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 第146章

作者:时久 标签: 古代言情

这一瞥就叫我看见了, 他的左眼蒙了一层白翳, 近看有几分吓人。我不禁脱口道:“邵郎中, 你……”

他立刻垂下眼拜道:“微臣身有残缺, 惊扰县主了。”

公主说他在山火中受了伤, 原来伤在眼睛?看那白翳的色状,左眼大概是不能视物了。公主绝对不可能嫁给眇一目的驸马,若信王严苛一些,认为他面带残疾不宜为官,让他罢职回乡也不为过。

从前我觉得此人心术不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浑身的优点就只有一副好看的皮囊,而今他却为了救公主,把这唯一的优势也丢了。公主曾经夸赞过他是神仙一般的少年郎,现在只剩一只眼睛,何谈仙姿玉貌?

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幸灾乐祸,还是应该怜悯惋惜。

我对他说:“公主近日为照顾陛下,身心俱疲,邵郎中还是晚些再来吧。”

他对我揖道:“多谢县主相告。”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治伤期间公主时常出宫去照看,夤夜不归,如今他伤好了,公主却为什么不肯见他了?

我没有多问,告辞离去。

走进宣政殿时,信王正在看一卷很长的奏章,一边看一边左手在桌上轻敲。他敲的地方并不是平整的桌面,而是高高低低,但御案所在处比殿中高出两阶,站在下面只能平视,看不清案上摆着什么。

见我进殿,信王放下案卷道:“你家的案子终于审结了,这是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刚刚联名呈上来的结案卷宗,你要看看么?”

原来他召我来是为这事。我也一直惦记着去找晏少卿或聂蒀问个结果,现在能直接看案卷自然最直接详尽。

我往前两步走到御案前,举起手道:“谢殿下。”

信王却没有把卷宗递给我,坐在御案后说:“站下面那么远干什么,上来到这边看。”他将那案卷铺在桌案上,往右边推了推。

我从侧面拾阶绕上去,站在案头。案卷是从右往左写的,判决结果在最末尾。我往他左手边看去,终于看见他一直漫不经心在敲的东西。

一张做工算不上精致、笔触夸张的傩戏面具,正是上元夜我戴过的那枚龙女,底下的绳结还缠在一起。

信王见我盯着面具,拿起来笑道:“上元节拿了瑶妹妹的东西,忘记归还就带回家去了,前两日回王府才想起来,现在物归原主。”

我看了一眼他递过来的面具,没有接。“节令时随手买的玩意儿,过了那时节便无用了,我还以为殿下早已丢弃。”

“瑶妹妹的东西我怎么会随便丢呢。”信王举起面具端详道,“我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上元节后的第二天,瑶妹妹从宫外带了两架风车进来,送了我一个。每架上头有六只彩色的小风车,骨架上还绑着竹哨,迎风跑起来‘居居’作响。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玩了整整半年,直到小风车的叶子全都散架、修也修不好了才不舍作罢。一直等我年满十六岁,太妃才第一次允许我上元节出宫游玩,那时再见到街市售卖的风车玩具,却没有年少时的意趣了。”

小时候我从来不缺这类小玩具,每次上街看到喜欢的便买下来,玩腻了就丢在一旁或随手送给别人。信王眼中的这份珍贵,我着实体会不来,他十二岁时我才七岁,这件事也早忘光了,毫无印象。

见我不接,他把面具放回桌上:“既然瑶妹妹不想要了,那就留给我做个纪念吧。”

这么一说我又有点懊悔。我的面具,他留着做什么纪念?

我正寻思是否要改口问他要回来,信王往御座一侧让了让,指着桌上平铺的案卷说:“过来看吧。”

他的意思是,叫我站到他身边去看吗?

我站在案头没动,说:“卷宗这么长,还是不必了,臣女相信三司会明察秋毫、秉公处理。”说完躬身后退,回到阶下。

信王笑道:“瑶妹妹怎么跟我这般生疏见外起来?”

