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22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滕玉意道:“正是。”

  “当年我随军出征,就是在滕将军麾下历练,怪不得我一看你就觉得你眼熟,你同你阿爷长得有点像。”

  昌宜好奇道:“阿兄,你也要同阿玉聊天么?”

  太子咳了一声:“手这么凉,在树上窝了多久了?你们怎么伺候的,公主连手炉都不曾带?”

  宫人们急急忙忙送上暖炉。

  太子道:“你们俩在这胡闹,害得下人们也跟着担惊受怕,阿娘派人找你们,你们两个躲在树上不吭声,下回再这样淘气,别指望我替你们遮掩,走吧,再待下去该着凉了,正好我要去给阿娘请安,顺便送你们回宫。”

  阿芝问:“太子哥哥,你看到我阿大哥哥了么?”

  太子耐心道:“他在外头跟人射箭取乐,这样的日子他正嫌拘得慌,哪肯到内苑来。”

  三人边说边走,一众内侍们也浩浩荡荡跟在后头。

  昌宜走了两步,扭松开太子的手,跑到滕玉意跟前道:“你多大了?”

  “回殿下的话,臣女十五了。”

  昌宜扳着指头数了数:“比我大四岁,比阿芝大五岁,我们这便算认识了,往后我就叫你阿玉吧。”

  随即压低嗓音,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掏过鹊窝,下回就看你的了。”

  滕玉意眨眨眼:“我许久未掏过了,手早就生了,况且北地与南地不同,若是未找到,殿下不许怪我。”

  昌宜愣了愣,咯咯笑道:“你别叫我公主,叫我昌宜吧。”

  阿芝兴冲冲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阿玉,筵散后我们会找你玩的,你别乱走哦。”

  两人回到太子身边,一行人重又往前走。

  太子扭头看了滕玉意一眼,忽而停下脚步,用温和的口吻道:“难得昌宜和阿芝都喜欢你,往后可常到宫里走动走动。”

  滕玉意应是,低头时扫到太子脚上,心里咯噔一下,蓦然想起那日皇后寝宫里的屏风后,那人也是穿着这样的乌皮六缝靴。

  因是冬至大朝会,这回与上回单独召见不同,满朝的命妇都来了。

  皇后把滕玉意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当众赏她两枚香料。

  那香料白莹如茧,幽幽异香沁人心脾。

  殿内诸人都有些讶异,滕玉意也愣住了,扬州是通邑大都,她在扬州待了这些年,见过不少胡人从殊方异域带来的异香,眼前这几枚香料的品相,堪称举世无双。

  皇后道:“这是羯婆罗香,人称‘百药之冠’,上年婆利国上供的,宫里只有八枚,听说你回长安后染了嗽疾,应是水土不服所致,此香有驱寒御湿之效,没准能对你的病症。”

  滕玉意惶恐道:“此香实非凡物,娘娘正该用此香保重凤体。臣女德薄能鲜,万万不敢受。”

  皇后笑道:“本宫赏你你就收下,万物讲究缘法,送礼也是一样,宫里这些孩子都不爱用香,给他们也是糟践,你拿回去若是合用,回来告诉本宫一声。”

  滕玉意只得叩头谢恩,皇后又拿出几匹绢,笑眯眯赏给跟滕玉意同来的勋贵之女。

  滕玉意左边坐着中书舍人邓致尧的孙女,右边则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兴许是皇后当众赏她羯婆罗香的缘故,用膳的时候,她总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筵散后滕玉意沿原路出宫,始终未见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来找她,想来还是小孩儿心性,说过的话扭头就忘了。

  回府后,滕玉意把香料搁到桌上,执意等父亲回府。

  滕绍直到后半夜才露面,一来就令程伯叫滕玉意去前院。

  滕玉意到书房的时候,滕绍轻袍缓带,正趺坐在榻上拭着自己的那把刀。

  她端着香料进去,父亲每回出征前都会擦拭自己的铠甲和宝刀,看样子又要领兵离开长安了。

  “皇后今日赏了我两枚羯婆罗香。”滕玉意把托盘搁到条案上,淡淡道。

  滕绍把刀收回刀鞘:“皇后今日还召了邓致尧的孙女和武如筠的女儿进宫,赏她们的又是什么?”

