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43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滕玉意笑眯眯道:“这可如何是好,段府最重孝悌,各府前来给老夫人磕头道贺,嫡亲孙子倒不见了。”

  杜庭兰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道:“我早就想问你了,是不是你弄的?”

  滕玉意附耳对杜庭兰说了一番话,杜庭兰既惊又喜,暗暗点了点头。

  两人相伴回了花厅。花厅内灯火如昼,段老夫人端坐在翡翠茵褥上,活像芙蓉花丛中的一尊佛。

  满厅人都在说笑,有人看见滕玉意进来,惊喜道:“来了来了。”

  滕玉意抬头看,迎面走来两位珠玉绕身的妇人,左边那个是段宁远的长姐,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另一个看着却陌生,想是段府的某位远亲。

  段文茵笑颜逐开,近前揽住滕玉意道:“可算来了,祖母正问你呢。”

  滕玉意含笑敛衽:“给两位夫人请安。”

  “这就是宁远的那位未过门的娘子?”女眷们看滕玉意容貌瑰丽,赞不绝口,“这般好模样,满长安都找不到几个,怪道老夫人那般喜欢,常把阿玉挂在嘴边。”

  这时另有一位眉目威严的妇人从帘后绕过来,瞧见滕玉意,愣了一愣:“这是玉儿吧。”

  滕玉意忙道:“给夫人请安。”

  这妇人是镇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段宁远和段文茵的母亲,生得英姿磊落,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豪气。

  段宁远和段文茵的相貌大半随了母亲。

  段夫人拉着滕玉意的手上下瞧了一通,越看越欢喜:“听宁远说,那日你们在紫云楼受了惊吓,我让他们送了灵芝到府上去,你们吃了可好些了?”

  滕玉意温声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医官说此时不宜滋补,暂且都收起来了。”

  “先清养几日也好,日后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我说。”段夫人拉着滕玉意跟前,“阿娘,你瞧瞧玉儿。”

  滕玉意上前肃拜:“晚辈给老祖宗贺寿,祝老夫人福寿绵绵。”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几年不见竟这样高了,过来让祖母瞧瞧。”

  滕玉意瞧了一眼春绒和碧螺,二人会意,捧着锦盒走过来。

  滕玉意亲自接过锦盒,款步走到段老妇人跟前:“从扬州带来了些绢彩,不知老夫人喜不喜欢。”

  段老夫人自是高兴,慈爱地看过礼物后,攥着滕玉意的手腕笑叹:“一别数年,这孩子越来越出色了。我这把老骨头近两年总抱恙,我只当活不长了,今晚瞧见你这样出众的小辈,纵有百般病痛都消了。”

  众女眷打趣:“就是这孩子未免太守规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口一个老夫人,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早该改口叫祖母了。”

  杜夫人坐在那头的上首,听了这话,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段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越发和煦:“玉儿都来了,宁远那臭小子呢?说要来给我磕头,怎么还不见人影?”

  段文茵忙道:“前头来了好些贵客,阿弟正忙着招待呢。”

  女眷们笑道:“听说府上好事将近了?段小将军莫不是害臊了。”

  众人听了越发爱凑趣,段夫人故意板着脸:“玉儿都还没害臊,他害什么臊?”

  旋即笑问滕玉意:“你阿爷明日回长安?”

  滕玉意颔首:“大约晌午能到。”

  段夫人忙引着滕玉意在东侧坐下,柔声道:“方才你没在这,我们正要跟你姨母商量,两家亲事定了这么久,一转眼你都及笄了,如今你随父回长安定居,宁远即将册封世子,如今祖母一心盼着你和宁远的喜事,不如早些操办起来,等明日你阿爷回来,你伯父便会登门与你阿爷商议婚事。”

  她说这话时嗓门不小,众人听了自是哄堂不已。

  杜庭兰坐在母亲边上,脸上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听阿娘说,那晚阿玉在紫云楼借力打力,当场将过错都归咎给了段宁远,不但咬死了要退婚,还找了在场的诸位夫人佐证。如今段府公然提起婚期,莫非已经为段宁远的举动找到了体面的说辞?

