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 第132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现代言情

  三个月前,王杉风被季夏逼着一顿极限操作,卡着国内某知名商学院EMBA秋季班招生的时限入了学。虽然季夏讲过,去读EMBA的目的不是为了读书,但读不来书的王杉风还是没舍得浪费读书的机会。王杉风不肯预支培养女儿的钱用来培养自己,学费是她从张嵩复口袋里额外掏的。桑德易听说后,问张嵩复要不要也去读一个,他要是读,公司给他报销学费。张嵩复说一家有一个读就够了。王杉风每次集中上课的那几天陪不了女儿,让张嵩复带女儿上冰。教练在王杉风面前夸了张嵩复好几次,说像他这种又对女儿好,又支持老婆上学的男人,王杉风可以考虑和他再生一个呀,反正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大的现在学花滑,小的将来可以学音乐或者艺术嘛。教练还很年轻,还没到能切切实实地体验出男人对母亲、对女儿和对妻子的差别的年龄。王杉风没什么可多讲的。

  季夏让王杉风早点睡觉。

  王杉风说班上有两个女同学和她关系走得比较近,她预备下次到上海上课期间叫季夏一起出来聚一聚。什么样的同学符合季夏要求王杉风结识的价值和标准,王杉风自己判断不来。

  季夏说好。

  家里阿姨给季夏留着灯。陈其睿已经睡了。季夏上楼时路过陈其睿的卧室门口,想到他每天的工作和在过的日子。背靠千亿人民币营收的大集团,手里握着快要溢出来的筹码,踩着金地板走一条创业的路。羡慕吗?季夏并不是没有机会过这种人生,不必羡慕。后悔吗?季夏要的是彻底的痛快,不必后悔。再走一遍,季夏仍然会走现在这条道。

  睡觉前,季夏看一眼手机邮箱。

  喝醉酒发酒疯的许宗元迟迟没有发出书面辞职信。

  清晨进公司,季夏先去许宗元部门所在的半层楼逛了一圈,那间刚装修完没多久的独立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许宗元陪客户喝酒醉到那种程度,季夏根本没指望他能准点进公司上班。

  季夏回到自己办公室,叫人事和财务过来,做许宗元的离职流程。

  上午两个会开完,季夏清理工作邮件,员工离职的系统审批已经转到她这里。徐晓丹单独发了一封邮件给季夏,列清许宗元的未支付薪酬、未支付报销费用以及公司信用卡已消费但尚未申请报销的金额。

  季夏看完,让徐晓丹拿掉其中一笔于当日凌晨发生的大额消费,然后让人事电话通知许宗元进公司办理离职手续。

  下午两点四十三分,许宗元出现在公司。他径直走进季夏办公室,关上门,“你要fire我?连severance都不谈你就fire公司高管?”

  凌晨季夏开车离开,许宗元被张嵩复继续叫回去喝酒,一直喝到早上五点半,张嵩复才放他走。前后两天,许宗元里里外外的安排让张嵩复很满意。张嵩复不仅答应出席集团组织管理变革方案讨论会议,还承诺会帮忙搞定其他几位事业部总。许宗元到家一闭眼一睁眼,就到了下午一点。顶着宿醉后的头疼欲裂,他接到人事要求他进公司办离职的通知电话。许宗元当时怀疑自己尚在酒醉后的梦境中,否则怎会有如此离谱的事情?

  季夏打开手机备忘录确认,“今天凌晨两点十七分,你在我车上向我当面提出辞职。”

  许宗元说:“我喝醉之后说的话你要当真?我没有给你递辞职信。”

  季夏说:“口头辞职一样有合同效力。”

  许宗元盯着她。

  季夏面无表情,“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许宗元把手里的打印纸按在季夏办公桌上,“财务做离职结算,为什么拒绝给我报销这笔clienteling的费用?”

  季夏反问:“这是clienteling费用吗?这是你个人在公司外部进行的entertainment消费,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公司报销?”

  许宗元不认可,不接受,“你当初给Lulu Sun送男人是不是clienteling?你可以,我不可以?”

  季夏一字不发地看着他。

  许宗元的脸色不算好,一半是因为宿醉,另一半是因为堂而皇之地践踏公平二字的上级。他的骄傲和自尊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

  季夏重新开口,“我给Lulu送男人,没有花一分钱,没动公司一分钱的账。你拿什么和我比?”

  许宗元更加不认可,更加不接受,“这是花不花钱的事吗?”