  “各人都是八匹绢。”

  滕绍默了默:“那两人也是太子妃遴选名单上之人,皇后召了你们三人进宫,却只赐了你一人羯婆罗香,阿玉,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滕玉意冷笑:“阿爷答应过我,亲事由我自己做主。”

  滕绍心中沸乱,起身来回踱步:“阿玉,此事牵连甚广,阿爷与你细说说,你听完就知道皇后为何有此举了。”

  他眉头拧成一团,缓声道:“你该知道各地藩镇作乱已久,圣人即位后宵旰图治,一心要削藩振朝,先扫除了剑南道的柳成,后又镇压了在黔中道作乱的魏文茂,然而淮西道、山东道拒不将兵力交归朝廷,这几年背地里大量屯兵,已然成了朝廷的腹心之患。”

  滕玉意道:“女儿早有耳闻,可这跟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滕绍长叹一口气:“上个月淮西道的节度使彭震发兵侵扰邻境,有人密奏到朝廷。圣人听了雷霆震怒,当即下旨讨伐淮西道,但朝中有大臣反对,说这些年朝廷东荡西除,早已师老兵疲,削藩之事不宜急进,劝圣人以招安为主。

  “另一派则主张继续削蕃。”

  滕玉意道:“阿爷自是主张继续削藩了。”

  滕绍点点头:“彭震狼子野心,隐有盘踞中原之势,淮西道与河北山东两道互相勾连,早晚会作乱一方。用兵要趁早,否则定会养痈贻患。

  “如今朝中两派各执一词,整日哓哓不休,圣人急召我回长安,我回说:如果能一举击溃彭震的叛军,河北山东两道自会望风而靡,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望圣人早日用兵。

  “圣人听了大悦,令我主持讨伐淮西道一事,可朝中几位老臣横加阻挠,最激烈的当属中书舍人邓致尧和御史中丞武如筠。”

  滕玉意恍然大悟:“邓致尧的孙女和武如筠的女儿,也在太子妃遴选名册上,皇后当着她们的面单独赏我羯婆罗香,大约有圣人的意思在里头。”

  滕绍道:“圣人此举,旨在借皇后之手震慑两位老臣:一来表明态度,削藩之举势在必行;二来也是敲打二人,若再阻遏,会另择大臣之女做太子妃。”

  滕玉意面色发黑:“倘或这两名老臣仍不肯改主意,圣人岂不是就会定下我为太子妃了?”

  滕绍讽笑:“或许他们已经改主意了,刚才阿爷回府的时候,邓致尧和武如筠正要递文牒进宫,圣人自称要休息,未放二人入宫。我猜明日早朝的时候,杜武二人就会委婉改变说辞。圣人怕夜长梦多,只待这几位老臣松口,立即会派阿爷率兵前去讨伐。”

  滕玉意扫一眼父亲搁在条案上的宝刀,提前擦拭兵甲,是因为知道马上会出征吗?

  滕绍看向女儿:“阿玉,假如明日几位老臣不再反对出兵,圣人为了安抚臣心,会将邓武二女保留在名册上。”

  滕玉意缓缓颔首:“阿爷说了这么多,是劝我不必过于忧虑,因为君臣之间正在暗中角力,圣人既要制约几位老臣,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指定谁是太子妃?”

  滕绍目露赞许:“正是如此。打从你跟阿爷说不想嫁入宗室,阿爷便上奏回绝此事,但阿爷历来是朝中最支持削藩的那一派,如果圣人这时候下旨将你从名册上剔除,定会招来两派的猜忌。

  “因此圣人不但没答应阿爷,还命皇后着意抬举你,背地里却告诉阿爷:孩子们的亲事由他们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战事平定了,若你还不肯嫁给太子,他再找个体面的理由让你退出遴选。”

  滕玉意暗忖,圣人这样安排,远比自己想象得要睿智开明。只是这样一来,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战事平定之后了。

  滕绍又道:“另有一事需让你知道,太子也极力主张削藩,皇后赏你羯婆罗香虽是圣人的意思,但太子至少是知道和默许的。”

  滕玉意面色微变。

  滕绍抬手往下压了压:“邓武二人早在名册上,临时把你加上去,与太子本人脱不了干系。上回的玉真女观赏花宴,太子应该是第一回见你,不过他素来稳重,就算目前对你有些好感,也会好好考量之后再做决定。你放心,太子是难得的仁人君子,不会强迫更不会使阴私手段,你只需装作毫不知情,万事等阿爷从淮西道回来再说。”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爷这次出征,大约要多久回长安?”

  “最短三月,最长半年,你安心在家里养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权尽数归于朝廷,阿爷便告病在家,专心替你张罗亲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她因为母亲枉死之事深恨父亲,这些年跟父亲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本以为父亲这一生都会戎马倥偬,今晚他竟然主动说出要告病回家的话。

  滕绍回身走到阁架上取下一物,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灯影照亮他鬓边的白发,一下子就见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亲彭思顺当年曾是朝中股肱之臣,彭思顺死后,京畿两道仍有不少彭家的旧部,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对讨伐淮西道,估计与长安彭家的党羽甚众有关。可惜军情紧急,来不及一一排查奸伏。”

  滕绍一面说,一面慢慢揭开覆在那东西上的妆花锦,等那东西完全暴露在灯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光油润,琴首上镶嵌着螺钿,处处精巧瑰丽,让人爱不释手。

  这是母亲陪嫁之物,母亲出身太原王氏,年少时便精于此道,父亲常年征战,母亲常会借着抚琴纾解相思之苦。

  滕绍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自从你阿娘走了,阿爷已经许久没听人抚过琴了,今晚阿爷有些乏累,你给阿爷奏一曲如何?”

