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 第190章

作者:申丑 标签: 古代言情

“你出生时,顾家男丁都被下在狱中,女眷虽还无碍,可外头却不知藏了多少眼睛打量府中动静。娘子怀你时便失了福养,再加上心中焦虑,非但没有长肉,反倒瘦了好些。她知和你别后再无聚首的可能,想着喂你吃口母乳,只……她无乳水,你只知啼哭,娘子又不敢拖得太久,怕走脱不得,只得含恨让我抱走了你。”江娘子怜惜地抚着江泯,流泪道,“我可怜的小郎君,连口乳水都不曾吃上,后来跟着我东躲西藏,也只能拿米汤喂养,到了你阿爹身边,这才吃过一段时日的羊乳。”

江泯朝王绛磕了几个头,又冲江娘子也磕了几个头。

“阿泯,我瞒着你的身世,你不要怨阿娘。”江娘子悲伤道。

江泯道:“阿娘,我早知自己不是你和阿爹的亲子,我贪恋你和阿爹的宠溺,不敢动问,才装作不知的。”

江娘子含泪一笑:“阿娘知道,小郎君这般聪敏,哪里会半点不觉的。”

江泯膝行一步,急道:“阿娘和阿爹要赶我走?阿兄和嫂嫂也不认我这个弟弟吗?”

江娘子忙道:“阿娘和阿爹怎会不要你,你阿兄和嫂嫂更不会不认你。”她涩然摇头,“阿泯,你心中不要有愧疚之意,也不要多有顾虑,你只问你心,要不要认你亲爹。我虽恼他让娘子孤眠地下,细想,却是人之常情,逝者已逝,往日的誓言又算得什么,总要先顾着当下,他也莫可奈何。我怨得恨得,娘子也怨得恨得,你为人子却与此无关。”

江泯摇头:“阿娘,我不愿,我……我……我只想认娘,不想认爹。”顾蕴之于他,实在陌生得紧。

江娘子犹疑,她现在提及顾蕴之就满心恨意,虽知莫可奈何,她仍旧觉得他负了王绛。可事关江泯,她怕对江泯的名声有碍。

江泯少年老成,见她不语,也慌张起来,抓着江娘子的手:“阿娘真不要我?”

“那便不认。”江石牵着阿萁过来,他们也提了一个篮子,将装着的纸钱放在王绛坟前烧了。

江泯飞快地眨着眼,不让自己掉下泪来,可怜巴巴地喊道:“阿兄、嫂嫂。”

江石与阿萁俩人无所顾忌,在顾家埋骨地肆无忌惮地道:“我和你嫂嫂合计了一番,不认也好。一来当年顾王两家同罪,却是一家抄斩,一家流放,里面有些不可提及的事,其间的曲折复杂,且不去管它。只说,如今顾蕴之娶妻康信县主,住的屋宅,穿的鲜衣,花的银钱全自其妻,说句不好听的,顾蕴之自己都是寄人篱下的;顾家免罪,也托了康信县主之福,全赖厉王的脸面,罪虽免了,当年顾家给当今圣上没少使绊,即便圣上有容人之量,顾蕴之却无为臣之胆。厉王回京述职,他与康信县主随同回来,不舍禹京繁华,打算在京长居,在国子监书学里做了一名博士。”

话不好说得太透,姬殷话里透出之意,当年许是王家见自家再无生路,索性揽下罪名,这才使顾家留有生机。

康信县主什么脾性,她恋慕顾蕴之成狂,眼里容不下砂子,顾蕴之后院清静,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她与顾蕴之育有一子,不过四五岁,爱若珍宝,平白又多出一个儿子,能在她手里讨得什么好?

江泯抬眸看着江娘子,哽声道:“阿娘……”

江娘子本就舍不得江泯,思及康信县主的行事,又一想王绛生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性,当下再无迟疑,不提江泯认父之事。

他这边不愿认父,顾蕴之却要认子,午夜梦回往昔历历在目,这是王绛拼死为自己生下的儿子,这是顾家的血脉,怎忍他流落在外。

康信气恼不已,拿鞭子将一个犯错的下人抽得全身鲜血淋漓、奄奄一息。顾蕴之闻讯而来,愤怒康信的暴戾,喝止后拂袖而去。康信见他生气,怕将起来,又追过来认错哭闹,见顾蕴之还是冷着脸不愿与她讲和,只得又退一步,道:“我知阿郎心里不痛快,那将大郎接回来便是,我也是为母的,还容不下他吗?”

顾蕴之不知该如何与康信说理,闭眸道:“县主,人命非同草芥,你难道不能善待一二?”

