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226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他不但让人给这位严司直服了毒,还取走了他的一魂一魄,如不立即为严司直做法招魂,连投胎都会丧失资格。那时候清虚子和王妃已经察觉到城中有漏洞了,假如连夜找寻,很可能会提前找到阴冥地界的出口,那样他也就无法在阴日那晚圣人发作时,利用那口井牵制住道长和王妃了。

  假如说这世上人人都有弱点,那么道长和王妃的弱点就是太讲“道义”。道义如同枷锁,有时候会死死捆住一个人的手脚。如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软了。

  为了给这位年轻官员招魂,清虚子光是做法事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就是这一天一夜,道长错失了封锁地狱之门的最佳时机。

  “这是一场赌局,容不得半点闪失。为了捱到那一日,再多杀几个李司直刘司直又如何?”

  蔺承佑“注视”着前方,正如从前办案时审视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时那样。

  可惜这一回他眼前只有黑暗,而他的身边,也再没有那样一位勤勉负责,书写卷宗时永远找不到错处的严大哥了。

  蔺承佑心里像被密密的针扎中一般,猛地刺痛。

  “他姓严,叫严万春!”他断然打断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十有八,隆元十三年登进士科,有妻,尚无子。他严万春——不单单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小官员。他就如你我一样,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淳安郡王怔住了。

  蔺承佑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句句震人心弦。

  静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澜,他缓缓抖了抖袍袖,起身环顾四周:“看看这宫殿。殿堂再阔大,布置再精巧,也不过是座华丽的囚笼,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早在我谋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我告诉自己:绝不能出半点纰漏。一条人命,换一个稳赢的局面,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怪只怪你和这位同僚太亲厚——”

  蔺承佑手指微蜷,假如严司直与他关系平平,淳安郡王也难以利用严司直来拖住师公和爷娘。严大哥与他关系越亲厚,就越得死。

  蔺承佑闷声低笑起来,笑声起先低不可闻,渐渐有些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蔺承佑方勉强止住了笑,然而话声充满讽刺:“亲厚?比得上我待皇叔么?”

  淳安郡王脚步一顿。

  “是。”蔺承佑自嘲点头,“换作是旁人,早在树妖在紫云楼作乱时我就会起疑心了。记得那晚我在逼问树妖是被何人点化时,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回了原形,那并非怪雷,而是专用来降妖的光明印,可因为树妖出现伯父和一众大臣全都及时撤离,当晚留在楼中的只有寥寥数人。我在后楼捉妖时,你在前楼坐镇。我早该想到,只有对我了若指掌之人,才能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到下一步线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与卢兆安同在英国公府赴宴……耐重前脚出现在玉贞女冠观,你麾下的人马后脚纵入观中……你的手下为了混淆视线,逃走时故意绕了好几条巷子,后来查到蛾儿巷,地点上勉强能解释得通,但从那人出现得那样快,我就知道他们的窝藏点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与玉贞女冠观仅有一墙之隔,当日事态紧急,你为了提醒师太莫要露出马脚不得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为止露出的最大破绽——

  “种种蛛丝马迹,都因为我对你的信任,统统撂下了。”

  蔺承佑突然止了声,殿中安静如坟,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信任如高楼,并非一夕就能铸就。

  “记得小时候,我不常见到皇叔,七岁那年我从马上摔下,是皇叔跑过来接了我一把,当时你也才十岁,自己也折了胳膊。从那次起,我就知道我这位小皇叔是个好人。”蔺承佑讽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何时变得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云淡风轻,仿佛这些话语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我若是足够心狠手辣。”他叹道,“早在几月前你着手调查我时就会设法除去你了。过去这一年,你一再坏我的事,我辛苦设局对付彭家留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庄穆,却被你当场识破庄穆是被人陷害的。我费尽心思钳制宋俭和郑仆射,你却顺藤摸瓜查出静尘师太就是当年的皓月散人。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要做太子妃的武绮,你却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卢兆安和王媪。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紧逼。若非屡生波折,我也不至于一再损兵折将;若非怕出意外,我又何需利用天地间的那股煞气做文章?”

  蔺承佑忽而刺声笑了笑:“说到武绮,我差点忘了,你算无遗策,连我们的亲事也不放过。你该清楚阿麒待你如何,可你为了日后控制东宫,明知武绮野心勃勃也要助她成为太子妃。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说提起娶妻的事,是为了逼我尽快求娶滕玉意?”

