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 第179章

作者:意迟迟 标签: 古代言情

长生心里堵得慌,又想为那些个孩子查明真相,又不知能找谁去说,眼下听得戒嗔问起,下意识想张嘴,可话至舌尖还是叫他给咽了回去,纵是亲舅舅,他也不敢轻易相信。

他仍是摇头,寻个由头先行离开。

戒嗔立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会,脸色沉了沉。

丁老七则是看看他又看看走开了的长生,眼睛一眯,扭头去寻了连家三姑娘,昨夜大雨,今晨才歇,五爷尚未上山,这件事他心中无底,还是得先寻个人商商量。

好在若生早已起身,丁老七一去便见着了她的面,三言两语将自己所见所闻一说,若生变了神色,喃喃道:“局势似乎愈发复杂了。”

略一想,她沉吟道:“另派个可靠的人跟着长生。”

丁老七愣了下:“那小的……”

“你亲自去看着那个叫戒嗔的和尚。”若生没有迟疑,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她有不妙的直觉,不能不信。

  第239章 血光(一)

日头变得明晃晃的时候,苏彧回了半山寺。若生见到他时,他已然领了仵作去看过了尸体。前段天热,如今也没多冷,尸体的模样都不大好看,饶是刑部的仵作平素也见过不少尸首,可从没见过这么惨这么多堆在一块儿的,要不是苏彧就站在边上,他指定拔腿就走,压根不带弯腰验尸的。

验过一遍,心中大概有了数,苏彧吐出含在口中的姜片,来寻若生。

大抵是含得久了,辛味还在嘴里盘旋,他一路走来,眉头就没舒展过。若生同他呆得久了,渐渐琢磨出点他的性子来,见状一想悟了,便自己去找了匣子糖出来递给他。

苏彧老实不客气接过,拣出一粒往嘴里丢,眉头仍皱着:“一股姜味。”

若生撇他一眼:“如何了?”

他将糖匣子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用微哑的声音答道:“乍一眼看过去全是一塌糊涂,高矮胖瘦年岁容貌没一处相同,伤也伤得五花八门。乞儿讨生活不易,日子过得苦,身上陈年旧伤数不胜数,有在脸上的有在身上的还有在手脚上的,但细看便能发觉,这群孩子的致命伤都是一样的,分毫不差,全在颈侧。”

“颈侧?”若生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

因为微微歪着脑袋,她露在空气里的那一抹脖颈愈发显得白皙光洁,肌肤如玉:“全被抹了脖子?”

苏彧抬眼皮撩了她一眼,忽然探出二指来,贴上了她的脖子,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跳动的那条动脉上:“是这里,伤口并不大。整齐划一,目的恐怕是为了放血。”

这地方乍然切开,血能如泉涌。

若生没见过,但也知道,闻言微惊:“这般说来,凶手杀人不仅仅只是杀人而已?”

“十有八九不是。”苏彧收回手,“杀人何其容易。一把刀往哪落不是落?往这切。血珠子能蹦他一脸,怎么落刀,讲究得紧。看那刀口,只怕是个熟手。”至少得是个刀子使唤得不错的,会武的人。

若生一向学得快,悟得快。听了这话身上一冷,道:“既如此。凶手的目的难道不是他们的命,而是血?”

——孩童滚烫的,新鲜的血。

苏彧微微颔首,念着那个“血”字。嘴里的糖似乎都隐隐变了味,他望着若生的眼睛,把口中的糖囫囵吞了下去。而后说:“邪门歪道。”

若生蹙眉,将长生舅甥俩人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将那戒嗔和尚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她一从丁老七口中得知长生跟戒嗔是亲舅甥后,便立刻命人去悄悄打听了一番戒嗔和尚的事。

长生外祖家是生意人,祖上出过官,甭管大小,后头又有没有出仕的子弟,这勉勉强强也能同书香门第挂个钩。

戒嗔和尚未出家之前,就是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人物。

说白了,好银子,又没个挣钱的正法。是以家境落魄了,他索性出了家。

长生有古怪,他身为长生在半山寺乃至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怎么看也都有古怪。

苏彧认同,但不管是他还是若生,心中都觉得戒嗔和尚和长生不可能是凶手。下刀手法十分利落,远不是随便寻个人就能轻松办到的。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想通。”若生理了一遍案情,“杀了人毁尸灭迹,或埋或烧都可,千百种法子,这个凶手为何要将尸体抛在那?”

