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54章

作者:退戈 标签: 现代言情

  王高瞻就知道他在躲着自己,怔然片刻,没有跟过去。

  “你画画得真好,小时候我就觉得你有天赋。”王高瞻努力寻找着会让儿子高兴的话题,转道夸奖起何旭,“其实以前何旭给我写过信,说你初中画画拿过省级的奖,特别了不起。”

  说完他才想起来,何旭当下的境况并不好,A市那边刚出了一团恼人的烂事,估计不容易摆平。

  王高瞻又说:“你以后可以重新考个大学。你想去学校学画画吗?爸爸觉得你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的。那我们就把房子租在学校边上,爸爸可以摆个小摊,你吃不习惯食堂,我每天给你送饭吃。不用担心爸爸,我可以照顾自己。”

  王高瞻以前是个会计,80年代末上的本科大学,如果不是被时代埋葬,现在也该已经出人头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茫茫不知去处。

  他缓步走过去,站在王熠飞身后,用自认为最温柔的态度问:“A市的房子我们可以卖了,重新买一套小点的。你想回A市也可以,想留在D市也可以,爸爸都支持……不过韩松山如果知道你还留在这里,可能会来找你麻烦,我们需要买在远一点的地方。”

  王熠飞整理袋子的动作变得粗暴,看起来并没有因为他的许诺而感到开心。对所谓的未来没有丝毫期待。

  王高瞻还在问:“阿飞,你未来想做什么?有什么愿望吗?”

  他一手搭上王熠飞的肩膀,后者回过头,眼神是凉的,说出的话是冰的,字字带着刺,是王高瞻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的那种凶狠。

  他一字一句,咬着后牙槽认真地说:“我希望韩松山去死!”

  王高瞻从来没在他身上看到过那么重的戾气跟杀意,怒气逼得他眼睛发红,五官狰狞,有种趋向失控的癫疯。

  “何叔人那么好,有什么用?他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还要受人指摘。韩松山呢?他只是动动笔,就让多少人生不如死?到今天想害谁就害谁。我们再怎么努力想要达成的愿望在他那里勾勾手就可以做到,他还可以活到60岁70岁100岁,逍遥法外去祸害更多的人!”

  王高瞻喉咙发涩,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嘶鸣,压过了所有的声音。他苦思冥想,痛恨自己的蠢笨,只能干巴巴地劝说:“你不要这样想……”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过的什么生活你也不知道!你杀了人就去坐牢,每天工作改造什么都不用想!被他们围在中间羞辱的人是我,被人当垃圾一样避之不及的人是我,出了任何坏事老师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我没有尊严没有家,我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连条狗都不如,狗摇摇尾巴还有人会觉得它可爱,我就算是哭他们也觉得我恶心!受惩罚的是我可是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是何叔在帮我是他在帮我!结果呢!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一辈子受苦?”

  王熠飞甩开他的手,多年来的委屈如山洪般爆发,情绪骤然间崩溃,将他的理智跟涵养都撕绞成碎屑:“我没有以后,我只想韩松山现在就去死!”

  他口不择言地说:“为什么你当初杀的人,不是他?”

  王高瞻这辈子有过两次生不如死的经历,每次都觉得灵魂落在地上被碾压,成了齑粉,又随着风飘回到自己身上。

  可那不是原来的东西了,里面含着粗细不一的沙,一粒粒磨得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他想说,不是他想杀谁就可以杀谁的,他没有权力决定任何人的死活。

  他杀了人,为此坐了17年牢,也做了17年的噩梦,失去自己的青春、前途、未来,让自己的儿子从小遭受社会的非议,他从此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没有资格述说自己的苦闷。

  杀人是不该轻易说出口的话。

  他想这样告诉王熠飞,又发觉自己没有足够的立场。

  当年他选择了屈从于仇恨,如今又要怎么告诉王熠飞,他应该学会放下?

