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80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蔺承佑摇头:“试不了了,这法子只能用一次,凶手知道我故意试探她,情愿被击坏一只眼珠也不会露馅的。”

  严司直扼腕:“那就只能一个一个盘查了,可是我们连凶手与姚黄姐妹有什么仇怨都不清楚,不清楚动机如何往下查。”

  “藏得再好也有露馅的时候。”蔺承佑垂眸看着桌上的证词,“其实萼姬是凶手还好说,动机也好,渊源也罢,总归能查出来。但万一她没撒谎呢,她说到那女鬼时屡次露出疑惑的神色,分明是想起了什么。”

  严司直思量道:“事关性命安危,没道理包庇凶手,何况萼姬是个极善保全自己的人,这当口还撒谎,我情愿相信她自己就是凶手。”

  蔺承佑想了想,对门外的衙役道:“让贺老板再在楼下等一会,先把卷儿梨、魏紫和抱珠叫来问话。”

  第一个来的是卷儿梨。

  她似乎有些精神不济,进屋后也不开腔,冲蔺承佑和严司直行了一礼,便默默退到一旁。

  严司直端详着卷儿梨,心里暗觉可惜,这胡姬出奇的美貌,可惜神态有些呆滞,人一呆,容貌就减色了几分。

  蔺承佑头一次正眼打量卷儿梨,都说滕玉意跟卷儿梨葛巾有些像,可他没看出哪儿像了。

  非要比较的话,眼睛倒是有点神似,都是一样的杏圆清澈,但滕玉意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水光,长长的睫毛一眨,水光就像是漾开来似的,一颦一笑都比卷儿梨的眼睛灵动,只可惜水光里盛的全是坏主意。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拿起香囊问卷儿梨:“见没见过这香囊?”

  卷儿梨轻轻摇头:“奴家昨夜是第一次见。”

  问完卷儿梨,蔺承佑又挨个把抱珠和魏紫叫进来。

  不出所料,三个人都没见过香囊。

  至于两个月前的十五发生了何事,抱珠和卷儿梨的说法与萼姬一致。魏紫那晚在前楼陪客,并不清楚卷儿梨曾遭人欺侮,但后来在园中的经历,也与萼姬的叙述相吻合。

  蔺承佑接着问:夜间可曾见过谁在小佛堂附近出没?第一次说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又是谁?

  三人都说没见过,但都记得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恰是萼大娘。

  最后打听越州人,卷儿梨等人均一无所知。眼看问不出什么,蔺承佑只好先放她们回去。

  严司直面色复杂:“说来说去,第一个说自己在小佛堂见鬼的就是萼姬自己?她倒是聪明,别的事情上有所隐瞒,唯独在卷儿梨的事上肯说实话,估计她心里也清楚,这种事一问就知真假。”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是不是实话,暂时还下不了定论。现在只能证明那晚卷儿梨四个曾结伴而行,萼姬却是后面才跟她们汇合,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究竟是撞鬼了还是去了小佛堂,目前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说辞。”

  严司直困惑地“咦”了一声:“承佑,今日你句句不离‘小佛堂’,是不是在里头发现了什么。”

  蔺承佑一拍脑门,转过头笑道:“忘告诉严大哥了,昨晚我两个小师弟发现有人曾在小佛堂施邪术,从布阵的路子来看,极有可能就是害死青芝的凶手。我怀疑有人故意四处散播小佛堂闹鬼的传言,目的是为了让人不敢靠近小佛堂。”

  严司直怔住了:“照这么说,萼姬岂不是嫌疑最大?这就奇怪了,香囊出自越州的桃枝绣坊,但萼姬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她何时去的越州,又为何要杀姚黄姐妹??”

  蔺承佑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招来外面的衙役道:“替我去成王府一趟,告诉常统领,我房里胡床下放着一个竹笥,请他取出来尽速给我送来。”

  衙役一走,蔺承佑也跟着起了身,严司直不知何意:“怎么了?”

