。”

  李奶奶连说了几个“好”字,她忽然骂句“狗日的”,把门关了。

  包裹里?是票跟钱,粮票,布票,油票,什么都有,李奶奶在瞎黑的堂屋里?点了灯,数一张,就骂句“你个狗日的”,数一张,骂一句,直到最后,她扑在这些东西上,凄厉喊了句“我的吴哥哥呐!”

  谁也没听见,她家院子常年紧闭,只有一株梨树,春天?里?开雪白的花,从墙头伸出几枝。

  队里?商量,得?把吴有菊埋了,这活儿既然张罗起来?,那得?管饭。公社的红事白事,一般都是马老?六管,他来?安排。至于管饭,谁帮忙谁吃,用吴有菊生前的工分开销。

  吴有菊生前的一条棉裤,扔堂屋屋顶了,这是习俗,他家门口用黄泥临时弄了个土灶,猪油炒几个菜,再?一人二两高粱酒,齐活了。

  “望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头天?晚上,到底跟他咋说的?”马老?六对吴有菊的死,有些惋惜,虽然他吴有菊没治好八福,可这些年,治好了不知?多少人的头疼脑热。

  章望生其实早都学过一遍了。

  马老?六叹道:“黄金有价药无价,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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