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89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蔺承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听到背后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才发现滕玉意似乎有所触动。

  “我阿爷是个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睁开眼,神态有些麻木,“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一事无成,在世人眼中,他显然不大有出息,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说是开村学,阿爷收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脩的时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钱,可阿爷毫不计较,依旧尽心尽力地教学,开了几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从不懂得抱怨,为了贴补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针黹、洗衣裳,平日里攒下点银钱,都用来给我们兄妹俩吃用了。积余慢慢耗光了,日子越来越清苦,阿爷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关了,听说捕鱼颇能维持营生,他就白日里替人写字画,半夜偷偷去学捕鱼。”

  他苦涩地笑:“纵算过得拮据,一家人也总是其乐融融的,渡口的富户不少,但我和妹妹从未羡慕过别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会做‘冷淘’(注),每到夏天的时候,她用槐叶拧成汁和面,把面条下到井水里用淘过之后,再拌素酱给我们吃,冷淘碧莹莹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给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着给我擦。阿爷呢,一心要我好好读书,只要有空,他就一笔一画教我写字。我学会了,再来教妹妹。”

  彭玉桂摊开掌心,眼里泪花闪烁,指节上的茧子尚在,那是当年苦练时留下的痕迹。爷娘没在世上给他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手上这些茧子。

  这些年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笔,就是怕时光将茧子磨平,如果连这个也消失,爷娘留给他的最后那点念想也没了。

  “我比妹妹年爱上书屋会‘儿’字,我把她的名字写在纸上,告诉她:你是宝娇儿。她写了一整张的‘儿’字,笑得满屋乱跑。”彭玉桂说着说着,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色彩,这让他的脸庞看上去沉静了不少。

  屋里人听得入神,没人忍心打断彭玉桂。

  “有一年因为阿爷救了一位富商,我们家日子好过了不少,那富商迷信卜筮,被阿爷救起后直说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丧命’,惟有遇到贵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坚信我阿爷是他的贵人,执意赠阿爷五十锭金。依着阿爷从前的性子,是绝不肯收这笔巨资的,但或许是这些年一家人过得太苦了,或许是为着我日后的前程着想,总之最后他收了。正是这五十锭金,引来了那对豺狼。”

  彭玉桂攥紧了拳头,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人常说‘积德累仁、积恶余殃’。要行善,因为‘善恶到头终有报’。”他讥诮道,“我却觉得这些话净是骗人的,因为我爷娘那样的好人没能逃过恶人的残害,田允德和戚翠娥这样的豺狼却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

  说到愤慨处,他忍不住朝领口抓去,触及脖颈上冰凉的银链,才意识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断续干涩,说不尽的讽刺,放声笑了好一会,嗓音渐渐低沉下来,末了化为鼻腔里的一声冷笑。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阿娘是个念旧的人,自从在越州定居,就经常让阿爷替她给关中的长姐和幺妹写信,田允德和戚翠娥当时过得还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过几封信。过了几年,关中闹饥荒,这对豺狼在家乡活不下去了,便出来投奔亲戚,戚家的长姐头年就病死了,他们只得往越州来。

  “阿娘收到来信自是高兴,赶忙拾掇出一间寝房,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随流民上了岸,我阿爷在渡口接了他们,把这对豺狼领到我们山上的庄子里。”

  彭玉桂一边说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发狰狞起来。

  田氏夫妇到了后,很惊讶于他们家的富足,当晚一家人给他们接风洗尘时,田允德趁阿爷醉酒故意套话,阿爷一腔赤诚待他们,自是毫无防备。

  两口子听说彭家凭空得了那样一笔巨资,眼馋得不得了。住了没几日,戚翠娥说打算在此定居,日后以贩卖缯彩为生,无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筹借点银钱。

  阿爷二话不说就借了十锭金给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妇得寸进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记得当晚田允德就开始劝说阿爷跟他们一起做买卖,说南下这一路看得明白,关中最缺上好的缯彩,如能将越州绫缭贩到北地,必能讨两京贵要的欢心,买卖一旦做起来,往后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这营生的人太多,要想从中脱颖而出,必然要投大笔的银钱。

  阿爷对生意一窍不通,自是一口回绝。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着阿爷又灌了好些迷魂汤,怎奈阿爷就是不肯点头。

  过了两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说来了之后整日关在山上,今日难得有机会,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么好去处。

  回忆到此处,彭玉桂眸中浮现浓浓的悔意。

  当时他才十六岁,在他的眼中,姨父热情和善,姨母直爽泼辣,加之又是远道而来,他天然地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听到这话忙出主意,说附近有个荷花坞,不如晚上划船去摘莲蓬。

  妹妹听了高兴得拍手大叫,阿爷也无异议,阿娘便欢欢喜喜备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还在半路,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说起了两家合伙做买卖的事。

