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65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思量间一回头,绝圣和弃智都傻了眼,她心知这热闹不能再看了,忙把二人领回后苑,到了房里,她笑眯眯给二人倒茶,师兄公然狎妓不觉得臊,倒把师弟窘成这样。

  “你们刚才去了何处?”她好心转移话题。

  “其实没走多远。”绝圣双手接过茶盏,“师兄和严司直先是到对面的果子铺询问有没有人买过樱桃脯,又到附近的首饰铺打听事情,末了去寄附铺(注)转了转,出来后天色不早了,师兄就和严司直就到邻近的酒肆用膳。”

  果子铺?首饰铺?滕玉意抿了口茶,这个倒是好猜,无非在青芝房里发现了什么。

  寄附铺又是怎么回事,青芝生前去当过东西么?

  弃智从怀里取出来几包东西:“滕娘子,你尝尝这个。”

  滕玉意见是一包饆饠,想来是蔺承佑给师弟买的,她并不肯接,只笑道:“你们留着自己吃吧,我不太爱吃胡食。”

  弃智不容分说塞到滕玉意手里:“这个不太一样,滕娘子吃了就知道了。”

  绝圣拼命点头:“我和弃智头一回吃到这样的饆饠,想着你们也爱吃才多拿回来几份,程伯伯、霍大哥,这是给你们的。”

  程伯和霍丘讶笑道:“我们也有?”

  滕玉意捧着那包东西暗忖,钱虽是蔺承佑出的,心意却是两个小道士的,巴巴地给他们带回来,不吃太不近人情,于是高兴笑道:“既是小道长的一份心意,那就吃吧,我们主仆也不必再安排午膳了,吃这个就够了。”

  刚吃了一口,她就愣住了:“咦,这是什么馅儿的?”

  绝圣和弃智眼睛放光:“没吃出来吧?我们也没吃出来。据胡肆的老板说,这里头放了二三十种馅料,除了花蕈、透花糍和酪浆,还有好些没听说过的食材。”

  程伯往日常在街衢巷陌走动,也算博洽多闻,听了这话有些费解:“小道长,一份饆饠加这么多好东西,怕是不好卖价吧,卖便宜了折本,太贵又没人买。”

  绝圣对程伯道:“程伯你是不知道,这家胡肆的老板跟师兄是旧识,看师兄来了才亲自下厨,平日是不卖的,再多钱也不卖。”

  滕玉意本来打算随便吃两口,吃着吃着就放不下了,花蕈的脆爽和酪浆的黏甜在唇齿间交融,让人实难割舍,一顿刚吃完就开始惦记下一顿。

  她用巾栉净了手面,笑道:“这家店在何处?改日我买几份给表姐和姨母尝尝。”

  “就在前头不远,老板叫诃墨,不过滕娘子还是别去了,诃墨不会卖的,给再多钱也不卖。”

  “这是为何?”

  绝圣摆摆手:“此人脾气古怪,做好饆饠后,出来跟师兄打了声招呼就不见了,换做别人估计连个面都不会露。严司直跟诃墨搭腔,诃墨连理都不理。”

  滕玉意不说话了,这胡肆老板隐匿坊市间,必定有些孤高脾气,既对钱财无动于衷,想来也不把权势放在眼里,亲自做饆饠不是为了讨好蔺承佑,而是把他当成了真正的朋友,看来蔺承佑身边三教九流的朋友真不少。

  “严司直和你师兄去了那么多地方转悠,是不是怀疑青芝不是自尽?”

  弃智挠挠头:“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严司直和师兄都没说什么。”

  滕玉意道:“青芝若是被人谋害,凶手岂不若无其事混在楼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准还会与我等同桌用膳。”

  绝圣和弃智低声道:“滕娘子,你觉得青芝是被人谋害的?”