  季夏不答,“你一定要和我比,可以。你要听我讲真话,那么我就讲给你听。我当初选择这么做,不见得多痛快,不见得不艰难,但我从不认为我做错过。人会做难而正确的事,人可以做难而正确的事。可你现在做的事,是难而正确的事情吗?”

  “正确与否,谁有资格定义?”许宗元质疑,“一切都是你说了算?”

  季夏说:“正确与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义。你现在做的事,是连你自己都不认为正确的事情。”

  许宗元说:“我不同意。”

  季夏反问:“那你为什么要辞职?你闹辞职,是因为你干不下去。你干不下去,是因为你不认可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你一幅坦荡的姿态除了演给你自己,没有其他观众。你拿什么和我比?”

  许宗元不回答。

  季夏把他按在办公桌上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我再讲一遍,这是你个人在公司外部的entertainment,费用由你个人承担,你个人的行为也不代表Xvent这家公司的职业准则。”

  许宗元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逻辑。那么季夏的个人行为代不代表Xvent这家公司的职业准则?他放弃扯皮这笔小十万的款项,他又不是没这点钱,“我今天走,那我手里的客户和项目你要安排给谁?”

  季夏说:“不需要你操心。”

  许宗元问:“我的团队你会怎么处理?”

  季夏重复道:“不需要你操心。”

  许宗元又问:“没了我,Y集团的组织管理变革方案谁帮你实施和落地?就靠你自己?这种项目,司小敏你指望不上。”

  年轻男人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他讲出一些话,季夏便替他讲出来:“Eric,你想withdraw你的辞职?你以为一个成年人讲出口的话,可以随便反悔,不负责任,不付代价?”

  许宗元不答,只问:“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算没有其他观众,他也依旧保留着这幅坦荡的姿态。

  季夏说:“降薪百分之四十六。取消今年的年终奖。搬出独立办公室。公司不再cover你的高端医疗保险。”

  许宗元这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季夏就能对他这么狠。不论如何,许宗元都帮她搞定了张嵩复,换来的就这结果?他强自抑住胸口的怒气,“我当初之所以选择加入Xvent,是因为我以为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是真心的。”

  “前年的事情,你仍然记得这么清楚。”季夏无动于衷,“如果我当初不那么讲,我怎么能成功吸引你加入Xvent。”

  “但凡我当时有另一个合适的便宜选择,我都不会向你抛出橄榄枝。”十七个月后,季夏说出口的话才更像是真心话,“人是会变的,不论速度有多慢,人总是会变的——但是人永远不可能变成另一个人。你能自我修正,我能给你第二次机会,但你绝不可能彻底改变,我不会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你身上。

  “过去十七个月,我从没真正打算在你面前证明我的leadership,也从没真心想要向你提供coaching和mentoring,我只是履行了一个雇主的职责,这没有任何问题——就像你也从没把我当做你的老板过,你只是履行了一个员工的职责。”

  十七个月,许宗元没叫过季夏一声“老板”,也几乎没当面叫过她一声“Alicia”。他深知季夏结论的正确性,他无法反驳。

  季夏说:“付出代价,或者去办离职。你选择后告诉我。”

  傍晚时分,徐晓丹来找季夏。许宗元的一场闹剧对季夏而言无足轻重,这些日子季夏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忙。

  五个月前,季夏让徐晓丹把公司的钱理理顺,说有用处。徐晓丹对季夏这两年的种种生意决策心有余悸,公司的财务状况好不容易走上健康的轨道,她不知道季夏这回又要干什么。

  当时徐晓丹问季夏,要现金做什么用?季夏不答,却问徐晓丹,有没有看黎桃公司最近的情况?黎桃和TAP的事情,徐晓丹当然有所关注。提到黎桃,徐晓丹就不得不感叹,季夏身上的一百样本事,黎桃一样都没落下。公司初创,黎桃接连被对手恶意诋毁、败坏商誉、恶意起诉,但仍然挣扎着活了下来。对比季夏当初创业的艰难,黎桃所经历的艰难何止数倍,而黎桃的顽强和坚韧充分证明了她曾经跟过一个什么样的老板。

