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谁说京官有钱有肉? 第68章

作者:作者:赵熙之 标签: 古代言情

  隔壁荆州也是才熬过了饥荒之年,粮仓中几乎空空,提供的粮食支援的不过杯水车薪。沈英只好往华阳城借粮水,趁往外送消息时顺道捎了一封家书过去,告知孟景春一切还好。

  等华阳城筹粮送来的几日间,城中传出了吃尸体的可怕传闻,眼看着疫情已渐渐控制,却生出这般传闻来,城中再次陷入了慌乱中。不得已之下又只好张榜告知百姓不必慌乱,医官每日巡诊病棚,驻军则定时向城中百姓无偿分发药物。疫情得控,城中死去的人每日都有记录,尸体均已及时处理。

  沈英几番累得趴下,他现下连基本的体面也已顾不上,不知多少日没有沾水洗漱过,也没有一日好好睡过,这夜在巷中独自巡查时,因实在太倦太饿,一时未能支撑,便直直晕了过去。

  他衣着已是不洁,躺在街边被早上前来巡查处理尸体的百姓瞧见,那几人推着车,掩着口鼻,撒完石灰后,便要将沈英往尸体车上抬。

  那人戴着厚厚手套,过去才将沈英的脚抬起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且慢且慢!”

  那人一顿,只见一人匆匆忙忙跑了来,行了个礼道:“方才我已探过其鼻息了,还未死,只是晕倒了。”

  “你认得他?”

  “认得。”

  “那你都见他晕倒了,还跑开作甚!”

  “我去取些干净的水……”

  “赶紧拖走罢,不然过会儿旁人来了也会当死人给丢车里的。”那人一阵嘀咕,觉着有些晦气地松了手,同旁边的人推着尸体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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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英醒来时头痛欲裂,眼睛似是要炸掉一样,只能瞧见模模糊糊一片。周遭光线晦暗,他几番睁眼几番又闭上,难受非常。

  “沈大人。”

  沈英努力睁开眼想要辨清眼前人影,却只依稀辨得一身褐色海青袍,看不明了对方面容。

  “沈大人喝些水罢。”他说着探过身扶沈英坐起来,将牛皮水袋递到了他唇边。即便如此,沈英也只是喝了一点点水。他已是看清楚了眼前人的模样,实在是觉得意外。

  竟是陈庭方。

  他还是僧人的打扮,看起来略有风霜气息,应是在外行走了许久。

  陈庭方依旧是不急不忙的性子,喂他喝完水后,这才起了身,找出一块饼,掰开一块递给他,语声淡淡:“实在没什么吃的了,沈大人将就罢。”

  沈英开口,声音却是哑的:“你如何会到这里来?”

  陈庭方神情淡淡:“师傅让我出门游历,便一路走到了这里。”他略低头,声音清雅:“见过人间炼狱,方知以前的自己多么浅薄。”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沈英没什么力气,开口道:“我睡了多久?”

  “快一整日了。”陈庭方又将水袋递过去。

  沈英道了声谢,打算支起身,头却一昏,一丝力气也无。陈庭方起了身,稍稍环视四周,淡淡道:“这户似乎许久之前便都患病去世了,我自来到这里,便一直住这屋子。虽然简陋却也好过在街头过夜,沈大人现□子虚得很,外面又将宵禁,不妨在这里歇上一晚。”

  他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只白薯,又在灶膛里生了火,将白薯投进去烘烤:“这户人家冬日里埋了许多白薯在土坯里,所幸没有坏透,还能吃。”

  沈英静静看着,嗓子容不得他多言,也没有多大精力。此时的陈庭方与他认识的那个陈庭方似不是同一个人,他已不再是十几岁拔得头筹、意气风发的状元郎,而已是将近二十岁的青年人了,心胸渐广,行走天下,为人也更从容淡然,即便身上的海青袍已是打了好些补丁,却也不减半分清贵气度。

  陈庭方烤好白薯,拿出来凉了凉,分了一大半给沈英,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吃不了太多。”

  埋在土坯中这近百个白薯,他零零散散都分给了旁人,如今其实也就只剩这一个了。

  沈英吃得极慢,半晌才道:“你来这里,不怕染病么?”

  “沈大人不也不怕么?”

  “我怕的。”沈英嗓子难受,忍不住一阵咳嗽,“我并非无牵无挂。”

  陈庭方淡淡笑,只说:“走着走着便到了这里,听闻有灾情亟需人手,鬼使神差地便来了。或许都是命定,也说不定。”

  天下这般大,他偏偏一路走到了这里。

  沉默了半晌,沈英方开口问道:“是因为代悦么?”