  “不敢胡乱揣测。昨晚你们师兄和诸位道长住在小佛堂,距那口井不远,青芝若是在井前被人谋害,定会挣扎呼救,凭你们师兄的耳力,不会什么都没听见,若是在旁处被害再被移到井中,那么远的一段路,极可能被人撞见,这几日情形特殊,尸邪随时可能闯进来作祟,凶手再大胆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下手,因此我猜青芝是自尽。”

  “但若是自尽,师兄又怎会请来大理寺的同僚查案?”

  所以青芝的死定有可疑之处。滕玉意岔开话题:“左右现在无事,要不把抱珠和卷儿梨叫来唱曲吧。”

  抱珠和卷儿梨很快就来了,只是脸色奇差。

  滕玉意亲自给她们斟了茶,温声道:“我记得上回你们说青芝这几日总发梦魇,你们跟青芝熟么?”

  抱珠捧着茶盏摇摇头:“奴家跟青芝不算熟,卷儿梨倒跟青芝算是半个同乡,青芝突然没了,卷儿梨一早上都心神不宁。”

  滕玉意这才注意到卷儿梨神情呆呆的。

  抱珠轻轻推搡卷儿梨:“公子问你话呢。”

  卷儿梨回过神,黯然道:“回公子的话,奴家跟青芝称不上同乡,只是当年被卖到同一个人牙子手里,奴家是胡人,青芝却是从荥阳被卖来的,记得那时候青芝总说家里还有嫡亲姐妹,可惜不小心失散了,奴家跟她相处了几个月也算熟了,后来奴家被萼大娘买下,青芝被沃大娘买了,此后再也没见过,直到彩凤楼开张,奴家才再次见到青芝。青芝同我说,沃大娘嫌她姿色不出众,买了她却从不教她曲艺。”

  绝圣和弃智懵了一下,听这话的意思,这个青芝想当乐伶不成?

  抱珠红着脸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被卖到勾栏的女子,这一生注定命运悲惨,青芝就算不伺候男子,也没法堂堂正正嫁给良家子的,她不甘心一辈子在勾栏里做粗活,所以、所以——”

  滕玉意明白了,或许在青芝眼里,做名妓比当粗使丫鬟要风光许多。

  “奴家问青芝这些年可找到了嫡亲姐妹,青芝说没找到,不过她说沃大娘对她也算不错,若是干活勤快,一个月也能攒下几个钱。再后来葛巾娘子来了,主家就叫青芝去服侍葛巾娘子了。”

  “照这么说,青芝不大像那等会轻生的性子。”滕玉意想起早上葛巾那副丧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问,“葛巾待青芝好么?”

  “好。”卷儿梨怔怔点头,“葛巾娘子知书识礼,性情也极豪爽,那些王孙公子为了讨好她经常送些奇珍异果,她都会大方分给身边人同食,外面带来些鹿炙鱼酢,也从不自己独食,她来了没多久,楼里上下都喜欢她。青芝常说自己好福气,能有幸伺候这样一位娘子。”

  抱珠突然道:“不,也不全是如此。”

  “哦,难道她主仆有隙?”

  “从前倒还好,但青芝说葛巾娘子毁容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经常无故冲她发火,有时还会打骂她。青芝没日没夜照拂葛巾,却只能换来娘子的斥责,她为此背地里经常跟人抱怨,有一回还求沃大娘给她换个主子伺候,沃大娘狠骂了青芝一顿,说她忘恩背德,主子风光的时候千般奉承,主子落了难,头一个想着的是另攀高枝,这种货色留着做甚,就该马上打死。青芝吓得磕头赔罪,从此再不敢提这话。”

  滕玉意想了想:“照这么说,葛巾娘子刚出事的时候青芝并未梦魇,这几日才开始睡不安稳?”

  抱珠颔首:“青芝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葛巾娘子被厉鬼所伤,楼里人人自危,青芝看着倒还好,只忧愁葛巾娘子和自己的前程,说如果葛巾娘子容貌无法恢复,那些从前能沾光吃到的奇珍芳肴,往后是不是再也吃不着了。”

  滕玉意啧啧称奇,这何止是使力不使心,简直是全无心肝,绝圣和弃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性子的人为何会突然睡不安稳?最近青芝晚上总发梦魇,同房的人就没问她缘故?”