  她攥紧臂弯里的画帛,当真厚颜无耻。看段家这架势,分明是吃准了玉儿拿不出段宁远和董二有私的确凿证据,有心把过错摘得一干二净。

  杜夫人也气得不轻,段家这是把阿玉架在火上烤。

  今晚恰逢段老夫人的寿宴,段夫人故意当众提起二人的婚事,倘若玉儿不顾两家的颜面断然回拒,众人难免会觉得玉儿不知礼数,这种目无尊长的小娘子,往后必定遭人指摘,玉儿又没法当众证实段宁远早与董二娘不清不楚,即便退了婚,过错也归不到段宁远身上。

  可若是玉儿含糊答应,过两日若是再传出两家退婚的消息,外头必定惊异,明明在段老妇人寿宴上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说退亲就退亲?众人不但会觉得滕家人不守信诺,甚至因此怀疑玉儿的品行也未可知,说来说去,到最后都会成为滕家的过错。

  她压着怒意看向段家人。

  段文茵似乎有些愧疚,目光闪烁了一下,把脸转到一边。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杜夫人唯恐阿玉被激得上当,堆起笑容就要插话,女儿忽然凑到她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

  杜夫人诧异看向滕玉意,果见滕玉意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滕玉意看姨母会意,满脸关切道:“姨母,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杜夫人当即抚住额头:“实不相瞒,那日我在紫云楼冲撞了邪物,这两日懒进饮食,吃了好些方子。坐下后陪老寿星说了这么久的话,心里才舒坦许多。”

  众人忙夸赞杜夫人温恭知礼,心里忍不住犯嘀咕,杜家为了礼数周全,身子不适也要赶来给段家老夫人贺寿,相比之下,段小将军显得何其失礼。

  杜家的长辈都登门了,段宁远连个面都不露,就算在前头待客,总不至于过来请个安都抽不出空。

  段夫人殷切地上前照拂杜夫人:“夫人若是觉得乏倦,到偏厅歇息歇息?”

  杜夫人谦恭道:“今日段老夫人是寿星,哪有寿星未尽兴,客人先去歇着的道理。说了这么久,怎么没见到宁远?自从我们老爷调回长安,我也好些日子没见过宁远了,前日好不容易在紫云楼碰见了,没说上几句话就各自回府了,今日既然说到两个孩子的婚事,请宁远过来露个面、说几句话也好。”

  段夫人忙笑道:“宁远在前头忙完了就会过来了。”

  杜夫人笑着颔首:“老夫人今日是寿星,小辈们磕头祝寿才是头等大事,哪有把祖母撇到一边,只管招呼外客的道理。方才那几个磕头的小公子我也见了,个个规矩懂礼,宁远既是长兄,当做表率才是。”

  段夫人面色稍滞。

  段文茵忙笑道:“阿弟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利,听说在前头喝了酒,身子难免不受用,兴许怕唐突了长辈,这会正忙着醒酒呢。”

  厅里的人眼波闪烁,这话全无道理,祖母过寿辰,段小将军就算是病得半死,也该强撑着来行礼,否则“不孝”的名声是摘不掉了。何况段小将军素来康健,怎会说病就病。

  段夫人抵住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皱眉低斥下人:“快去把大郎给我找过来。”

  段文茵也按耐不住穿过花厅,亲自到外头垂询消息。

  就在这时候,以阿芝为首的一群贵女回来了,都是各勋贵王侯的千金,年纪都在十岁上下,平日便常在一处玩耍,今日也不例外。她们方才在花园里斗草斗诗,玩得不亦乐乎,觉得乏累了,才联袂回到花厅。

  她们这一进来,顿时芳馥满室,笑语晏晏。

  阿芝兴致勃勃走到东侧上首坐下,绝圣和弃智垂头跟在阿芝背后,仿佛察觉花厅里气氛古怪,忍不住抬头瞄了瞄滕玉意。

  杜夫人不断往门外张望,眼看段宁远迟迟不现身,失望地喟叹:“那日在紫云楼,段小将军无故指责我和阿玉,我一怒之下呵斥了他几句,段小将军该不会是还未消气,不愿过来见我这个长辈吧。”

  此话一出,众人的神色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段夫人笑道:“夫人多心了,那日之事纯属误会,当时就把话说开了,宁远感激长辈的教诲,今日知道夫人和阿玉来了,高兴还来不及,怎会避而不见。”

  杜夫人笑叹:“说得也是,是我这做长辈的心眼窄了,段小将军名声在外,料着不会如此糊涂。”

  说罢再次往门口张望,既然不糊涂,长辈都登门了,他这个做晚辈的为何迟迟不过来请安。

  厅堂里的贵客本打算作壁上观,这时也有些看不过去了,祖母在此、滕杜两家的女眷在此,段小将军只顾缩着不露面,着实冷漠失礼,该不会是不满意这门亲事,故意给滕家下马威吧。

  在座的一干女眷里,本就有那日紫云楼的几位夫人,她们原本就知道段宁远和那个董二有些不清白,此刻看到滕玉意脸颊通红仿佛在强忍委屈,心里难免气不过。

  这个段宁远,成亲前就敢如此欺负阿玉,成亲后那还了得?!