  纵然他可以接受所有加诸在自己的身上的严酷惩罚,可连累自己的儿子遭受了本不应该的苦难,这些痛苦在此刻反噬回来,如同一把利刃将他剖得面目全非。

  王高瞻心痛如绞,与对方含泪的眼睛相对,感觉自己的人生又一次失去了目标,大脑变得混沌,无论如何也组织不出语言,只有王熠飞能施舍他一点力量。

  他先道歉:“对不起。”

  王高瞻心想,只是他开口,自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王熠飞安静注视着他,情绪冷静下来之后,依旧没有恢复从前的体贴,他动了动嘴唇,好像有许多想说,最后一声不吭,背起包走出门,再也没回来。

  王高瞻在宾馆里等了他两天,没等到他的消息。才终于确认,王熠飞就这样抛弃了他。

  当时的那种寂静似乎弥漫到了车内。

  何川舟目光游离地看着车窗外,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一直想跟你道歉……可能又害怕跟你和解,到时候让你再伤一次心。”

  “我知道。”王高瞻点头,轻声说,“可是我真的怕他会去找韩松山。”

  王高瞻跟郑显文认识,其实是在更早以前。

  两人都在A市南区的监狱里服过刑。平时不常见面,也没有过交谈。真正熟悉起来,是在这件事之后。

第61章 歧路61

  当时王高瞻也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他鬼使神差地去了韩松山的公司门口蹲守,可惜连着几天都没见到人。

  他一个人站在街边, 看着行色匆匆结伴奔走的路人, 脑海里想着的是王熠飞此刻又在哪道汹涌的人潮中背着包流浪。

  那几天的时间里,他宛如失魂落魄,不停回顾在宾馆里的那段对话, 思考自己是说错了哪一句,触动到王熠飞的痛点,才叫他骤然翻脸。

  可惜十七年的隔阂让他无法了解自己的儿子,就像他苦思冥想,也无法回答王熠飞当天留下的疑问一样。

  这世上本来就有诸多的不公平。人非要找个答案, 而这世界没有为这个问题准备答案, 那么刨根究底又能得到些什么呢?

  王高瞻悟不出来。

  他只知道, 人在身处不幸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寻找自己的错误。

  他觉得他跟儿子之间的裂痕就如同这个无解的问题, 是一场因韩松山的存在而催生出的自我折磨。

  韩松山不消失, 王熠飞永远不能释怀。

  三四天后, 王高瞻在韩松山的公司门口看见一个肖似对方身影的男人。

  他下意识朝马路对面奔了过去, 视线里只有烈得晃眼的太阳和影影绰绰的人影, 空茫得仿佛在做梦一般。直到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衣领, 猛地将他从那阵眩晕的感觉中扯了回来。

  下一刻,汽车呼啸着从他鼻尖二十公分的距离疾驰而过。司机猛踩刹车,骤停的轮胎在地面划拉出一道黑色划痕。

  刺耳的鸣笛声后,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指着他破口大骂道:“你有病啊!不看路啊?你想干什么!”

  王高瞻仍是浑浑噩噩的, 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身后郑显文已经扯着嗓子与他对喷:“横什么横?车开那么快是要飞啊?什么东西!信不信他现在就躺到地上让你抱着他喊亲爹?”

  两人互怼了几句, 对方开车跑了, 郑显文意犹未尽地走回来,上下打量一眼王高瞻,问他:“王高瞻是吧?你在这儿干什么?怎么跑D市来了?”

  王高瞻知道他是个油腔滑调的人,没想跟他深交,睨他一眼转身离开。

  郑显文却对他来了兴趣,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

  “你别是在这儿等韩松山吧?怎么你跟他还有仇啊?”

  王高瞻不作理会,郑显文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劝诫:“我看见你好几次了。出狱后不找份正经工作,怎么?凭你还想找人实行打击报复啊?韩松山虽然满肚子肥肉,也能一只手掀翻了你。”

  他说的好像自己是个狱警,对着意图犯错的囚犯苦口婆心,叫他不要重蹈覆辙。

  王高瞻沿着盲道行走,一脚脚踩在黑色的线条上。

  郑显文围在他身边打转,用笑嘻嘻的表情说着有点欠揍的话:“王高瞻,你儿子呢?他是不是不管你了?也是啊,毕竟我们犯过法嘛,大部分人都要退避三舍的。”

  一会儿又状似好心地安慰他:“没关系,我可以帮你介绍工作。别看我这样,我朋友还挺多的,在监狱里又认识了好些个,给你介绍介绍。大家知根知底,工作环境也不会太压抑。”

  王高瞻虽然是因为杀人进去的,但学历高,态度好,性格温和,在监狱里算是各方面都比较特殊的人。

  郑显文混得开,哪怕无意打听,也被狱友告知过他的底细,说不要去欺负他。

  郑显文说了半个小时,磨得嘴皮子发干都得不到他半字回应,倒不生气,伸手推了他一下:“你跟我说句话呗,刚才我还救了你呢。”

  王高瞻终于停下脚步,进了一旁的面馆。

  郑显文跟进去,大喇喇在他对面坐下,自来熟地说:“请我吃碗面,8块钱的肉丝面就行。”

  说着立即举手跟老板点单。

  东西上来,他吃得风卷残云,终于没工夫跟王高瞻废话了,也不怕烫,不到两分钟,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随即用手粗鲁地一抹嘴,嬉皮笑脸地道:“我攒的钱全拿给我妈了。老太太走的时候身上没留一分钱,估计恨死我。”

  王高瞻听到他这话,对他的敌意消了几分,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碗,对他的落魄感到一丝感同身受的无奈,问道:“还吃吗?”