  “我觉得我们想岔了,严大哥,你先盘查剩下的人,我去小佛堂一趟。”

  ***

  外面下起了雨,春雨绵绵,细如发丝,兜头洒落下来,如湿透的轻纱笼到脸上。

  蔺承佑冒雨回到小佛堂,相距老远就看见殿内灯火荧煌,门口站着两名衙役,正隔窗往里张望,回头看到蔺承佑,齐声道:“人都在里头。”

  蔺承佑一边点头,一边快步进了小佛堂。

  殿里满是人,左边四个坐姿七歪八斜,依次是见天、见仙、见乐和见美。

  右边三个坐相稍好些,正是绝圣、弃智和见喜。

  香案前还站着两个,一个是负着手的程伯,另一个是抱着胳膊的霍丘。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堂中那个移动的身影上,那人手持一把碧莹莹的短剑,舒肩伸臂,轻盈转身,比划得有模有样。

  滕玉意学到第十招了,逐渐有了点开窍的感觉,招式与招式之间的间隙越来越短,出剑时也不再那么笨拙。

  先前学程伯那套克厄剑法时,体内那股热力总有淤滞凝结之感,这套披褐剑法却不一样了,越练越觉得真气通畅。

  练得正起劲,忽觉背后一道视线扫过来,滕玉意的后脑勺已经很熟悉这道眼神,自动就生出一种不痛快的感觉,余光瞥了下,果见一道高挑的身影从外头走进来。

  蔺承佑还穿着早上那件玉簪绿的圆领襕袍,这颜色本是女子穿得多,一向又极挑肤色,可穿在蔺承佑身上居然丝毫不减英迈之气,腰间的金鱼袋随着他的步伐隐约轻响,暗沉沉的乌犀腰带束出一截好腰来。

  滕玉意笑嘻嘻在心里盘算,这厮富贵骄人,平日总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嘴脸,这要是再在冠上簪朵红彤彤的牡丹花,俨然就是斗鸡坊一只金灿灿的朱红冠子大公鸡。

  蔺承佑并不知道滕玉意已经在心里把他比作了一只斗鸡,不过这不妨碍他用调侃的眼神睨着滕玉意,也不知五道是怎么教的,滕玉意这剑术使起来活像耍百戏的胡人。

  他在心里笑了一通,正要夸滕玉意几句“天赋异禀”、“好生了得”、“这样练下去必成大器”之类的屁话,见天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世子,九天引火环已经布置好了,你可别不信,今日算运气好,一个时辰就请来了三昧真火符箓,正好外面下雨了,我们进来避避雨。”

  说完又觉得不对劲,何至于一看到蔺承佑就像屁股被炸开了花。

  蔺承佑却笑道:“换别人我或许不信,五位前辈的本事我却是知道的。”

  五道最爱听别人奉承自己,听了这话心里顿时又熨贴了:“快快快,趁现在二怪没来,世子到这边歇一歇。”

  蔺承佑却径直走到香案前:“王公子,让一让吧。”

  滕玉意佯装才注意到蔺承佑,连头都没回,一闪身就避开了,小佛堂这么大,蔺承佑不去别的地方偏找她麻烦,多半是存心来挑事的,休想让她上当,她为了赶进度连口水都不敢喝,吵架斗法只会耽误自己的工夫。

  蔺承佑没料到滕玉意撤退得如此迅速,颇有一拳打在软布上之感,不过这正合他的心意,好歹无需再浪费唇舌。

  他蹲下来察看香案下的那块毡毯,表面上果然浑然无迹,翻过来也没能一下子找到印痕,弃智跑到蔺承佑身边蹲下,胖胖的手指头一指:“师兄,在这儿。”

  蔺承佑眯了眯眼,弃智的图案画的分毫不差,这就是七芒引路印,这门邪术与暗害青芝的秘譏束魂术系出同宗,别的门派想学都学不出来。

  应该就是同一个人,而且修为不低。

  他咳嗽一声,两名衙役悄无声息进来了,把目光锁在众人身上,暗自留意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众道注意力全被毡毯吸引走了,并未留神门口的动静,一窝蜂围到蔺承佑身边,好奇地低下头。

  瞥见那个印痕,见天骇然道:“这不是七芒引路印吗?”