我低头回道:“殿下身份今非昔比,将来更是贵不可言、人所共仰,自然不能同以前那样嬉笑无状。”

信王道:“我倒希望瑶妹妹在我面前始终都跟从前一样。”

我往后退了两步:“殿下若无要事,臣女便告退了。”

“瞧你着急的,没有要事便不能召你相见么?”

我转身想走,他连声道:“有有有,有要事。这卷宗里罗列了一干涉案人等刑罚判决,但彭国公如何处罚,三司并未定论,孤想问问瑶妹妹的意见。”

如何处置祖父,问我?

我回道:“朝政之事,臣女无权置喙。”

信王翻到卷首,说:“孤方才仔细翻看这结案卷宗才发现,其中最关键的一步,竟是瑶妹妹从下人口中得知女婴埋骨之处,但是这下人受审时又矢口否认。若孤王没猜错,整件事都是瑶妹妹在背后一手促成的吧?”

聂蒀怕我夹在中间为难,诉状中只有找到宁宁尸首这一项绕不过去的地方提到我,其余皆尽量避开,公审时也未传唤我到堂作证。别人只会以为包氏满口谎言前后不一,但信王肯定明白我是如何从她“口中”得到线索的。

否认也无用,我只说:“略尽绵力而已,谈不上一手促成。”

“瑶妹妹太过自谦了。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瑶妹妹能发现这蚁穴破绽之所在,四两拨千斤,这样的本事,恐怕天底下没有瑶妹妹想治而治不了的人吧?尤其这朝中的高门大户,谁家背地里没有点见不得人的事呢?”

他又想让我帮他治谁?

我不禁警觉道:“殿下意欲何为?”

“瑶妹妹别误会,孤只是见你襄助外人揭举自家,大义灭亲令人敬佩,所以叫你来问一问,到底是希望孤对国公从轻发落,还是从重处罚?”信王看着我说,“瑶妹妹帮孤实现了心愿,孤自然也要让瑶妹妹事事顺遂心意。”

我犹豫不答,他又道:“瑶妹妹若不明示,孤原本打算看在你和王妃的面上,就训责国公几句、罚他些俸禄罢了。”

我只好直言道:“请殿下秉公执法,对国公略施惩戒,令其莫再重蹈覆辙,但……祖父年事已高,受不得大风大浪了,别伤他性命。”

“瑶妹妹这么说,孤便心中有数了。”信王笑了起来,“对了,贵妃的忌日快到了吧?瑶妹妹打算如何祭奠,可要在宫里兴办法事?”

“陛下犹在宫中静养,姑姑又不喜喧闹,法事就不必了。”我想了想说,“姑姑薨逝在宫外,请殿下容许我出宫至她殒身之地祭拜,约需两日。”

信王道:“不是早就给了你令牌,出入自便吗?你想出宫就出,逗留隔夜亦无妨,不必向孤请示。”

离开宣政殿回后宫时,我看到邵东亭还候在延福门前。我跟他相互行了一礼,擦身而过,没有多话。

过了几日,信王在朝上下谕,祖父爵位由国公降为开国县侯,罚俸三年,停职思过;堂兄贺珹罢免监察御史一职,左迁外放;家中其余在朝任职、与此案有牵连的叔伯,也纷纷遭降职罚俸等惩处。祖父年已六十有九,此时让他停职,几乎与罢免致仕无异了。

我听到这些消息时,已经离开宫城前往澜园,准备去祭拜姑姑。家中经此一事,起码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弃女杀女了,我要把这事也一并告诉她。

晏少卿曾说起,仵作推断姑姑过世的时间在夜半子时左右,无法断定究竟是前一天深夜还是后一天凌晨。所以我也不知道姑姑的忌日到底应该是六月初四还是初五,索性这两天都在澜园祭拜她。

澜园荷塘的水去年抽干了,今夏多雨又自发蓄起一池水,但没有再种荷养鱼悉心打理,下人们都视此处为禁地,池子成了一潭浑浊的死水。连续出了姑姑和蓁娘两件事后,家中再无人来澜园休养居住,如今因为祖父被贬谪降爵,园中的仆役也辞退了大半,更见萧条,往后这座园子大约要渐渐闲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