  滕玉意淡淡道:“我不会抚琴。”

  滕绍苦笑:“我听程伯说,这些年你苦练琴法,技巧上有不少你阿娘的影子,你阿娘是个中高手,你能练到这地步,应该下了不少功夫。”

  滕玉意心中冷笑,她并不好此道,只是担心这世间再也找不到关于母亲的痕迹,凡是跟母亲有关的东西,她都会千方百计保留下来。

  唯独这把琴例外。

  这琴曾落到父亲那个叫邬莹莹的表妹手中,要不是年幼的她拼死不肯放手,根本不可能夺回来。

  而夺回之后,她又因为嫌弃这把琴被邬莹莹摆弄过再也不肯碰了,没想到父亲把它收在了书房里。

  滕绍自顾自拨弄琴弦,伶仃的乐调从他指尖溢出来,技巧并不娴熟,但能听出是胡人名乐《苏慕遮》。

  滕玉意越听脸色越难看,就在母亲去世前不久,她曾无意中撞见邬莹莹与父亲在书房私会,彼时吐蕃再次进犯,河陇一带告急,父亲正要率军出征。

  邬莹莹以此曲相赠,颇有依依送别之意。

  滕玉意记得自己闯入时,邬莹莹满脸是泪。

  而她的好父亲,正默然立在案前看着邬莹莹抚琴。

  曲子幽咽凄恻,两人好像都有些痴怔了,不知过了多久,滕绍转头看到滕玉意,脸色隐约闪过一丝惊惶。

  滕玉意当时才五岁,但也看出来两个人不对劲,这个邬莹莹是父亲的表妹,半年前被父亲带回家中,父亲对母亲说,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无依,表妹已许了人家,但离出嫁之日还有半年,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亲事事以父亲为重,自然满口应许,当即命人拾掇出一个幽静的院落,好好安置邬莹莹。

  起初母亲常跟邬莹莹走动,邬莹莹活泼机灵,编出来许多小玩意哄年幼的滕玉意,因为擅长拉拢人心,连府中下人也对邬莹莹颇有好感。

  过了没多久,母亲不知何故开始疏远邬莹莹,有时滕玉意想去找邬莹莹玩,也会被母亲拦住。

  正是从那时起,母亲身体开始抱恙。

  再后来滕玉意就在书房撞见了那一幕,她未将此事告诉母亲,可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母亲当时已经怀了身孕,气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儿,身体彻底垮了。

  回忆到此处她猛地抬起头来,耳畔琴音不绝,父亲沉浸在回忆中,她忍无可忍,快步穿过房间,霍然推开门。

  滕绍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脚步,厉声道:“阿爷口口声声怀念母亲,却连阿娘在世时从不奏胡曲都不知道!这首《苏幕遮》只有一个人弹过,阿爷用母亲的遗物弹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谁?”

  滕绍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滕玉意眼睛赤红:“阿爷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提醒我,这把琴我永不会碰,这曲子我每听一回就想作呕!我永不会忘记阿娘是怎么死的,那女人如今在南诏国过得好好的,阿娘却已成了一堆白骨,而这一切全拜阿爷所赐!”

  滕绍面色铁青,断喝一声:“够了!”

  滕玉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去世那晚,下人们忙着装殓,年幼的她不知发生了何事,自顾自爬到棺中,张开胳膊对母亲说:“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来抱抱我。”

  可不论她怎么哭闹,阿娘都不肯理她,她手足无措,在棺中抱着阿娘哭了起来。

  从那日起,再没人每晚哄她入睡,再没人抱着她在花下唱儿歌。没人笑着替她梳发,没人手把手教她写字了。

  阿娘下葬后,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她周围冷寂一片,陪伴她的只有母亲留下的那个布偶。

  她想起母亲那双笑意弯弯的眼睛,对父亲的恨意怎么都压不住。

  滕绍撑着条案起了身,刚一迈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爷是个粗人,不懂乐理,不懂对仗,没替你阿娘画过一次眉,没陪你阿娘摘过一次花,那时候吐蕃和南诏国进犯剑南道,正是军情最险急之时,阿爷每回出征回来,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爷连你阿娘爱弹什么曲子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