  滕玉意虽跑到一旁练剑,耳朵却一直竖着,见天这一叫,她好奇问:“道长,什么是七芒引路印?”

  “一种邪术,人死了还不够,还要把死者的魂魄拘来用冥器拷打折辱,邪门得不能再邪门,阴损得不能再阴损。”

  见天又兴奋又嫌恶:“老道多少年没见过这种邪术了,会不会跟杀害姚黄青芝的是同一个人?世子,查到是谁做的了么。”

  蔺承佑继续在附近搜找:“查到就好了,此人心思之细,生平罕见,就拿这枚七芒引路印来说,作法时需一次性释出七枚火印灯,施法人若稍稍走神,就会掉落火星或是法印,但你们也看到了,偌大一块小佛堂,只留下一小块痕迹。”

  见喜盯着烙印疑惑道:“我记得这邪术有好些规矩来着。”

  “规矩一大堆。“蔺承佑抬头往香案底下看,“头三条就是:不拘椿萱之魂,不拘幼孩之魂,不拘远地之魂。”

  滕玉意招式一缓,前两条她能听懂,不害父母,不害幼童,说明研习邪术之人虽然恶毒,还未丧尽天良,但第三条她就听不懂了。

  好在小佛堂里除了她,还有两个人跟她一样好奇。

  只听绝圣问:“师兄,这个‘不拘远地之魂’,指的是不拘太远的魂魄么?”

  见乐嗤地一声笑起来:“傻小子,这话的意思是这阵法不能随心所欲,只能拘役死在某一处的魂魄,比如在彩凤楼施法,就只能拘来死在楼中之人的魂魄——”

  滕玉意耳边一炸,死在楼中之人?姚黄和青芝姐妹俩前不久才遇害,毡毯下的烙印却不像是近日留下的,说明那人施邪术的对象不是姚黄姐妹,那就奇怪了,凶手明明是彩凤楼的人,为何要对付以前的死者?

  五道也似乎惊住了,茫然环顾周遭:“这地方究竟死过几个人?不对啊,不是说楼里向来只闹鬼,没出过人命么。”

  见乐近来听了不少此地的传言:“你们不知道吧,这地方以前是家彩帛行,店主夫妇和小妾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了。”

  他话锋一转:“世子,你该不会是怀疑——”

  “不管这阵法要对付谁,反正不会是姚黄和青芝。”蔺承佑仰头望了望,一跃飞上了横梁,“而且见喜道长猜得没错,从凶手害青芝的手法来看,应该与设七芒引路印的是同一人,可见凶手不但容不下姚黄姐妹俩,还恨极了早前的某位死者。”

  见天惊讶到了极点:“彩凤楼半年前才开张,前头的彩帛行却已经关门一年了,再往前的铺子就更跟彩凤楼没交集了,那人到底恨的是谁?”

  蔺承佑的声音在房梁上震荡:“问问不就知道了。”

  五道互相望了一眼:“问?找谁问?”

  蔺承佑跃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凶手不是已经告诉我们好法子了么。”

  众人惘然不解,滕玉意却若有所思看着那块毡毯,蔺承佑该不会是……

  正当这时,外面衙役找来了:“世子,常统领来了。”

  “这么快?”蔺承佑起身往外迎,只听一阵稳健的脚步声,常嵘一头钻了进来。

  他满肩都是细密的银亮雨丝,右手端着一个缃色的竹笥,左手提着一个大包袱。

  “常叔。”