  徐晓丹对季夏实话实说,黎桃各方面都像你。

  徐晓丹没对季夏说的是,黎桃毕竟年轻,从季夏身上学来的东西,她能在强化之后统统据为己有,甚至在很多方面比季夏更优秀。这种年轻人,一开始死不了,以后就更不可能死。

  季夏说,她是像我。我身上的优点她有,我身上的缺点她也有。

  世间多有双刃剑。黎桃能强化季夏的优点,必定也会强化季夏的缺点。徐晓丹想到季夏身上最大的缺点,一时哑然。

  季夏给徐晓丹一条条地列黎桃的生意状况。黎桃走的时候不光自己赔了钱,还替所有她带走的人赔了钱;黎桃带走的客户都需要向Xvent支付违约金,她必须割让其它利益给这些客户;黎桃的公司商誉受损,掉了客户却拿不到对方的违约金;黎桃签下P集团的年框金额几乎没有利润可图,后面签的外资品牌客户也不见得能给她多大甜头;从去年末开始,TAP在做整合传播和活动营销业务的同时,还极为激进地进军直播电商赛道。

  徐晓丹眼前出现了一条裂口巨大的现金流。季夏做事不计财务风险,黎桃的不计风险则比季夏更甚。徐晓丹问,她怎么能做到让公司正常经营的?现金怎么可能周转得过来?

  季夏不多讲,只让徐晓丹陪她去一趟太仓。

  太仓有一家大厂,专门接单制作大、中型品牌活动的各类道具和物料,并提供一站式仓储、运输和安装服务,它覆盖了华东地区近百分之八十的外资品牌营销活动的相关订单生意。

  季夏早前在IDIA的时候就用这家厂,到了Xvent后依然用这家厂,只是从未亲自和这类供应链上游的工厂老板面对面地打交道。徐晓丹第一次陪季夏去拜访,对方姓游的老板按照当地最高规格招待两人。季夏给游老板送了两张新的大单,参观了工厂,吃了顿饭,坐下聊了一会儿,然后告辞。

  隔了两周,徐晓丹又陪季夏去太仓。这趟季夏和游老板说自己是来看墓园的,顺道到他工厂坐一坐。游老板问看墓园怎么跑到这么远?给谁看?季夏说她爱人得了癌症,她提前来看看,这边清静山水好,还便宜。游老板大笑,说季总怎么一点都不忌讳,生死看淡,真是个爽气的人。季、徐、游三人于是吃了第二顿饭。吃饭时,季夏问游老板生意怎么样,市场没有前两年景气,有没有拖欠应付款的合作方?游老板说有是有的,但已经合作了很多年,对方做生意也不容易的,现金周转不开的情况谁都会遇到,能帮一帮就帮一帮了。季夏说,是苔朴的小黎吧,她也和我讲了,她去年自己出来开公司,你一直帮她,人很好的。游老板说哎是的呀,就是小黎,你也晓得她现在的情况,小姑娘真的是不容易哦,上头品牌方的那些老外么账期拖得死长,她收不到人家的钱,就没办法付我的咯。

  季夏说,游老板是厚道人,晓得我们这行的光鲜是给外人看的,里面有多少苦,只有自家人才清楚。

  游老板和季夏聊得上头,到最后把TAP欠工厂的应付款总数都告诉了季夏。

  当晚回沪,徐晓丹搞明白了,季夏这是要拿黎桃的把柄。故意拖欠供应商大额欠款一事说小可小,说大可大,在极其重视财务合规和健康供应商关系的外资品牌客户跟前,这是可以大做文章的要事。

  然而徐晓丹的推断错了。

  季夏第三次去太仓,不兜圈子,直接和游老板商量收购TAP欠工厂的所有债务。季夏说,小黎跟了我十年,我一想到她过得这么难,夜里连觉都睡不好,想帮帮她,况且游老板的生意利润这么薄,小黎欠厂子这么多钱,我知道了也不能装不知道,与其让她欠您,不如让她欠我。

  这番话说得好听,游老板虽然是厚道人,但厚道人说到底还是生意人,他问说,季总是要怎么收购?原样进原样出么就不必折腾了。

  季夏说,我加十个点。

  游老板表示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事前,季夏没和徐晓丹商量,事后,季夏也没和徐晓丹解释。徐晓丹早该知道,季夏就是季夏,让季夏安分几个月都是徐晓丹的痴心妄想。

  TAP在用的工厂不止太仓这一家,南边的佛山和北边的廊坊还各有一家。接下来的两个半月,徐晓丹又陪着季夏跑了几趟佛山和廊坊。季夏在太仓游老板处使用过的套路,换到不同的地方,同样有效。

