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 第177章

作者:意迟迟 标签: 古代言情

失踪的小乞儿们,以他最不愿意发现的模样,被找到了。烂在石头上,被食腐的鸟儿吃进肚子里。经过烈阳暴晒,空气里弥漫着一阵又一阵的浓郁恶臭,深吸上一口气,就能令人晕乎乎一头栽下堆满尸体的山沟去,摔个头破血流。

死人他们都见过,但这般惨烈的景象,他们都还是头一次见。丁老七一句话说不完,嗓子已经像是熄了火的柴,光冒烟发不出声来,燥得慌,可身体却被寒意侵袭着,脑门上的冷汗只见多不见少。

他艰难地又唤了一声“五爷”,牙齿上下打颤:“咋办?”

“下去看看。”苏彧掏出帕子掩住了口鼻,声音闷闷地说了一句,人已飞速往下头去。脚下无路可行,碎石高高低低,一不留神就能把人绊个狗吃屎,但苏彧如履平地,身形稳稳,不见半点摇晃,唯独行进的速度放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要思量许久才能落下。

他原以为,失踪的只有十三个孩子。

可眼下,他一眼望过去,不必仔细去数,也觉不止十三个。

鼻间嗅到的气味愈发难闻,穿透单薄的帕子,直冲脑门。腐尸的臭味,有毒。苏彧知道,自己并不能在这久留,是以他也不去理会丁老七是否跟着自己下了山沟,只低头细细朝周围看去。

而今天气是凉快了些,但前段日子这天气还是顶热的,太阳亦猛烈,加上有些时候没有落过雨,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大部分尸首都已经不成样子。

面上五官,更是绝对无法分辨。

这些尸体。少说已经在这呆了有月余。

隔着林子,就是半山寺,但腐臭在风中越吹越稀,及至吹到半山寺,风里早已没有多大异味。

忽然,苏彧的视线停在了某块石头上。

他微微敛目,一扭头。就发现丁老七在驱赶飞走了又回来的乌鸦。一只只生得圆胖。羽色漆黑透亮,可见平素没挨过饿。

苏彧的眉眼沉了沉,招呼了丁老七一声。动身往回走。

来时的路他们已经走过一遍,苏彧记性好,走过一遍便能记个十成,是以俩人在归途上走得脚下生风。飞快。

林子里的风也大,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疾雨一般。

风声里隐隐约约夹杂着浑厚的钟声,应是顺风从半山寺传来的。二人已走至半道,时辰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天却是越来越黑。原只是不亮堂,慢慢的竟就有了漆黑如墨的意思。

苏彧低声说:“要下雨了。”

雨一下,样样冲刷一遍。能找到的线索只会更少,老天爷也不待见人。他加快了脚步。蓦地一顿,厉声冷喝:“什么人?”

话音未落,人已如同离弦的飞箭,“嗖——”地飞了出去。

丁老七慢了半拍也立即反应过来,拔脚就往另一个方向赶。

二人包抄,来了个前后夹击,将人逮了个正着。

来人穿着木兰色僧衣,个头比苏彧低,身形看着也单薄,光个脑袋大口喘息着。

苏彧面沉如水:“长生。”

长生闻言,脚步踉跄地后退了两步,将背抵在了一棵树上,面上神色异常紧张,再没有那日苏彧和若生一道遇到见他时,他拥有的镇定跟自若。

他只怕是没有料到会在林子里遇到苏彧。

“可是赶巧了。”苏彧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长生大口喘着气,听到这话心头一颤,强自平静下来:“苏大人,真是巧。”

苏彧笑笑,没言语。

林子平常没人进,不代表就不能进,故而他在林子里撞见了长生,至多也就只能好个奇,却不能因此认定长生就是往尸堆去的。只要长生不认,这事就没有论证。

不过长生心中有鬼,猝不及防在林间被人发现了踪迹,面上一下子没掩住,腿脚也动作得比脑袋快,先跑了再说。

然而这一跑,便更是说明了他进林子的目的不单纯。

苏彧笑微微看着长生,不动,也不说话。

长生喘了一阵,气息恢复了平稳,这心底里却是愈发得虚了起来。他摸不透苏彧的心思,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进林子,何时进的,怎么走到这的,又都发现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他惴惴不安起来,脚步微移,想要先行离开。

苏彧这时,却像是同人拉家常一般,闲聊起来:“你何时来的京城?”