  面对蔺承佑的逼问,淳安郡王负手仰头,那恬淡无愧的神情,仿佛在与蔺承佑闲聊家常。

  “你且想想。”他回头淡然看了眼蔺承佑,“如能利用一位应劫者在举事那晚牵绊住成王府和青云观,成事更添几分胜算,那时我们差不多已经确定滕娘子身上带劫,接下来我得确认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在意她。”

  蔺承佑笑了笑,笑声不只愤懑,还有些悲凉之意。

  “可如果我没猜错,最初你谋算过自己和滕玉意的亲事。”

  空气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过生辰那晚,滕玉意为了给我送紫玉鞍特地去了西苑的致虚阁,碰巧你也在附近,四下里无人,你与她相遇,离开的时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极容易让人误会,我只当是巧合,但如今细想,皇叔你一向聪敏过人,不想被人误会的时候绝不会落人口实,所以当晚,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让我误会你与滕娘子有私,从此打消对她的念头。”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阵我是有过这想法,不为别的,就为她父亲是滕绍,如能顺利娶到滕玉意,日后我趁乱举事时,滕绍的镇海军很难不为我所用。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应劫之人,知道她频繁招惹邪祟后,我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阴冥之井一开启,这种应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与其费心费力讨好她,何不利用这一点做文章?”

  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讽声笑起来:“可惜你千算万算,没能算到最终是滕玉意让你功亏一篑。”

  那个纵身跳入阴冥之井的身影,是整盘棋局中最大的意外。两人同时一默,窗外雪虐风饕,风声吹得窗棱呼啦啦作响,那浩浩的风声,似能吞下天地间万物,那一晚魔物作乱时,长安城也是这样昏天黑地。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长叹道:“这世上,最难谋算的是人心……”

  这声叹息,有遗憾,有惆怅,唯独没有懊悔。

  蔺承佑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伤到极点,反而横生出一种荒唐感,为了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他伸出右手,摸索着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爷娘?”滞了片刻,蔺承佑收回手,偏过头,确认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事败,你冒着露出破绽的风险派出三十多名暗卫抢夺她的魂魄,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可见你不是全无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对兄嫂和圣人格外冷酷无情,我记得过去这几年你一直与他们相处甚睦,究竟从何时起你对他们有了这么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旧在殿中闲散漫步,并无接话之意。

  “为了崔氏?”

  此话一出,淳安郡王宛如被人踢到了痛处,转过头,露出嘲讽的神色。

  “我记得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旧宅,幼时我因为好奇偷偷去看过她,结果还没进门就祖父的手下逮着了,回去后祖父呵斥了我一顿——”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骤然打断蔺承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短短一瞬间,他冷峻得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过去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事,你知道几件?”淳安郡王讥诮道,“说起你七岁堕马,你倒是记得我和你同时受伤,但你恐怕不知道,我养伤那段时日,过来探望我的只有你爷娘。你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王,从头到尾没来看过我一眼。”

  蔺承佑的话语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开了郡王身上包裹多年的层层伪装,他依旧伫立在原地,但整个人就如暗藏着惊涛骇浪的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表象。

  他冷笑:“你只知幼时甚少见到我,可知道我两岁那年就被父王扔到了别院中?在你们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个耻辱的痕迹,被他远远扔开了。他从不来看我,也不许我去澜王府给他请安。除了逢年过节,不许我到外面走动。你和太子在崇文馆启蒙念书时,我连国子监的大门在何处都不知道,父王为了少与我碰面,只延请诸位名师到别院为我授课。那时我年幼,不懂父王为何突然如此厌憎我,大了我才明白,这一切是因为我母亲犯了错。父王为了顾全皇室的颜面不肯休她,只将她常年幽禁在另一处。我想去探望母亲,却连大门都进不去。我去求我的长兄帮忙,长兄却袖手旁观。”

  说到此处,他阴冷地回望蔺承佑:“这就是所谓的亲情?比水还淡,比冰还冷。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父亲满口假仁假义,实则冷酷无情!”

  说来真讽刺,第一回带他去探望母亲的,是两个大恶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他们为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闯入了那座别院,一躲就是数月,数月后的某一晚,小敏郎循声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皓月和文清当时很惊讶,说这孩子是他们见过的耳力最佳之人,他们哪知道,那是因为他寂寞时只能一个人调琴弄乐,久而久之,耳力自然比常人敏锐得多。世人都说他识音断律的本领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个独处的夜晚练就的。

  “我在别院中长到六岁,平生头一遭交到了朋友。”淳安郡王自嘲地说,“文清和皓月为了活下去,变着法子讨好我。教我武功,教我道术,还教我如何在人前掩藏自己的武功和内力,得知我想见我母亲,就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半夜带我翻墙出去。世人都说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可在我心里,他们比你父亲这样的‘善人’要忠义百倍。”

  “那是因为他们要利用你报复圣人。”蔺承佑冷冷道,“无极门害人无数,他们是首恶之徒,没有你的庇护,他们早就被抓入大牢了。”

