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 第11章

　　施谨挂断电话，目光重新投向那摞厚厚的纸质资料。

　　有时候，成年人的崩溃毫无征兆，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施谨抬手按住眼眶，离开座位，快步走去洗手间。

第11章 . “死线”

　　施谨用冷水洗了两遍脸，拿纸擦干，走回座位。

　　刚坐下没几秒，就有人来找她：“施谨姐。请问你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

　　施谨抬头，桌旁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对方的语气很谦卑，手里握着一些纸张和一个笔记本，在等着施谨给予回应。

　　宋零诺一看见施谨的表情，立刻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施谨的眼眶有点红，额角发梢微湿，宋零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很快地开口补充：“你现在是不是正在忙？我可以晚点再来的。”

　　施谨还没开口，女孩就已经走开了。

　　她低眼，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多少年了，她什么时候在办公场合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没想到几分钟后，女孩又回来了。

　　这次宋零诺什么也没讲，只是迅速地往施谨桌上放了一只小纸袋，然后马上转身走了。施谨打开纸袋，里面是好几包零食，还有一张便利贴，上面是女孩自己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小人。

　　宋零诺不知道施谨会不会喜欢吃零食，但这是她手边能够送给对方的情绪安慰剂。面对曾经帮过自己的前辈，宋零诺很希望自己也能够回馈对方。施谨遭遇了什么，宋零诺不清楚，或许是工作，或许是生活，她想，世界对每个人都很公平，没有人的经历会是一帆风顺。

　　她将自己整理好的报告提纲摊在桌上，正准备按照自己原有的思路继续做时，就听到有人走来她身旁，说：“你想要问我什么呢？”

　　宋零诺抬头，桌旁站着已经恢复如常的施谨。她立刻站起来，“我有工作上的问题想要请教你，如果你有空的话。”

　　施谨被许宗元压了两个要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完成的工作大任务，她并没有空，但她还是回答：“具体是什么呢？”

　　宋零诺很感谢施谨的时间，她简明扼要地说出自己的需求：“我在做一份疫情后消费者行为变更预测的总结报告，这份报告是要给大老板和各部门副总裁看的。我已经整理好了资料，也列出了总结报告的提纲，我想麻烦你帮忙看一看我的报告提纲。”

　　施谨说：“CMI的业务并不是我的专业。你为什么会想找我帮忙看呢？”

　　宋零诺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听说你曾经做了大老板十年的行政助理，我想请你从老板看报告的角度，给我提一些框架性的建议就好。业务相关的部分，我自己会解决。”

　　年轻女孩真的很聪明，施谨认为梅森给她发offer是个正确的决定。她接过宋零诺递上的纸张，“你什么时候需要交这份报告？”

　　宋零诺更加不好意思了，“我还剩二十四个小时做这份报告。我想，嗯，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中午就帮我看一看呢？”

　　二十四个小时。

　　她和她还真是境遇相同，连面对的deadline都一样。

　　只不过，宋零诺的“死线”仅仅是“死线”，而施谨的“死线”是真的“死”线。

　　施谨愿意花时间帮她，宋零诺表示一定要请施谨吃午饭。面对年轻女孩的坚持，施谨不好拒绝，表示想出去透透气。于是宋零诺在食堂买了两个三明治和两杯果汁，和施谨走出大楼，坐在楼下花圃边上的长椅上。

　　施谨捏着三明治，却没什么胃口吃。她读完宋零诺列的报告提纲，按照陈其睿往日听取汇报的习惯，给了女孩几点中肯建议。

　　宋零诺仔细地记在手机备忘录里，“谢谢你哦，施谨姐。”

　　施谨说：“不用这么客气，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施谨，Vivian，都可以。”

　　宋零诺觉得这样会显得很不尊重前辈，她抿抿唇，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见施谨一直没吃，宋零诺问：“是我买的口味你不喜欢吗？你喜欢吃什么样的，我重新去买一个吧。”

　　施谨摇头，“不用麻烦，我现在还不饿。这个我留到下午吃。”

　　宋零诺想了想，“施……Vivian，你是不是心情很不好？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除了零食之外，她能够提供的情绪安慰剂就只有自己的时间和倾听的耐心了。