尽管那片林子平常没有什么人烟,林子后面山石嶙峋没有路,但到底距离半山寺极近,而且丝毫没有遮掩,十几具尸体就那样丢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她绞尽脑汁,仍想不明白。

苏彧道:“枉死的人越多,怨气越重,凶手只怕是疑心生暗鬼,怕了,所以才将尸体丢在半山寺附近,妄图以佛镇鬼。”言罢,他话锋一转,声音冷厉起来,“倒是有一点十分奇怪,能接连不断杀上十几人的凶手,怎么会说收手就收手,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点痕迹也无。”

赌会成瘾,杀人也会成瘾。

任何事任何东西,一旦有了瘾头,便难戒了。

忽然,外头有人来报,说戒嗔和尚跟长生悄悄下山了。

苏彧站起身来,正要走,脚步却定住了,侧过身子来招呼若生靠近:“有件事迟个一两日你应当也会收到消息了。”

若生怔了怔:“何事?”

苏彧口气很淡:“皇上回京了。”

“已在路上了?”若生却大吃了一惊,她本以为只姑姑一人会先行回来,哪想竟是全都一块儿回来了。

苏彧点了点头:“据闻是长公主病了,皇上便也索性一并折返。”

浮光长公主病了?若生蹙着眉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恰逢慕靖瑶来寻她,苏彧提前避开了去。

贺咸一走,慕靖瑶觉得日子乏了味,往若生这跑得便勤快了起来。

俩人说起云甄夫人回京的事,慕靖瑶不由数着手指头算上了:“赶在你姑姑入京之前家去,还是这两日便动身?”

若生摇了摇头,说等清雲行宫一众人马进了城门再动身都不迟。

口中说着话,她心里想着的却是戒嗔和尚跟长生下山做什么。眼下这个节骨眼,该不会是要溜?

然而,就连长生也不知道戒嗔为何突然带自己下山。戒嗔说,领他去祭拜外祖父母。可长生怎么算都算不对,不是忌日也不是逢年过节,怎么好端端地想起要去祭拜?

他跟着戒嗔朝前走的脚步骤然沉重起来。

戒嗔有所察觉,停了下来,转头看他:“怎么了?”

长生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又看,突然身子一矮,钻进了草丛,蹲在那透过杂草缝隙望向了戒嗔。

“长生!”戒嗔见他古里古怪,皱着眉头拔高了音量。

长生蹲在草丛后,没有理会他的呼唤,只是牢牢盯着他看。

从僧袍到鞋履,再到侧影,每一条弧线他都看得仔仔细细。

然后,长生的脸在白薄的天光底下,一点一点苍白了下去,终于再没有一丝血色。

  第240章 血光(二)

他认出来了。

“你怎么了?”戒嗔大步朝他走近。

长生霍然跳出草丛,伸出手掌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两颊,嬉笑着摇摇头:“走着走着觉得腿凉,还以为是裤子裂了缝呢。”伴随着话音,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红润。

戒嗔皱着眉头打量了两眼他的裤管,说:“走吧,路还远着呢。”

长生答应了一声,拔脚跟了上去。走了一会,他忽然问戒嗔:“舅舅,今儿个是什么要紧日子?”

“嗯?”戒嗔怔了下,“怎么突然这么问?”