  “那又如何?”淳安郡王厉声道,“在我最孤独的时候,那些好人在何处?皓月也就罢了,文清在我的地窖中一住就是十五年。他们从不打听我为何一个人住在别院,也不在背后议论我是不是‘奸生子’。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我日夜思念母亲,但我身边没有一个人肯帮我,要不是文清和皓月出现,也许我直到母亲过世前都见不到她。”

  提到母亲,淳安郡王的表情变得苦涩又狰狞。

  见到母亲前,他对母亲的感情是极端复杂的。诚然,他深深地想念她,在孩子心里,世上没人能替代母亲这个角色,尽管母子很早就被迫分离了,但他依稀记得母亲是如何亲昵地叫他“敏郎”。

  但他也恨她。

  他还太小,不明白这一切是谁造成的,想来想去,只能怪母亲,倘或当初母亲不犯错,他们母子也就不会分离了。

  然而,这种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见到母亲那一刻,全被狂喜和思念所淹没了。

  母亲欣喜若狂,把他抱入怀中泣不成声,他在母亲臂弯里啜泣着睡了小半晚,近天亮时才被皓月和文清带走。

  等到再大些,母亲告诉他:她没有背叛他的父王,这一切是被长子蔺效所陷害的,她与那位名叫曾南钦的娘家旧友只私下见过几面,从头到尾没有私情。父王之所以冷待他,是因为怀疑他是曾南钦的私生子,只要能证明当初她与曾南钦并无首尾,父王就会待他如从前一样好了。

  比起这个,蔺敏更希望母亲能回到澜王府,但因为母亲的这句话,他开始找寻真相。

  “这一查,就是近十年。别说那件事过去了好几年,便是新近发生,又如何能证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并无私情?但我坚信母亲不会再骗我。十六岁那一年,我羽翼渐丰,皓月散人顶替静尘师太接掌玉贞女冠观后,手中有了大笔银钱,而我则利用澜王府每年拨到别院的例银,在皓月和文清配合下,暗中豢养自己的人马。也就是这一年,我查到了当初玉尸作乱时的一位幸存者,此人名叫春翘,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死牢中,她不记得山上都有哪些人,但认出了曾南钦的画像,她说她亲耳听到此人对玉尸说自己是童男子,在玉尸面前,无人敢撒谎,春翘还说,当时蔺效和瞿沁瑶也在山上,这件事他们也可以作证。”

  淳安郡王的脸色阴沉仿佛要下雨:“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兄嫂一直都知道真相,但过去这些年他们不但任由我父王怀疑我的血统,还任由满长安的人在背后说我是‘奸生子’。我知道,长兄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历来不大喜欢我,但即便父王不许他们来看我,他们也隔三差五就给我送衣食,冲着这份关照,我对他们由来只有感激没有半分憎恨,直到得知真相,我才知道他们比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要虚伪恶心!”

  那日他带着查到的这一切,兴冲冲到澜王府去见父王,父王年岁已高病卧在床,看到小儿子呈上的种种证据,只淡淡挥了挥手。

  “下去吧。”

  蔺敏如同被兜头淋下一盆冷水,一下子僵在了床侧,父王明明看完了这些证据,为何对他还是如此冷淡?

  紧接着,他听到父王令人叫长兄和长嫂进屋,那一瞬他心里全然明白了,当初就是因为长兄证明母亲与曾南钦“有染”,母亲才落到了今天的田地。

  许是长兄新近又给父王看了更多证据,所以父亲并不肯相信他和母亲。毕竟比起历来厌憎的小儿子,父王自然更愿意相信大儿子的说辞。

  他的努力成了笑话。

  “那之后没多久,父王就病逝了。母亲被幽禁多年身体早就垮了,之所以苦苦支撑,不过是盼望着有朝一日看到我的处境有转机,听说我父王到死都不原谅她,一恸之下也离世了。”蔺敏的语气冷硬如铁,“你问我为何对你爷娘冷酷无情,为何不问问他们为何对我没有半点恻隐之心?我母亲背了一世污名,连带我也深陷泥淖,而这一切全拜你父亲所赐!”

  自小他耳力过人,无论他走到何处,总能听到那些贵妇在背后悄悄议论他:“人倒是好的,只可惜有个那样的娘。”

  “到底是不是老王爷的亲骨肉,还真不好说。“

  这些话语就如淬了毒的箭,一次次扎入他的胸膛。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和你们的处境迥然不同。你爷娘面上待我亲厚,其实假情假意。清虚子对你们几个非打即骂,待我却极为客套。圣人和刘皇后口口声声对我们一视同仁,但真到了说亲之时,她为你们挑的不是王郑邓武的后裔,便是外地强蕃的千金,轮到为我挑时却总是些低阶官员和外地贵胄的女儿。这些虚伪和矫情,我早就恶心透了。”蔺敏猛地笑起来,只是笑声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寒凉,“没人会站出来说明当年的一切,没人会大声告诉天下我母亲没背叛过我父王,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要让这些人闭嘴,除非长安城我一人说了算!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他厉目看向蔺承佑,清隽的脸庞上满是遗憾。

  “事到如今,最让我惋惜的不是事败,而是谋事那晚明明死了那么多人,偏偏让你爷娘侥幸逃脱了!”