康信啼笑皆非:“阿郎,你为个贱婢与我生气?她险些折了我的指甲,看,我手上丹蔻都还没染好呢。”

顾蕴之心里蕴着一捧火,被死灰一层一层掩着,内里一片灼烫,外面一片冰凉,五脏好似化灰,却不知该如何宣泄。

康信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臂,撒娇道:“阿郎,说到底还是大郎的事,我这就遣人将他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安生度日可好?”

“县主……”

康信笑道:“天下再没我这般疼惜阿郎的。”她背着手,攥紧拳头折断了指甲,“阿郎,你那个妾一并接回来如何?我知道你还念着姐姐,她是姐姐身边人,本就要将她给阿郎的,不过因为当年生了变故,来不及纳她罢了。阿郎,我们将她接回来,也将大郎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岂不是齐整了?”

顾蕴之苍白俊秀的脸上有着令人心魄俱疼的悲凉,他道:“县主,阿阮已嫁为人妻,她有夫有子,过得美满,你不要打搅他们。”

康信不知怎得又高兴起来,投入顾蕴之怀里:“那,我只接大郎回来,阿郎的身边,以后都只我一人可好?”

顾蕴之敛眸,康信性喜奢华,最好华服金饰,发髻上插满簪钗,热闹华美,她生得也美,眉目浓丽,可她又是这般张狂无礼暴戾……偏偏又在他面前做尽小女儿情态。顾蕴之良久才拥住她,木然道:“好,只你一人,但你再不许随意打杀人命。”

康信欣喜若狂,整张脸迸发出无边的喜悦,胡乱应道:“我可是认真的,你可不许违誓。”

顾蕴之心头大恸,嗓间一甜,又硬生生将它咽回去:“不会,我再不违誓。”

他欺过一人,不愿再负一人。

康信得了顾蕴之的承诺,想着给他一个惊喜,收起嫌弃,带着恶仆气焰高扬要将江泯接回来,她只当江泯喜从天降定然感恩戴德,谁知江泯一脸茫然,然后道:“贵人误会了,我自有爹娘,哪里是什么顾蕴之之子。”

康信傻了眼,沉下脸:“你敢欺哄我。”一指闻声出来的江娘子,“你说,他是谁之子?”

江娘子镇定自若:“阿泯是我与夫郎亲子。”

康信气得跳脚:“胡说,他明明是阿郎的儿子,你敢霸占人子?”

江大粗声道:“那日县主也在,我娘子是如何说得?顾家小郎君早产体弱,先天不足,哪里挨得过流逃,已不幸早夭。”

康信咬牙,大怒:“胡言乱语,你们夫妻生得亲子,倒像阿郎七成,我是傻子不成?”

江娘子面不改色:“县主,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我家二郎许是我怀他时心中念着我家娘子,才有与娘子有些许相像。”

康信再蠢也不会信这样的话,只江家咬死不认,她也不得其法,怒气冲冲地带着一众恶仆裹挟着怒火走了。

顾蕴之不及生康信自作主张,就得知江泯不愿认父,又悲又痛,无力摆摆手,道:“县主,我自去带他回来。”

康信怒道:“父要子死子撞墙,哪有父求子的。”

顾蕴之惨笑:“他从未知道另有生父,一时不愿相认也是情理之中,我岂奢求别的。”

康信不敢拦他,江娘子也无意阻江泯,父子见面相顾无言,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长一少似熟悉又陌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儿子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年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生身父亲仍在世上安好。

“晚辈见过顾博士。”江泯收回目光,长长一揖。

顾蕴之看着他,江泯各肖他与王绛一半,承自他的骨血却说着这般割心之语,开口道:“你与阿绛生得很像,我对不起她,无论你认与不认,你都是我亲子,我不会弃之不顾。”

江泯道:“顾博士,我出生农家,爹娘恩爱,兄嫂友善,家中和睦异常,我自小便没吃过苦头,更没有什么坎坷身世,顾主薄认错了人。”

顾蕴之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吞下苦意,狠心道:“阿绛为我生的孩儿不能没有名姓。”

江泯道:“晚辈不知顾博士在说什么。”心里却在道:等我他日博了功名,我自会认回我亲娘。他故作为难道,“顾博士,我兄嫂送我来,怕是等得急,晚辈先告退。”

顾蕴之动也不动地目送他远离,他的儿子聪慧无比,也心狠若斯。

顾家要认子,江家反责顾家夺子,事出古怪,中间又有张扬的康信县主上蹿下跳,一时夺子事闹得禹京沸沸扬扬,连着上皇都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