长生微微一怔,回答道:“大约比苏大人一行早动身了一两日,过得太久,记不清了。”

“久?”苏彧的口气还很闲适,“我倒觉得不算久。”

长生张嘴念了声“阿弥陀佛”,忽然说:“这林子里不干净,也不知有什么,方才苏大人突然追我,着实吓了我一跳,只能不管不顾拔脚便跑。”

苏彧没问,他倒先解释了一遍。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陡然变得浓重起来。

苏彧面上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长生立即道:“小僧观天,恐是不多时便有大雨降下,两位也先请回吧。”言罢,他后背贴着树干,一点点移开,抬脚,侧身,想要就这么转身走人。

他手里拿着个小布包,被他攥得紧紧的,一点不敢放松。

苏彧看出他心中不安,便佯装无意地说了句:“不知住持大师眼下可得空……”尾音拖了拖,显得越发漫不经心。

长生将将要迈开腿的动作,却滞住了。

他又念一声佛号,垂下眼帘说:“不知苏大人有何要事需寻方丈?”

他极力镇定,可少年微带沙哑的声音里还是掺上了几分颤意。

“我方才在林子后发现了一些东西,恐怕得知会方丈一声才好。”苏彧漫然说道。

长生却是悚然一惊,面露惊慌,下意识脱口道:“不可!”

苏彧挑眉:“为何不可?”

长生抓着布包的手指越来越用力,骨节都泛了青白色:“监寺师父执掌寺院庶务,这些事苏大人恐怕还先得知会他一声。”

“是吗?”苏彧明知故问,又摆出嫌恶模样来,“罢了,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般麻烦,那便不说算了。”

长生一怔,脸色好看了些微,又说了句天色不好怕要下雨,道了声“告辞”后,近乎落荒而逃。

苏彧未曾阻拦,但却立即吩咐丁老七悄悄跟了上去。

  第236章 疾雨

没过一会,天上的乌云终于厚得再也支撑不住,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落下来,在林子里激荡起一层层雨幕。地上的泥越发湿软,视线所能及之处则越来越少。

丁老七跟着长生,早已不见了人影。

林子里空气幽冷,但原先的寂静却被雨声给悄然打破,变得喧闹了起来。苏彧淋着雨,深吸了一口气,提步往林子外去。

一场疾雨,来得又凶又猛,像是将前些日子积攒下来的雨水都一股脑哗啦倒了下来,及至苏彧出林回到若生一行人所在的厢房时,雨势已成瓢泼,饶是他动作快,也不免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初秋的风一吹,雨意就凉到了人骨子里。

然而苏彧径直去找了若生,连湿衣也未曾换下。

若生唬了一跳,见他湿漉漉的,不由先担心起来:“去向贺咸借身衣裳?”既是出行,纵然不留宿,身边伺候的人也势必会替主子备上干净衣裳,苏彧趁着天黑而来,又不曾带上三七或是忍冬几个,空着手自然没有衣裳,但贺咸的他勉强也能穿。

苏彧闻言却只摇了摇头,似乎丝毫也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衣裳湿不湿。

他的脸色很苍白。

若生以为他是冷的,愈发着急,可这人偏生不动,她也奈何不了,只能蹙着眉头看他:“可是发现了什么?”