  某位侯夫人的夫君是滕绍的同袍,第一个忍气扬声道:“那日在紫云楼,段小将军自称饮了酒才犯糊涂,今日酒食刚上桌,段小将军这是又喝醉了?滕夫人身体欠安,杜娘子大病初愈,阿玉连日舟车劳顿,仍结伴来贺寿。段小将军不来请个安,有些说不过去吧!”

  此话一出,那些早就暗藏不满的女眷也忙应和起来,一时之间,花厅里人言藉藉,段老夫人坐不住了,颤巍巍道:“大郎不是这样的人,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快去告诉老爷,让他赶快派人去寻。”

  下人们应声去了,回来时只顾摇头,显然一无所获。

  花厅里一默,莫非段宁远压根不在府中?

  祖母大寿,嫡长孙不在府中,不孝不恭简直荒唐到极点了。如果在府中,如此欺辱未过门的娘子,换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滕玉意感觉到众人同情的目光,对段夫人和段老夫人道了声罪,恹恹回到姨母身边,特意坐在姨母和表姐中间,三个人心怀默契,或是含泪不语,或是怒容满面。

  诸人面露不忍,滕家做到这个地步还要如何,

  段夫人和段文茵想找话化解,然而人人都心思浮动。

  这境况委实太尴尬,宾主都不知如何是好,外头突然有些喧沸,下人欣喜若狂:“大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段宁远大步走进来,锦衣玉冠,面容俊雅,一进来就单膝跪地:“孙儿来晚了。”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如释重负,连笑带骂:“来得这么迟,白叫人担心这么久!跑到哪去了?到处寻不见你!今日这顿打先记着,明日叫你阿爷给你补回来!”

  段宁远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孙儿该罚。为了今日,孙儿特地给祖母准备了一份寿礼,怎知小人们粗手粗脚,把外头的妆花锦弄脏了,孙儿怕污了祖母的眼,特命他们重新换了一块锦帛,耽误了些工夫,孙儿怕挨罚,亲自包裹了送呈祖母,不知祖母中不中意,要是祖母瞧得过眼,就少罚孙儿几板子吧。”

  说话间身子不经意抖动了一下。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说的怪可怜见的,横竖躲不了一顿打。杜夫人和玉儿在那头,你还没瞧见么?只管跪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过去请安。”

  “就是。”段夫人佯怒道,“玉儿高高兴兴来给祖母贺寿,无故被你晾在一边,你今日不好好向玉儿赔个罪,我头一个不饶你。”

  段宁远这才转向滕玉意三人,深深作揖道:“晚辈给夫人赔罪。晚辈因事来迟,还望夫人莫要怪罪。”

  杜夫人挤出笑容道:“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段宁远又转向滕玉意,垂眉拱手道:“恕我怠慢了……娘子。”

  滕玉意侧身避了一礼:“段小将军言重了。”

  段老妇人和段夫人笑容满面地看着二人,段宁远直起腰,不料一下子,肩膀又是一抖,这动作几不可见,很难让人察觉,然而却躲不过滕玉意的眼睛,她微露笑意,不动声色垂下眼睫。

  段宁远未免太高估自己了,痒痒虫上身了还敢露面。

  估计段宁远此前已经苦苦支撑一阵了,实在说不过去才硬着头皮出来见客。

  不出来见客,便是不孝骄狂。

  出来见客,免不了露出端倪。

  但他如果一直能撑下去,蔺承佑岂不是白吹了牛皮?既然说此虫【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自然能叫人生不如死。

  她并不心急,且看段宁远能忍多久。

  段宁远行过礼后,便要到段老夫人身前,哪知刚一迈步,身子陡然又动了一下,这一回动作太大,惹来众人的瞩目。

  段宁远暗暗紧咬牙关,云淡风轻吩咐下人:“先把礼物奉给祖母。”

  众人张望一晌,只当自己眼花,刚要挪开视线,段宁远禁不住又搐动了一下。

  这回连杜夫人和杜庭兰都注意到了,段夫人奇道:“大郎,你怎么了?”

  段宁远长身玉立,腰板笔直,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这种青松般的风度依然让人挑不出毛病,他勉强笑道:“无事。”

  然而说话这工夫,眉毛又是一跳,仿佛奇痒难忍,不等他调整好表情,脖子又一歪,像是要止痒一般,他咬牙切齿蹭向自己衣领。

  此举甚为失礼,简直像田舍奴所为。

  众人益发觉得古怪,段宁远似乎顾不上打招呼了,仓皇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