  “这……奴家就不知道了。”

  滕玉意唔了一声,楼内妓人等级分明,萼姬砸了这么多银钱和心血,是指望卷儿梨和抱珠日后做花魁的,青芝一个粗使丫鬟,萼姬不会同意女儿同她过从甚密。

  滕玉意以手支颐:“也罢,说了这么多话也累了,外头太乱,你们在我房中歇一阵再走。”

  抱珠和卷儿梨有些不安:“公子不用我们奏曲了?”

  “胡曲就免了,奏首《采莲曲》吧。”

  两人齐声应了,卷儿梨先行吹奏,抱珠也跟着拨动丝弦。

  刚奏了小半叠,抱珠忽然愣住了。

  “抱珠?”

  抱珠面色煞白一瞬,很快平复下来,望着条案上那盘樱桃脯道:“奴家想起来了,那回主家让奴家给葛巾娘子送药,敲门不应,奴家只好去找青芝,刚进门就看见青芝在吃东西,她看到我进来,忙要将那包东西塞回枕下,结果不小心撒了一地。奴家见是一包樱桃脯,也就没在意,现在想起来,那包东西很沉,叮叮当当像是藏着簪环类的物件。青芝一边忙着把东西塞回去,一边说‘我遇到了一个旧相识,这包樱桃脯是那人给我的,我想留着做个念想,就不分给姐姐吃了’。”

  “旧相识?她可说了是男是女?”

  “没说。青芝当时很慌,急着把我推出去了。”

  “你怀疑青芝在樱桃脯底下埋了别的东西?”

  抱珠颔首:“这样就算被人撞见,也只当她在偷吃东西,若非掉到地上,奴家也听不出端倪。”

  “约莫藏了多少?”

  “估计只面上一层是樱桃脯,底下全是珠玉之类的物件。”

  滕玉意暗暗蹙眉,怪不得蔺承佑会去果子铺和首饰铺打听。这就有意思了,一个粗使丫鬟哪来那么多首饰,偷来的还是别人给的?葛巾时常分食果馔也就罢了,难不成还会给分簪宝给丫鬟?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道:“王公子,王公子?”

  程伯过去开门,贺明生一张笑脸探进来:“王公子,贺某有事要与你相商。”

  滕玉意微讶:“何事?”

  贺明生笑容可掬:“世子想叫抱珠和卷儿梨过去伺候。”

  滕玉意呆了一呆:“要是我没记错,蔺承佑可是一口气叫了十位娘子,怎么,还嫌不够?”

  绝圣和弃智干咳一声,恨不得钻进地缝。

  贺明生叹气:“王公子有所不知,这少年郎君嘛,头一回难免孟浪些,世子说他想挑个各方面都贴合心意的,怕挑花了眼,故而要在僻静处一个一个地相看。听说楼里还有几位貌美妓子未去,才叫贺某亲自来延请。”

  滕玉意道:“他把满楼的人都叫去都无妨,但我已经与萼大娘说好了,卷儿梨和抱珠现在是我的人,我不同意她们去伺候别人,叫蔺承佑另找别人吧。”

  贺明生抬头擦了擦汗:“王公子,此事全怪贺某愚鲁,贺某先向你赔个不是,世子那头立等着要人,说是半个时辰之内不把人送过去,就要找我麻烦,这些日子贺某已是焦头烂额,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王公子,只要你肯放人,让贺某怎么赔罪都使得,萼姬擅自收下的东西,贺某全数退还给王公子如何?”