  常嵘先端详蔺承佑,看小主人毫发无损,似乎松了口气,而后环顾左右,躬身冲五道行了一礼,目光扫过滕玉意时,明显愣了一下。

  滕玉意随意拱了拱手,人却不动声色往程伯身后一藏,她身上穿着男装,脸上又贴着大胡子,论理很难被人一眼认出,但这位常统领曾经跟她一起抵御尸邪,还是谨慎些为妙。

  好在常嵘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怕耽误大郎的事,快马加鞭赶过来的,幸而胜业坊离平康坊不远,路上不曾耽误多久。大郎,你这几日不在府中,宫里派人来看过几回,回头若是得了空,进宫看看圣人和皇后吧。”

  蔺承佑笑应了:“阿芝有没有送话出来?”

  “有,小郡主隔两日就催哥哥进宫,我回说哥哥办差去了,得空就会去宫里接她。小郡主就把这东西送出来了,还叮嘱说要哥哥马上戴起来。”

  常嵘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手中的包袱,一叠整整齐齐的换洗衣裳露出来,最上头却搁着一枚色彩斑斓的小物件。

  蔺承佑拾起那东西:“长命缕?阿芝做的么,还没到端午,怎么就做上这个了?”

  常嵘蔼然微笑:“小郡主说这是她第一回做长命缕,巴巴地送出来,指望哥哥夸她呢,还说等到了端午,再给哥哥做条更好的。”

  蔺承佑笑眯眯把长命缕系在腕子上:“知道了。”

  常嵘把竹笥递给蔺承佑,确认东西没拿错,便要告辞而去,走到门口时,他再次朝滕玉意这边看了两眼,然而滕玉意早就背过身练剑去了。

  常嵘出去后才想起来,这不就是上回那个挥剑击退尸邪的小娘子么。那晚在花厅里有多惊险,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多亏这位小娘子,几次使计把尸邪挡在门外。

  怪了,滕娘子是名将之女,为何待在妓馆里。大郎说近日要在彩凤楼对付尸邪,滕娘子该不会跑到此处避难来了?他边走边寻思,忽然想起上回有位嬷嬷过来告诉他,说大郎曾在府里的梅花林拦住滕娘子说话。

  两件事一结合,常嵘顿时喜忧参半。大郎今年十八了,连个喜欢的小娘子都没有,若大郎与滕将军的女儿合得来,是不是意味着绝情蛊有了松解的迹象。

  要不要连夜给王爷和王妃去信?不行,太操之过急,再多等些日子吧,少年情意是藏不住的,如果大郎喜欢滕娘子,过不了多久绝对会显露出来,假如一直没动静,证明只是他想多了。

  这边蔺承佑打开竹笥,把里头的几枚形状古怪的银钉取出来,依次将其从佛堂门口放到香案前,刻意摆得歪歪扭扭的,活像一条凌乱的甬道。

  随后掏出一根红绳,两手一抻试了试韧度,又再拿出七只小碗摆成一圈,把香油注入碗内。

  滕玉意虽不看不懂这些万万绕绕,却已经猜到蔺承佑要做什么,凶手至今未露出破绽,依她看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而且拿这个对付凶手,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五道先还茫然不解,看到七只小碗才猛然醒悟过来:“世子,你这是要设七芒引路印?”

  绝圣和弃智急道:“师兄,万万不可,这可是邪术啊。”

  “迂腐。”蔺承佑吹灭手上的蜡烛,“法术用来害人,当然叫邪术,可如果用来救人,又何邪之有?”

  他振振有词,绝圣和弃智抓耳挠腮:“但、但是……”

  蔺承佑拍了拍手上的灰,回头对两名衙役说:“我作法期间不能被人相扰,把几位道长和王公子主仆请到西侧吧。”

  滕玉意这时已经习练到第十一招了,因为怕影响进度,一直防着蔺承佑把他们撵出去,哪知他同意众人留在小佛堂里,这就奇怪了,凶手会邪术,五道并不能排除嫌疑,蔺承佑不防备他们,是不是意味着不怀疑五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