  陈庭方微微偏过头去看他,不确认但也不否认,只稍稍仰头看了一眼房梁。

  沈英见他这般反应,又是过了许久,才终是开口说道:“若那个人——还活在这人世呢?”

  

☆、【九二】急流勇退

  沈英这话说出来,陈庭方脸上神色却仍旧淡淡,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一般。

  又是过了许久,陈庭方才轻声叹道:“落发受戒前,师傅曾问过我一样的问题。我说我知道,但之前那十几年,我过得太狭隘,为此利用过旁人,亦辜负过真心,想放一放。但师傅说出家并非避世,远绍如来,近光遗法,要有出离心,亦需菩提心。万法唯心造,诸人的世界都不同,不过取决于自己的心如何去看待。”

  那时陈相见儿子消沉,一时间便同他说了实话。二殿下并非真死,而是先帝不希望他再卷入这倦人纷争当中,索性用了金蝉脱壳一计。召襄王进京后那阵子,朝中忙成那样,沈英却在百忙之中出了一趟城,办妥的也正是这事。

  没料到陈庭方却已觉心灰意冷,始觉诸事均是讽刺。自诩聪明地活了十几年,到头来其实过得真混沌。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何况他素来未能直面自己的爱欲,也从无人应承他的爱欲。

  他决心遁入空门,开始是有避世心的。但这路行得越远,在佛家清净庄严的修行道场中,才慢慢体悟到自己本心。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又做过什么样的事,抱有怎样的真心,亦怀有怎样的抱负,心胸渐广而更从容。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诸事不过在轮回场中沉浮。

  沈英听他这一番说辞,微微愣神。

  陈庭方却侧过脸,极淡地笑了笑:“以前我觉着出家与死是相等的事,或想不开,或走投无路,或对诸事皆心灰意冷……现下方体悟其中造次与浅薄。”

  沈英见状便未再提沈代悦的事。

  这夜好不容易熬过去,外面天才微亮,宵禁解除的钟声响起来,沈英便起身出了门。虽然身体依然虚弱,但还有要紧事,不能多耽搁。

  陈庭方坐在角落里靠墙浅眠,闻得动静亦是起了身。

  沈英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眼下灾情已控制住,等来了新的父母官,想来这边的事也该告一段落。救命之恩难以言谢,不若等事情都了却后,到我家去坐坐罢。华阳是个好地方。”

  “沈大人心意我领了,但我还要上路,便不去叨扰了。”

  话已至此,沈英也没有更多话可劝说,低头与他行了合十礼,这才孑然一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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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边的疫情终于得控,朝廷遣派新的父母官到任,荆州借来的驻军亦渐渐撤离灾区,沈英做好最后的交接,上书禀复皇帝,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城回华阳。他没敢直接回家,而是在华阳城一间客栈睡了两日,养好了精神,换了崭新袍子,这才返家。

  他到家时阿树正在哭闹,孟景春哄他睡觉,蓦抬头,才发现门开了。

  阿树忽然止住了哭,孟景春眼眶胀疼,此下心情竟难以言表。沈英到底是瘦了,孟景春看着格外心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沈英神情一如往常,走上前抱过阿树,阿树望着他便咯咯笑起来,模模糊糊喊了一声“爹爹”。

  沈英竟忍不住想哭。

  在那边九死一生,诸事种种,他都未与孟景春提起。孟景春见他平安归来已觉万幸,更是不忍心让他回忆这其中艰辛与困苦。

  倒是沈夫人,见到他唠唠叨叨说了好久,又瞧他消瘦成这般模样,便说要他在家养一养身子,好好补一补再回京。

  沈英百般顺应,一句多余嫌烦的话也未说。

  此时已是临近夏末,距离他离家已是一个季节过去了。他错过了阿树的周岁酒,想起来便问孟景春抓周结果是什么,孟景春笑笑,说:“你猜。”

  沈英锁眉想了会儿:“莫不是抓了吃食?”

  孟景春只笑,回说:“相爷眼中,阿树将来竟是好吃贪玩之辈?”