  阿爷断然拒绝,说彭家绝不可能经商。

  彭玉桂当时在船舷上带妹妹玩耍,听到这话,心知阿爷这是担心做买卖会断送儿子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时,历来对商贾之子有诸多限制(注2),彭家一旦沦为行商坐贾之流,很有可能影响他日后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劝了好一阵,阿爷死活都不同意。眼看阿爷脸上有了愠意,田氏夫妇只好打住了话头。

  阿娘怕一家人闹得太僵,忙劝他们吃酒,然而没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话头,说既然姐夫不愿意同他们做买卖,不如替他们引荐一下那位赠金的巨贾。

  巨贾是本地豪富,随便从手缝里漏出一点小渣子,就够他们两口子把买卖操办起来了。当然这事还得姐夫出面,姐夫是巨贾的救命恩人,只要他开口,巨贾必定肯依的。

  阿爷勃然大怒,说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这种摧眉折腰的事他们自己做也就罢了,休想连累彭家的名声。

  戚翠娥笑容僵在脸上,她心里原就深恨阿爷油盐不进,被阿爷劈头盖脸指责了一通,嗓门也高了起来。说阿爷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摆明了就是嫌贫爱富,要不是看他们穷酸,阿爷估计又是另一副面孔了。话越说越难听,句句往阿爷心口上戳。

  他们这一吵,宝娇吓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着妹妹远远走开,又担心爷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凶。

  忽听见阿爷赌气说了一句:既把他当作小人,干脆连那十锭金也别要。一边说一边护着阿娘离开船舱,这话刚一落地,田允德霍然从桌边站起,几步追到阿爷背后,猛推阿爷一把。

  阿爷身躯瘦弱,田允德却是高大威壮,甲板上本就潮湿,这一下又使了十足十的力,阿爷一时不防备,身子往前一栽,额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铁锁。

  阿娘惊叫一声,戚氏闻声赶忙跑出来,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气,嘴里仍在咒骂着什么。

  彭玉桂跑过去扶阿爷,才发现阿爷头顶豁开了好大一个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往外流,一霎儿淌满了阿爷的整张脸,探了下阿爷的鼻息,只觉得微弱异常,他一颗心直往下沉,怒声道:“你为何伤人?!”

  阿娘也看出阿爷不好,开始哭天抢地:“杀人啦!杀人啦!“

  戚氏吓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脚,本是盛怒之下的举动,没想到伤人这么重。

  船夫闻声赶来,见状手足无措:“夫人,要不要报官?”

  阿娘满手都是血,一个劲地用帕子死死捂住阿爷头上的伤口,断断续续哭道:“快、快回岸找黄医工,再晚老爷恐怕就活不成了。”

  船夫愈发急切:“黄医工去城里看病去了,这几日不在渡口,这可如何是好,再远就是春杏坞那一带有医工了,赶过去少说要一个多时辰。”

  彭玉桂的心拧成一团,阿爷的血根本止不住,别说一个多时辰,半个时辰就会没命。

  他急声道:“先回到岸上再说!快走啊!”

  他们说话这当口,戚氏一直是一副紧张不安的模样,田允德的神态却越来越古怪,船夫惶然点点头,起身往回跑,哪知田允德冷不丁一弯腰,抄起甲板上的锁链,迎面重重砸向船夫。

  船夫猝不及防,摔了个四仰八叉,田允德一个箭步冲上前,又补上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彭玉桂懵了,那声音闷重难言,活像鼓槌敲打破鼓的声响,当他意识到田允德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时,忙拽着阿娘往后退。

  “你疯了!”他颤声道。

  然而田允德显然杀红了眼,径直朝他们奔来。

  后面便是江水,留在船上未必打得过田允德,要逃命只有跳水,偏生宝娇还站在田允德身后,她显然被这一幕吓坏了,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冲阿娘和彭玉桂张开双臂。

  就是这一犹豫的工夫,田允德已经奔到了眼前,阿娘厉声道:“你这疯子!翠娥,快叫他住手!”

  彭玉桂把肩一低,一头撞上田允德的胸口,这一下又急又重,田允德痛哼一声,轰然倒在了一边。

  彭玉桂拽着阿娘越过田允德身畔,一口气跑到宝娇面前,正要弯腰抱起妹妹,后脑勺忽然剧烈地疼痛了一下。

  他脑中一轰,田允德不会这么快追上来,动手的只能是——

  阿娘撕心裂肺道:“你这毒妇!我跟你拼了!”

  戚翠娥扯着脖子叫嚷:“田允德,快帮帮我,她快要咬死我了!”

  彭玉桂拼死要站起来,然而脑袋仿佛有千斤重,后脑勺湿湿凉凉,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往外冒,好不容易爬起来,双脚却软得无法站立。

  只听阿娘凄厉喊道:“大郎,快带着宝娇逃!”