  等到和三家大厂的老板关系都热络后,徐晓丹明白了,季夏不光是要拿黎桃的把柄,季夏还要直接成为黎桃的债权人,为TAP今后可能的融资或贷款造成干扰和影响。

  然而徐晓丹的推断又一次错了。

  正如季夏所说,她的优点黎桃有,她的缺点黎桃也有。黎桃扩张公司业务的速度比季夏要激进得多。与季夏坚持对公司百分百控股不同,黎桃对和战略合作方互相持股和引入外部投资者的开放程度非常高。在黎桃刚获得一线生机、公司刚喘过一口气的时候,她就瞄定直播电商赛道,为公司引入两家战略投资方。一家是已初具规模的某直播运营公司Z,黎桃和对方迅速建立战略合作关系,于去年第四季度完成互相持股交易。另一家是专注数字营销领域的某投资公司N,黎桃于去年末完成了首轮外部融资,资金将全部用于扩张公司在直播电商的业务。徐晓丹诧异于黎桃能够在公司财务状况如此糟糕的时候仍然找到愿意相信她的战略合作方与外部投资者,黎桃在这方面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行业不小,圈子不大,徐晓丹不知道季夏找了多少道人脉,只知道在消息出来后,季夏很快就与两家公司的高层分别取得了联系。绕过一家公司的创始人兼CEO,直接与该公司的其他股权持有方进行接触,这个动作具有强烈的目的性和指向性。

  徐晓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之前联合多家下游供应商,想方设法地拿黎桃的把柄、成为黎桃的债权人,只是季夏的计划序章,从来不是季夏的最终目标。

  徐晓丹这回终于明白了季夏要现金是想做什么。

  徐晓丹问,Alicia,你意图收购TAP?收购后,你要做公司的集团化转型?

  徐晓丹又问,你想收购TAP,为什么不在黎桃之前万般挣扎的时候做这件事?偏偏要等到现在难度更大的时候?

  季夏说,她死得太快太容易,我不够痛快。

  2022年春节过后,徐晓丹陆续收到三家工厂的债务转让同意确认。季夏一张口就给人加十个点,没人会蠢到不同意。徐晓丹按章推进相关流程,每年的第一个自然季度,季夏都会和公司的钱过不去。这于徐晓丹而言仿佛是一个无法打破的魔咒。

  消息很快传到TAP的财务和黎桃处。

  徐晓丹不知道,各方面都像季夏的黎桃是否会比她更快地意识到季夏的真实目标。

  “你想收购TAP。”黎桃碰也不碰桌上的开胃酒。餐厅光线不算明亮, 但足够她看清对面所有的细微表情。

  季夏说:“你有两个选择:友好协商,或者顽抗抵御。”

  黎桃问:“结果有什么区别?”

  季夏说:“选前者,TAP被收购后仍然保持独立运营,你继续做TAP的CEO,保留TAP的现有业务和团队,Xvent集团化后的董事会有你一席之位,Xvent现在的所有外资品牌客户都会转移给TAP,今后由TAP专注负责外资品牌在中国市场的传播、营销与数字化业务。选后者,你的战略合作方和外部投资者会认为你并未为TAP的长远发展做出最佳考虑,你无视了其他股东能够获得的更高潜在收益,他们迟早会让你当不下去这个CEO。”

  黎桃说:“你的行为违反商业道德。”

  季夏说:“你和我之间什么时候开始讲道德了。是你不了解我,还是我不了解你。”

  黎桃沉默了一会儿。她从手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扔在餐桌上。名片一大半被干涸的茶渍覆着,曾经被水浸泡过的厚卡纸面像是冬日的树皮。她问:“Lulu给我生意做,是你的意思?”

  季夏说:“你反应得太慢了。”

  黎桃说:“为什么?为了满足你的掌控欲?为了戏弄我?我死得太快太容易,你不够痛快?”

  季夏没什么笑意地笑了,“我当初捞出这张名片,是为了让你证明,你配让我收购。”

  黎桃不响。

  季夏说:“你比我更卓越的能力,行业有目共睹。你比我更激进的野心,让你陷入眼下的困境。我或许已经老了,但所幸你还年轻。被收购,是你的全新开始,而不是终局。”

  黎桃伸手拿起杯子,喝下第一口酒,“Alicia,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之前是怎么对待我的?你要我相信TAP被收购后不会被你大卸八块?你要我相信我还能够和你继续共事和合作?”

  季夏说:“还有什么合作关系,能比你曾背叛过我、我曾置你于死地的关系更牢靠吗。”

  黎桃又喝了一口酒,“我有一个要求。”

  季夏说:“你讲。”

  黎桃说:“Eric Xu必须走人。这是我的底线。”

  季夏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