  “吃啊!”郑显文觍着脸笑道,“那我再来一碗吧。”

  他又点了盘蛋炒饭,分量大,管饱一些。老板端上来时,他感激地道:“王哥,他们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好人。”

  几分真诚几分虚伪,王高瞻不知道。他拿着手机去前面付了钱,兀自准备离开。

  没走出多远,郑显文提着打包盒追上来,问他:“你找韩松山想干什么?”

  王高瞻敷衍地说:“我没找他。”

  “少来,我在附近看见你好几次了,刚才见到韩松山还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别跟我说眼花。”郑显文凑近了,神秘地告诉他,“他明天就回A市了,这次只是来拿个文件而已。你在他公司门口等,等不到的。”

  王高瞻回头看他一眼。郑显文又问:“看新闻了吗?”

  王高瞻拿出手机,照他说的搜索韩松山跟光逸的新闻。

  他入狱前做的就是相关行业,虽然相关法规经过数次修改变更,但眼光跟专业判断的能力还在,根据财经号透露出的信息,很快确定这些猜测是完全可行的。

  郑显文自我调侃了句:“这算盘如果成了,他能轻轻松松挣几个亿。像他们这种人,来钱真快对吧?靠一张嘴就行。我当时也想成为像他这样的人,可惜失败了,后果就是牢里蹲。”

  王高瞻想说这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企业收购没那么简单,又实在不想跟他解释太多专业名词。将手机装回兜里,抬起头直勾勾地回视他,用眼神询问他要做什么。

  郑显文收敛了点不正经的笑意:“你要回A市吗?”

  王高瞻自己都不清楚他有什么地方可去,世界对他而言过于庞大,他在怅惘之中浮沉,没有任何目标。

  唯一能撑得上是愿望的,就是王熠飞可以开心。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郑显文自认为读懂了他的心思,上手与他勾肩搭背,“王哥,带我蹭口饭吃呗。”

  何川舟打断他的叙述,狐疑问道:“他想让你干什么?”

  王高瞻犹豫了下,摇头说:“没有。”

  郑显文这人油嘴滑舌,可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坏心肠。

  他没有高等学历跟专业知识,却能在亲友圈无往不利,让人屡次自愿为他注资,除却卓越的口才,更关键的是察言观色的本事。

  王高瞻说不清那种感觉,只觉得郑显文跟在他身边,纵然满嘴都是些离谱的谎话,却是真心为了他好。

  他离开王熠飞后那种锥心似的空寂,那些不正常的、疯狂的想法,都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中奇异地得到了治疗。

  可能是他太寂寞了,郑显文的出现就变得恰如其分。

  坐在后排一直没有出声的周拓行忽然插了句:“他怎么不去给老年人卖保健品?”早八百年该发家致富了。

  何川舟莫名觉得这句话有点好笑,解释说:“郑显文有种奇怪的职业道德,他说自己不干这种事。”

  王高瞻小幅度地转了下头,用手背擦拭侧脸。

  泪水干了之后,面皮有点紧绷。

  他张开嘴,有什么想补充的,迟疑在面上一闪而过,又被他按了下去。

  何川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捕捉到那抹欲言又止的微妙,给他递了几张纸,不动声色地问:“他没跟你谈什么生意吗?”

  王高瞻身体往前倾了一下,按住自己的膝盖。明明也不算年老,可背总是习惯性弯着,两鬓头发花白,脸上带着深重的倦意,习惯将自己在世俗的眼光中藏起来。他接过何川舟手里的东西,低下头擤鼻子,没有马上说话。

  ·

  黄哥从江平心家里出来,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转身在四面环顾一圈,拨通张队的电话。

  “小祖宗招了。”信号接通后,黄哥长舒一口气,一股脑复述出来,“江平心那天晚上确实去了岸边,不过只去了一次,看见的人是郑显文。对方穿着身血衣,浑身湿哒哒的,头上还戴了个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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