长生慢慢地将一只手捂在了肚子上,声音沉闷了些:“今儿个是初七……我只是想着舅舅今日带我下山,兴许是因为赶上了什么大日子……”

戒嗔的脚步顿了顿:“你外祖父母生前从没见过你,他们若还在世想必是一刻也不愿意放你离眼的,我今儿正好得了空,领你去一趟是一趟,也好叫他们泉下安慰些。”

“舅舅说的是。”长生赞同地点了点头,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捂在肚子上的那只手暗暗用力往下压去,“可是,我这肚子不知怎地了突然疼得厉害。”

戒嗔立刻回过头来看他,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看看又移到长生脸上,见他面色似乎有些过于苍白,额上也不知何时布满了细碎汗珠,顿时信以为真:“吃坏了肚子?”

长生“哎哟”了一声,说疼得厉害。

戒嗔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犹豫。

“不然,舅舅先行一步,我稍后再赶上怎样?”长生弯下腰去,一副急着出恭的模样。

人有三急。有些事可不是说忍便能忍下的。

戒嗔面露嫌恶,转瞬即逝后,他用戴着紫檀佛珠手串的那只手摆了摆,道:“快去快回。”

长生连声答应着,双手捂着肚子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戒嗔眉头紧皱:“莫要离得太远!”

四野无人,长生的身影一转眼便消失在了长草间。秋意刚来,盛夏时节疯长起来的杂草仍然青翠如洗。被风一吹。便像是海浪般,一波一波地涌动。戒嗔盯着长生矮下身子去的那丛草,牢牢看着。

许是风向正好。他半点臭味也没嗅到。

戒嗔捻着佛珠,盘算着时辰,也将心中思绪给细细理了一遍。今儿个虽然不是什么大日子,但他的确有件不小的事情要办。要不然,这山他也不想下。一串佛珠叫他捻得越来越快。一粒粒大小如一的紫檀圆珠在他指间变得光洁明亮,忽地,一声轻轻的“铮”,线断。珠散——

猝不及防间,戒嗔的大拇指重重按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他一愣,等到回过神来。那一串佛珠早已一颗颗滚落于草丛间,失了踪影。

这串紫檀佛珠用料珍贵。价值不菲,跟了戒嗔的时日也尚且不算太长,他顿时心疼得喘不上气来,刀子在绞在一般。来不及思量,戒嗔一把弯下了腰去,四处搜罗起散落的珠子来。

捡了一粒,两粒……

他的动作突然一滞,掌心里圆溜溜打着转的佛珠“啪嗒嗒”又掉了下去。

这一次,戒嗔没有去捡。

他将僧袍一撩,站起了身来,转过脸望向了长生方才矮下身子去的那片草丛:“长生!”

四周空旷,他喊得响亮,竟是传出了回音来。

然而长生没有应声。

戒嗔脸色一变,蓦地疾奔起来,几乎是扑到了那片草丛前,双手并用胡乱拨开长草,喊着“长生”探长了脖子。可是那片草丛里,没有人。

他低头一看,地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长生不见了!

戒嗔用力攥了一把长草,嗤啦一声扯下几条来。不想草叶边缘极为锋利,竟是瞬间在他掌心留下了道道血痕,传来一阵痛意。戒嗔又疼又恼,心里头烧起熊熊烈火,脑海里却空白一片,随手将碎裂的草叶往地上一抛,他四顾起来。

“长生——”

他扯着嗓子大声呼喝,但回应他的始终只有风吹草叶发出的簌簌声响。

那小子跑了!

戒嗔再顾不得散落的佛珠,也顾不得草叶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只一个劲地朝前跑,妄图将人给找回来。他原先在寺中见长生神色不对,只是怀疑,事情做的到底不是太严密,他心中一直没有底气,尽管那边的人再三说无碍无碍,可他亏心事做得多了,夜里怕得半死,又生恐叫人发现了,是以只要一想长生没准去过那片林子,又见着了什么,他这满脑子就只有“留不得”三个字。

以防万一,他决心寻个幌子带了长生下山,将长生交给那边的人。

虽说是亲外甥,可此前也没见过人,他们之间能有几分感情?戒嗔总归觉得自己对这孩子已经是仁至义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