苏彧的一双眼,在苍白面色下显得越发黑而亮。

他说:“全没了。”

若生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当即倒吸了口凉气:“怎么会?”可话音刚出口,心中念头一闪,她又觉得不管是苏彧还是自己。打从一开始知道那些孩子不见了的时候,其实便料到了这一天。只是苏彧的脸色……还是有些太难看了……

“模样……不好看?”掐着手指在心底里暗自演算了下日子,若生斟酌着轻声询问了一句。

苏彧抬手抹了一把额角水汽:“极惨。”

他们都不是没见过尸体的人,能叫苏彧说出“极惨”二字来,可想而知那画面有多不忍目睹。若生心头一颤,声音也跟着颤了颤:“可有线索?”

苏彧答道:“只有长生。”先前寺里的小乞儿下山,他跟了一路。眼瞧着几个孩子回了平素呆的地方。一路上不见半点古怪之处,路走得也是大路,至于问。问来问去也只有“吃人妖怪”一说,再多点便没了。

可显然,世上的确没有吃人的妖怪。

想起之前所见,苏彧直皱眉头。三言两语拣了要紧的将事情给若生说了一遍,说完他像是忽然才想起来。眼神古怪地打量了若生两眼,问道:“你记忆中,京里可曾出过这样的事?”

若生摇头。

如果有,早前苏彧提及有小乞儿失踪的事时。她便不会那般惊讶了。

然而她没有印象,也并不能证明前世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失踪的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乞儿。不见了也没几个人愿意花心思去寻,不过是风吹湖面。涟漪一晃即逝。

“但这事,一定没人查过。”若生笃定道。

若官府追查过凶手,坊间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多多少少会耳闻些风声。

苏彧闻言也点了点头。

若生面容端肃:“长生是否会是凶手?”

“多半不是他。”苏彧静了须臾,屈指轻轻叩了叩桌面,笃笃两声,他说,“我在尸体附近,发现了一些东西,有块石头上,残留了一点烛泪,碎石缝隙间,还有香灰。虽然小心收拾过,但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

若生不解:“这是有人去祭拜过?”

凶手显然是个杀人如麻的,怎么也不能在杀人后反而去祭拜。

苏彧道:“在林子遇到长生时,他手中抓着个小布包,隐约露出点线香的头。”

若生登时傻了眼,只觉一头雾水,但仍是立刻找到了关窍:“就算他不是凶手,但他去祭拜过,那他发现尸体的日子便远早于你,他为何不报官也不曾通知寺里?”

苏彧站起身来:“凶手十有八九不是他,但他心中必然有鬼。”

“尸体怎么办?”若生抿了抿淡红的唇。长生之前同苏彧在林间说的话,显然是不想苏彧将林子里的事告诉住持,他不会平白无故这般做,这里头一定有什么他们还未发现的,是以在山沟中发现尸体的事,恐怕应当先瞒一瞒半山寺。可也不能让那些孩子就这么烂着……

苏彧淡然道:“人死如灯灭,该登极乐的早就登了,皮囊如何已无干系。我即刻动身,先悄悄带个仵作来。这件事立即通传刑部,恐怕也不会大张旗鼓来查,终究只是群无人在乎的小乞儿罢了。”

他口气很淡,脸色却很冷。

若生知道他说得没错,心头也是一阵阵泛冷,只叮咛他路上小心,趁雨送走了人后,她便让人去寻了雀奴和扈秋娘。

半山寺,也不平静。

雀奴带着扈秋娘去了大殿进香,还未回来。

外头雨大,更是不知何时归来。

绿蕉寻过去时,扈秋娘正候在不远处看着雀奴。她想着雀奴那双异瞳,想着雀奴身上的东夷血统,怎么也琢磨不明白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这般敬佛。扈秋娘自己是对拜佛不大有兴趣的,是以雀奴上香,虔诚跪拜,她也只立在后头候着。

雀奴嗅着檀香,跪在蒲团上,闭着双眼,念念有词。

良久,她才站起身来找扈秋娘。也不知是不是若生胡扯的话有了用处,她待扈秋娘的态度也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