  沈英展眉道:“这不一定,抓了吃食,指不定是将来口福甚好,与他娘亲一般。”

  “果真是全凭一张嘴说。”孟景春转身拉开抽屉,自里头取出一枚印章来:“喏,你家儿子抓了这个。大家都说将来必定官运亨通,一路发达。”

  沈英拿过那枚印章,握在手中反复摩挲。权力是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继续往上走,其实也不过如此。年少时的自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拜相,且是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如今均是体悟过这其中苦甜,与初心比起来,似乎已经不是一回事。

  子孙辈自有其选择与福祉,他尽己之力教导,至于将来如何,谁也不能干涉与保证。如此想来,他倒从容了。

  在华阳沈府中养了一月,沈英自觉不能多耽搁,问过孟景春意见,又与沈夫人商量一番,便打算回京了。

  他们走那日,沈老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腿脚不好,但脑子却是清楚的,伸了拐杖指着沈英道:“你小子又要跑路了,不要回来了。”仍旧是气呼呼的模样,一如当年。

  ——*——*——*——*——

  回到京城时正值秋日,又是红叶一路连绵的时节。

  沈英主持救灾有功,朝中皆以为董肖佚内退后,左相位置必然是沈英无疑,却没料在这当口,沈英却上呈奏章,拜表辞官。

  诸多人表示不解,亦有人说这是急流勇退谓之知机。

  但折子递上去,皇上却迟迟未予准奏。

  沈英索性称抱恙在家休养,闭门谢客,不理朝中任何事务。

  这时候,孟景春却再度有孕。

  与此同时,沈宅传来消息,沈时苓亦是怀孕了。

  于沈时苓严学中而言,这简直是天大喜讯。沈时苓确定有孕后,比沈英还过分,肚子还未显,便已是让人做了许多小衣服小玩意儿,囤了几柜子。孟景春见了,只觉哭笑不得。如今她二人关系越发亲近,事关孩子的任何事情都能说上大半天。

  这回孟景春腹中倒是安静得很,就算到了月份,小家伙也是偶尔动一动,踢人的力度也小得多。她觉着腹中是个小姑娘,沈英则更是开心。

  一日,孟景春坐在椅子里晒太阳,这冬日难得的暖阳照得人周身都舒展开来,她偏头问沈英:“就这般想要女儿?”

  沈英亦是坐在院子里鼓捣一堆木料,打算趁天气好,先将小床做出来。

  “是啊,女儿贴心,儿子闹腾,将来还会吵架,还要娶媳妇,甚烦。”他这话刚说完,只见乳娘领着阿树已经走到了这边。阿树如今会走路了,走得却是歪歪扭扭,摇摇晃晃随时都要倒过去一般。

  阿树走到沈英旁边,伸手拽住了他的袍子,死命地拽他。沈英弯着腰,瞥他一眼:“你要什么?”

  阿树也不说话,就是揪着他袍子不松手。沈英停下手中活计,两只手举高,蹲下来道:“爹爹手脏,要什么去找娘亲。”

  阿树鼓鼓腮帮子,不理他,陡然间松了手,蹭蹭蹭地就往孟景春那边跑,结果一不留神,直接摔了。小家伙开始没有反应,过了会儿回过神才大哭起来。沈英也不去扶他,奶娘要去抱,沈英却道:“男孩子摔个跟头算什么,别理他。”

  阿树有些气呼呼地站起来,靠到孟景春腿边扭捏撒娇,鼻涕眼泪全蹭她衣服上了。孟景春抬手揉揉他脑袋,又掉头看一眼沈英,啧啧打趣道:“这喜新厌旧的劲儿真是——”

  沈英却不理她这打趣,重新拿过木工尺,随口说了一声:“也就你惯着他,将来要吃苦头的。男孩子不能娇养,早晚惯出毛病来。”

  阿树虽然不能全然听懂,却也扭头忿忿看了沈英一眼。

  沈英注意到小家伙投过来的怨愤眼神,不由笑了,搁下手中工具,也顾不得手脏,大步走过去揉揉他满是眼泪的小脸,末了将他扛起来:“行了,闹什么别扭,爹爹带你出去买吃的。”

  阿树坐在他肩上,扭回头看看孟景春,咯咯笑了起来。

  孟景春朝他摆摆手,腹中另一只小家伙却不轻不重地踹了她一脚。

  冬日越发深,这般时日过得当真是太惬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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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日过得不紧不慢,距沈英递辞官折子也已是将近十月过去,上头却始终没有个说法。沈英并不着急,朝中流言却一直不断。

  这日严学中到访,沈英恰在看书,见他来了,约莫猜到是什么事。

  严学中自然亦不希望他辞官回乡,沈英却道:“当初考功名做官,为的并非荣华富贵,这些年该体悟的皆已体悟,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在这个位置,兴许还有旁的地方可以容身施展抱负。何况现下朝中人才辈出,陛下实在不必怕后继无人而不肯准奏。”

  严学中乃皇上心腹,沈英今日将话讲到这程度,该表示的意思也该都能传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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