　　“是工作的事情吗？”宋零诺谨慎地猜测，“公司里有人欺负你吗？”可是有什么人，敢欺负有背景的施谨呢？

　　这略显幼稚的问题居然成功地让施谨笑了。这个世界很复杂，职场很复杂，许多事情不是“欺负”一个词就能概括的。

　　看见施谨露出笑意，宋零诺就放心了，她也跟着笑了下。

　　施谨剥开三明治的包装，咬了一口，“你这两天还好吗？工作会很辛苦吗？”她知道宋零诺晚上也一直在加班，要快速上手一份全新的工作，不可能容易。

　　宋零诺说：“我不辛苦。我觉得我们部门很好，我的新老板人很好。虽然我还没见过许总，但我觉得他也是个很好的老板。”

　　施谨沉默两秒，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宋零诺略微思考措辞，回答：“梅森姐是个很优秀的人，她很专业，很职业，管理方式也很透明直接，我非常喜欢她。我想，能为部门找来这么优秀的人才的老板，应该是个很好的老板。”

　　身份和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同。宋零诺对许宗元的观感是她最朴实的认知，她讲的不无道理。

　　整个战略与数字化中心的人才团队，是许宗元亲手完成了从零到一的搭建。除了施谨，其他每个人都是许宗元认可的人才。梅森是许宗元认可的下属，所以哪怕梅森要给一个内推的候选人宋零诺发offer，许宗元也没有异议。这是他对有能力的下属的授权与支持，只是施谨从来没有机会感受到。

　　依照陈其睿的管理逻辑，对于人才，一个领导者应该做到三件事：Identify， Attract， Retain。许宗元在他的领域做到了，甚至做得很优秀。但轮到施谨，她连第一关“Identify”都过不去，她无法让许宗元识别到她的才华与能力。

　　施谨今天的情绪崩溃来源于极深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不是因持续向她施加外部压力的许宗元，而是因她内心深处的自信崩塌。

　　她很怀疑，自己的价值，到底在哪里？当初选择的这条路，真的值得她如此执着地坚持吗？

　　思绪游走之间，施谨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了。她转头看向宋零诺，女孩的表情很认真：“不要放弃。”

　　施谨的眼眶居然又热了。

　　宋零诺说：“哪怕再辛苦，也不要轻易放弃。我当初被公司裁员了，找不到工作，我又很缺钱，所以我去活动公司兼职，有很多体力活，忙整整一天只有两百二十块的收入，还被人欺负，那么艰难，我都没有放弃寻找机会。后来有个前辈启发了我：我们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用自己的价值去争取机会，就会成功。”

　　施谨看着宋零诺。

　　这个年轻女孩当初是如何抓住机会、用自己的价值换得了一次再回来的面试机会，她听说过前后所有的曲折。哪怕就在今天，女孩都能很聪明地来找她帮忙看报告提纲，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来达到自己的目标。经历坎坷的人，往往比平风顺水的人更能洞悉机会点的存在。

　　施谨现在走的这条路，终点是绝境。许宗元给她的两个“机会”，她一个都不可能完成。但是她从未反问过自己：她要向许宗元证明的价值，是这些价值吗？

　　过去整整十年，施谨最擅长的事情只有一样：尽她所能、力求完美地完成老板下达的每一项指示。如果她现在走在一条绝路上，那么是她的固化思维让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施谨没想过，在她的职业生涯中，有一天她会被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孩子说的几句简单朴实的话所启发。

　　宋零诺一直没等到施谨说话，她想，可能是自己的行为太唐突了。她轻轻地收回自己的手。

　　可下一秒，她的手就被施谨反握住了。

　　“谢谢你。”

　　宋零诺听到施谨在她耳边这样讲。

　　周五一早八点，何亚天约姜阑在公司楼下食堂吃早餐。两人都太忙，日程太满，只有这个时间点双方都有空，能简单聊聊。

　　何亚天很嫌弃食堂的早餐，种类太少，中式居多，他不习惯，但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点了餐。姜阑知道他最近的心情很不好：因为疫情，国际航班熔断，何亚天和他远在新加坡的男朋友已经快八个月没见过面了，他的感情生活遇到了巨大的危机。

　　何亚天再也不像两年前那样对姜阑发表他的高见了。爱情怎么可能是本能？疫情之下，爱情能和生存相提并论吗？吃饭是本能，睡觉是本能，爱情不是。

　　何亚天端着餐盘坐下，开口就抱怨：“你能信有人在周五的上午安排一个长达三小时的workshop吗？周五！”

　　姜阑说：“是Eric Xu吗？”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上次许宗元约她的部门开会，放在了晚上五点到八点。

　　何亚天冷笑：“他懂什么？他什么背景？既不懂时尚产业，又不懂奢侈品零售，更不懂女装，他要教我的人怎么做商品企划和上市流程的战略转型？他也配？”