  那阴狠的神态,让他看上去与平日判若两人。

  偌大一座宫殿,一时间只能听到淳安郡王粗乱的呼吸声。

  这片窒人的安静中,蔺承佑默了一回,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囊袋,将其放到桌上:“来之前父王嘱托我这些东西带给你。顶上这封信是当年祖父上书求圣人封你为‘淳安郡王’的奏疏。剩下那些,是你母亲在闺中时做过的绣活和写过的一些信。”

  蔺敏在听到前句话时毫无反应,听到最后一句话却怔了怔,快步走到桌前,拿起展开看。

  一看到信上的字句,他脸上闪现过一抹夹杂着耻辱和惊愕的神色。

  “当年你母亲在信上对密友吐露自己的心事,说心里早就有个恋慕的郎君,可惜那位郎君门第太高贵又从未正眼看过她,她为此痛苦不堪,为了排遣相思,就擅自给那位郎君做了好些绣活。这些信她一封都未寄出,绣活也全藏在自己闺房里。那时你母亲本与表亲曾南钦订了亲,却突然无故悔婚,不久后以崔家女的身份嫁入了澜王府做继室。你母亲嫁人之后,曾南钦越想越恼恨,便潜入你母亲的闺房准备拿回他当初送她的那些定情物,结果无意中搜到了这些信和绣活,那一刻他才明白,你母亲甘愿给人做继室并非单单是为了澜王府的富贵,还有别的原因。”

  蔺敏死死盯着那些绣活,他那双清亮的双眸,一霎儿似能渗出血。那些绣活上,无一例外绣着“效”字。

  “我阿爷是很厌恶你母亲,但他因为怜惜你,早就将那日在山上斗玉尸的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冷待你和你母亲,并非是因为怀疑你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为了别的缘故。曾南钦为了撇清自己和崔氏之间的关系,在狱中托人将这些东西转交给祖父。那一刻祖父才明白崔氏嫁入澜王府的初衷,或许是深觉耻辱,祖父去世前不只待崔氏母子冷淡,待我阿爷也很疏离。这一点,凭你的敏慧,当初多少该有所察觉。”

  “阿爷成亲后带着我阿娘住到了成王府,祖父则常年独自待在澜王府,祖父为了少见我阿爷,甚至不让爷娘去澜王府请安。我因此不大敢去找祖父,自小就与师公更亲近——祖父晚年,过得跟你们母子一样不开心。祖父被心魔折磨了许久,直到临终前才释然,他深悔过去因为崔氏的缘故冷待你,便写下那封为你请旨封王的奏疏,说愿意将自己的食邑和封地全留给小儿子,还求圣人将澜王府的宅邸换一座新府邸为你做封王之用,所以你十六岁就被封为淳安郡王,食封也远远超过本朝历代王爵,伯父和阿爷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颁布旨意的那一日,一再在满朝臣工面前强调这是祖父的遗愿。”

  可惜崔氏被软禁了这么多年,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早已飞遍了长安城每个角落,仅凭一个封号,什么也改变不了,蔺敏也好,淳安郡王也罢,一生都无法躲开这些流言蜚语。

  而一旦仇恨的种子在心里生根发芽,皇室这些事后补救的举动,在蔺敏眼中自然都成了惺惺作态。

  说完这些话,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大殿里,隐然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蔺承佑无法视物,只能静静地聆听和感受。

  那是一种近乎狂乱的情绪,咫尺之外也能被震撼和感染。

  哑默了一回,蔺承佑迟滞地起身,把那堆旧物留在桌上,循声往外走去。

  忽听身后传来“撕拉”一声响,像是纸片被撕碎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那样决绝,那样急不可待,像是急于否定什么。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很显然,桌上的信和布帛正被人恶狠狠地逐一撕碎。

  蔺承佑只顿了一顿,便继续往前走。

  那声音却戛然而止,背后冷不丁响起蔺敏的闷笑声,笑声古怪扭曲,癫狂不受遏制。

  幽静的广殿里,那满含屈辱的笑声不断回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刺人心耳。

  蔺承佑不禁停下了脚步。

  蔺敏断断续续地笑着,悲恨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连我都骗……阿娘……我这一生……我这一生…………不值!!”

  蔺承佑心中一涩,爱与恨,这一刻统统成了空。推开殿门,雪花迎面扑来,那滔滔的风雪声,一瞬间盖过了大殿中那苦痛癫狂的大笑。

  茫茫天地间,唯有雪花洁净如初,蔺承佑未作停留,径直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