  滕玉意看了眼卷儿梨和抱珠,二人垂着头一声不发,想来不愿被叫去伺候男人,只因主家亲自过来要人,敢怒不敢言罢了。

  滕玉意并非菩萨心肠,但她答应保二人平安,这才过了几日,怎能毁在蔺承佑手里。

  她笑道:“说的好可怜见,贺老板富甲一方,自然不会将两颗宝珠放在眼里,今日你要是敢退我的珠子,明日我就让人将此事传扬出去,让人知道彩凤楼的老板出尔反尔,看日后谁还敢与你做买卖。”

  贺明生哀声道:“哎哟哟,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世子那头说不通,王公子这头也不相让,贺某夹在中间,真要屈死了。不如这样,世子还在那头等着回话,烦请王公子随贺某多行一步路,自行跟世子说明白如何。”

  滕玉意略一沉吟,蔺承佑想跟她讨人,怎么也该是他过来说清才对,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万一蔺承佑横下心跟她作对,她可护不住抱珠和卷儿梨。

  绝圣和弃智在一旁不吭声,估计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灵机一动,悄声道:“有件事需同你们商量。”

  如此这般叮嘱了二人一番,她昂首对贺明生道:“带路吧。”

  那地方在后苑,离小佛堂不远,本是一座小花厅,临时改成了厢房。阶前枝叶相映,是个极幽静的去处,滕玉意过去时,蔺承佑刚从另一条甬道过来,后头亦步亦趋跟着几个人,萼姬也在其中。

  “世子。”

  蔺承佑停步:“都找来了么?”

  贺明生笑道:“别人都好说,就是卷儿梨和抱珠有些麻烦。”

  绝圣和弃智瞟了眼厢房,轩窗半掩,房内隐约可见霓裳倩影,两人脸蛋刷地一红,跑到蔺承佑跟前扯他衣袖道:“师兄,你不能这样。”

  蔺承佑泰然自若:“我怎样了?”

  “师兄已经叫了十位娘子,何必再叫卷儿梨和抱珠,她们是好人,师兄你、你不能……”

  最后两个字声若蚊蚋,蔺承佑摸摸耳朵,意识到那是“糟蹋”。

  他不怒反笑:“我糟蹋她们?”

  绝圣鼓起勇气道:“师兄,斗胆问你一句,今日出了这间屋,你能不能叫得上来她们的名字?

  “我为何要叫得出来她们的名字?”

  啧。绝圣和弃智脸色益发难看,嘴里一个劲地嗫嚅:“师兄,这样不好。她们被卖到这种地方,身世很可怜的,师兄你、你不能雪上加霜。”

  “对对对,若是始乱终弃,有违师尊的教导。”

  这是滕玉意教他们的,他们憋了半天才蹦出这几个词。

  蔺承佑劈头盖脸遭了一通指责,暗忖他们从哪学来的这一套,雪上加霜?始乱终弃?忽然瞥见滕玉意,讥笑道:“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王公子干的好事。”

  滕玉意暗暗后退一步,蔺承佑却已经朝她走来,慢慢到了近前,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这话是你教他们的?”

  绝圣和弃智忙道:“不是的,贺老板来找王公子说项的时候我们自己听见的,这话也是我们自己要说的。”

  滕玉意微笑:“在下的确托两位小道长说情来着。世子瞧中的这两人,不巧在下头几日就瞧中了,许了萼大娘重金,让她们半年内不得伺候别人,说来此事世子全不知情,容在下先向世子赔个不是,卷儿梨和抱珠委实不能伺候世子了。”

  蔺承佑点点头:“你不肯割爱,所以撺掇这两个傻小子说我欺男霸女?”

  “世子误会了,两位小道长视师兄为表率,平日处处以效仿师兄为荣,今日世子狎妓之事楼里传得沸沸扬扬,小道长年纪尚幼难免有些想不通,在下怕他们钻牛角尖,只好代为解释一二,绝无半句诋毁之辞,更不敢说世子欺男霸女。”

  蔺承佑脸上笑意不减,心里的火却直冒,才消停一晚,她又来惹他,他都能想象她是如何“代为解释”的,绝对一句好话都无,难怪绝圣和弃智那样看他。也不知她给两个傻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偏偏绝圣和弃智就吃她那一套。

  滕玉意温声道:“世子并非荒诞无形之人,如今来龙去脉也说清楚了,还请世子殿下高抬贵手,另换美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