　　上次姜阑和许宗元开会的事情何亚天当然听说了。姜阑处处深得陈其睿的真传，处事冷静又有城府，而她居然都能和许宗元当众起冲突，这让何亚天既感到匪夷所思，又感到理所应当。

　　姜阑半垂着头吃早餐，没回应何亚天的吐槽。

　　何亚天发表新的高见：“我知道Neal为什么喜欢他。都在美国念过MBA，都在美国的战略咨询公司待过，还有——都是直男。”老板么，喜欢一个和自己的背景和经历相似的人，太正常了。

　　姜阑没忍住，笑了。

　　何亚天挑眉，“怎么？我讲错了？虽然Neal现在和Eric还在‘蜜月期’，看他什么都顺眼，但Eric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陈其睿是什么性格？许宗元入职六个月内如果交不出亮眼的成绩，那么连试用期都过不了，必须直接滚蛋。何亚天希望能够联手姜阑，加快让许宗元滚蛋的速度。

　　何亚天看着姜阑，又说：“你难道没有危机感？姜阑，你不觉得这个人会是你最大的内部竞争对手吗？”陈其睿的位子只有一个，姜阑的野心摆在那里，何亚天并不愚蠢。

　　姜阑与他对视：“我不认为Eric工作的终极目标是晋升和权力。”

　　何亚天惊讶了。他观察姜阑的表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还是八卦？快点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们认识多久了，你不告诉我？”

　　姜阑没有对何亚天隐瞒，这种事情也没必要隐瞒，迟早大家都会知道。她说：“Eric的叔叔，是CHG资本的许先淮。”

　　何亚天更惊讶了。几秒后，他问：“你的消息来源是哪里？可靠吗？”

　　姜阑说：“许先淮本人。”

　　上个周末，她陪费鹰出席一个投资人的聚会，这件事是许先淮在饭桌上亲口告诉她的。

　　姜阑又说：“像Eric这种人生中始终有‘other options’的人，你觉得他工作的最大动力和成就感会来自什么？他为什么要选择做职业经理人？你和我这样的职业经理人通常会在乎的事情，他会在乎吗？”

　　信息量过大，何亚天消化了几秒。然后他拿起手机，打开邮箱日历，确认九点开会的地点。紧接着，他“咦”了一声。

　　姜阑说：“怎么？”

　　何亚天在会议人员列表中发现了一个新加入的名字，“上午的workshop，Vivian也被邀请参加了。”

　　姜阑想了一想，笑了。

　　何亚天继续他的刻薄：“这么看来，Eric还是有点脑子的。”

　　许宗元有没有脑子，姜阑不在乎，但是陈其睿有没有领导力，姜阑很清楚。

　　早上八点半，施谨进公司，直接走去找许宗元。她昨晚没加班，而且睡了一个很长的好觉，整个人的气色恢复了不少。

　　林评不在位子上，施谨径自敲了两下门框，走进门没关的办公室。

　　许宗元抬头，看见是她，眉头微皱，“什么事？”

　　施谨说：“关于上午和商品中心开会的事情。”

　　许宗元说：“有什么问题？”他的表情很意料之中，“资料没读完是吗？”

　　那么多的资料，她根本不可能看完。这个女人最大的愚蠢就体现在她总是为了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而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从一周前接他下的线下渠道数字化方案的brief，到昨天接他要求她读熟会议资料的指示，她的绝路完全是自寻的。

　　陈其睿说施谨是他给许宗元的“特权”，许宗元当然知道应该如何使用特权，否则他何必要她参加今天这个极其重要的跨部门会议？但如果她只是一份愚蠢的特权，那么他宁可不要。

　　施谨问：“如果我的回答是我很努力，但时间有限，我没有办法读完所有的会议资料，你会做出什么决定？”

　　许宗元说：“我会告诉你，这个会你不必参加了。”

　　施谨点点头，上前两步，微倾上半身，将手里的一张打印纸放在许宗元的办公桌上，“你昨天让我读的资料，我一个字都没有读，我也不需要读。但是，我为你准备了和商品中心开会的必备品。”

　　许宗元拿起那张纸。

　　纸面的最上方是中英双语的标题：

　　“How to quickly break the ice with Chris He

　　如何快速和何亚天破冰”

　　施谨问：“我可以去参加会议了吗？”

　　许宗元放下这张纸，“会议邀请已经发给你了，你还有什么疑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