  正是这一声吼,激发了彭玉桂体内残存的力气,双臂往前一探,他顾不上回头,抱住嚎哭的妹妹,摇摇晃晃起了身。

  他现在别无选择,必须尽快找到趁手的东西还击。自己身上带着伤,船离岸边尚远,跳水的话,他们兄妹俩都活不了。

  正踉跄着找寻铁器之类的物什,后头传来熟悉的钝重声响,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脑仁上。

  彭玉桂心脏猛地抽搐成一团,宝娇在他耳边尖叫,说不出是骇惧还是恶心,他随手抓起脚边碎裂的一块酒壶碎片,发狂吼道:“我跟你们拼了!”

  阿娘头上已是血肉模糊,双臂却仍死死抱着田允德和戚氏的双脚,彭玉桂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野兽一般撞向田允德。

  等到连他也被田允德和戚翠娥打倒时,眼前的景象已经看不大清了,鼻梁处剧痛难言,像是断了骨头。

  恍惚感觉宝娇用小手抚摸自己的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兄,阿兄……”

  突然那双小手离开了他的脸,有人将宝娇抱离了他身边。

  宝娇的双腿在他头顶有力地扑腾,她哭得更大声了。

  戚翠娥惊慌道:“怎么办,这孩子这样哭下去,早晚把人引来。”

  另一个人把彭玉桂拖向船沿,他勉强抬起头,奄奄一息道:“求……放过宝娇……”

  那个人一声不吭,彭玉桂下意识用指甲抠住甲板,因为扒得太紧,沿路发出刮耳的刺响。

  “她还小……”他呻吟,“……什么也、也不知道……”

  “求、求你们放过她……”

  “她不会、记得的……”

  田允德动作一顿,似乎有些犹豫。

  戚翠娥意识到田允德心软,结结巴巴道:“都、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又在发什么疯,别说这孩子已经记事了,就是不记事,这周围谁不认识宝娇?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任谁都会知道是我们害的彭家。你、你快点动手吧,我、我害怕。”

  田允德最终还是撇下彭玉桂,起身朝戚翠娥的方向走去,彭玉桂意识到田允德要做什么,害怕得浑身抽动,试图抱住田允德的一只脚,却被他轻易地挣开。

  宝娇的哭声变近了,田允德抱她走了过来。

  她哀哀哭着:“阿兄……阿兄……”

  彭玉桂惶骇到要呕吐,哪怕即刻死亡,也不会比这一刻更让人绝望,他如一条濒死的鱼在甲板上徒劳地翻动,只求田允德和戚翠娥还有最后一点良知。

  “姨母……”

  宝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哭声越发尖利:“阿兄!”

  彭玉桂使出浑身解数,只恨稍一动弹,嗓子里就涌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一个伤重垂危之人,身体又岂受意识控制,等他好不容易挪到田允德的脚边:“求求你,放过……”

  没等他把话说完,扑通一声,宝娇稚嫩的哭声戛然而止。

  额头扑来一片凉雾,那是溅起来的水花。

  彭玉桂耳边一静,心口仿佛插入一把利刃,五脏六腑一瞬间被搅碎了,他彻底陷入了癫狂中。

  他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每呼吸一下,身体就痛得哆嗦一下,他无声地嚎哭,拼了命朝船沿爬去。

  宝娇才五岁啊,他在心里喊叫:老天爷,求求你开开眼,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把我的命拿去,只要她活下来。

  田允德似乎没想到彭玉桂会一下子爆发出那样的力量,赶忙从后面追上来,不等他在彭玉桂后脑勺再补上致命的一下,彭玉桂就大头朝下栽入了河中。

  等到彭玉桂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河岸边,头顶星斗灿然,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水浪声,夜风清凉,送来一声声幽远的梵音,隔着水岸,隐约可见远处月色下矗立的群山。

  他轻轻抽动身体,立刻引发剧烈的头痛。

  难道自己没死?他试着辨认自己在何处,鼻梁和后脑勺钻心地痛,躯干却是麻木的,勉强挪动一下,才发现左边臂弯里有个东西。

  他梗着脖子往下看,借着满地星光,发现那是一个黑圆的湿漉漉的脑袋。

  他的心直往下沉,吃力地翻了个身,才发现那是妹妹宝娇,他的手臂已经毫无知觉了,却仍死死抱着宝娇。宝娇的身体早就僵硬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臂弯里,脸庞是那样安静,俨然往日在阿娘怀里恬睡的模样。

  彭玉桂的嘴唇开始颤抖,搂紧妹妹冰凉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

  彭玉桂再次醒来已是半月后,身受重伤,险些死去,是附近山上一座佛寺的小沙弥救了他。

  佛寺只有两个和尚,老和尚慈悲为怀,不单收留了彭玉桂,还安葬了小宝娇的尸首。

  两个和尚禀性纯良,因为疑心彭玉桂正被仇家追杀,并未向人说起过他的下落,彭玉桂足足养了一个月才能下床,除了头上的伤,鼻梁骨也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