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略 第4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古代言情

  长满寿把瓜子扔回果盒里,扑了扑手冲素以打眼色,笑道,“差使来了,姑娘,跟我一道领牌子出宫去吧!”

☆、第7章

    出宫门,丧家早早的就派了二人抬来接了。上了小轿顺顺溜溜往北走,承恩公府在后海南沿银锭桥胡同。因为人刚走,丧仪没来得及办,到胡同口只见往来的人和车马,孝幡没立起来,门外伺候的也还是平常的着装,连孝服都没换。

  要说这位承恩公,名头也是响铛铛的。弘文院大学士昆和台,老皇爷在位时的左膀右臂。人很耿直,又正派又端洁。不说别的,从他位高权重单娶了一房太太看,素以就觉得他是个上道儿的好人。

  一房太太,有好处当然也有坏处。这位皇姥姥待人接物能力有限,不像别家诰命八面玲珑。她不是,她是老派诗礼人家出身,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外面接触得少,到了裉节儿上就倒腾不过来了。

  昆公爷不兴纳小,一辈子就一对儿女。大的进了宫,做了皇后娘娘。小的拜了个散秩大臣,在侍卫处当差。要说这位公子爷也真是够“散”的了,纯粹倚仗着皇后和祖荫混了个从二品。虎父养出犬子来,没学着他爹的满腹经纶,学的尽是外头不着调的东西。煨人参、熬鹰、逛八大胡同、票戏、生儿子,这些样样会。真要让他担点事,连人影都找不着他。昆公爷撒手走了,皇姥姥哭得两眼发黑。这个时候最没主张,问小公爷哪儿去了,没人知道。直到尸首安了床,也没见小公爷回来。

  皇姥姥千恩万谢,还好宫里派了人出来主事,要不这么大的摊子没法料理。素以跟着长满寿回礼,听着长满寿说官话,“这是奴才们应当应份的,奴才们遵着皇上和皇后主子的令儿,能来公爷府上伺候,是奴才们的造化。”

  昆夫人颤巍巍的,“大内出来的我信得过,倒不像族里的亲眷,反而存着私心的。”又看看素以,“琐碎事儿多,就偏劳姑娘了。”

  素以蹲了个福,“奴才竭尽所能,请老夫人放心。”

  昆夫人点点头,脸上尽是憔悴的颜色。灵堂里掀起一阵哭声,她眨巴两下眼睛,又有些乱方寸。素以忙招小丫头来扶人,劝慰着,“老夫人好歹节哀,自己的身子要紧。外头的事交给奴才们,奴才们做不了主的再来请老夫人示下。”

  昆夫人目光也呆滞了,复客套两句,这才蹒跚着往屋里去了。

  长满寿放眼看了看,“打点孝服是头一条要紧的,交给你。我那儿先安排挂幔守灵,回头你再张罗供饭供茶。”

  素以没经办过丧事,但是约定俗成的东西还是知道的。忙应个是,就开始着手赶制孝服的事儿了。

  官宦人家治丧规矩重,披麻戴孝必须有根据。女眷穿元青或者蓝色的大褂子,来吊丧的人还得按月份穿不同的生熟麻布、粗细白布。昆公爷是读书人,样样都爱遵古礼。临走之前吩咐了,照着南方老家的习俗办。南方习俗素以也知道,不像北方拿白布扭个结戴头上就成的。南方人更精细,孝帽要拿长条白布对折起来,一边缝上线,做成风帽样式。下半身的麻裙也得栓带子,便命人找了几个仆妇来,在孝棚底下划出块地方动手。裁布的、做针线的各司其职。丧服不用多考究,也不用缀边线,三下两下连起来,没多会儿府里人就都穿戴上了。

  到如今才有了办丧事的样儿,托钦天监择好了停灵的日子,管家上庙里请来的和尚也设了坛。一时鼓乐笙箫伴着超度的梵音敲打起来,府里家眷们开始放声悲哭。

  素以那头忙得停不下来,安排人检查烛火、打扫庭院。她是明白人,那些杯碟茶器照管下来不落人埋怨。能够抽成捞油水的诸如灯油、蜡烛、纸扎全留给长满寿料理。要说府里上了年纪的婆子管事不是不会施排,只不过宫里派了人来,就有点撂手站干岸的意思。说起来宫里姑姑谙达见多识广,依着人家的意思办准没错。其实是给断了财路不称意,有心的冷眼旁观。所幸素以干这些零碎活滴水不漏,也叫别人抓不着错处。

  拉拉杂杂的活计都有了着落,她既然是女知客,分发孝服的事儿就得自己干,以示天家对昆公爷的荣宠。时近巳正,公爷朝廷里昔日的同僚都来吊唁,素以把准备好的尺头一位一位的敬献过去,半天里蹲福请安上百回,真要比宫里练规矩还来得累。

  这头正办着,大门上奔进来一个人,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灵堂方向,半张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儿。素以问底下丫头,“这是你们小公爷不是?”

  丫头探脑一看,嘴角有鄙夷,应道,“正是呢!太太派人找了三个时辰没找着,这会儿才回来。”

  生这样的儿子确实不如生根棒槌,素以也不言声,取了孝服送过去,蹲个福道,“小公爷节哀,摘帽换衣裳吧!”

  恩佑木蹬蹬的转过脸来看她,突然长嚎一嗓子“我的亲阿玛”,把她结实吓了一跳。现在哭也晚了,他站在那里只顾抹眼泪,却不动手穿孝袍。素以没办法,只得叫丫头来伺候他。一时摘了身上花红柳绿的七事活计,套上白布包鞋,他跌跌撞撞就往灵堂里奔了过去。

  边上人看他那样也不好说什么,只顾摇头叹气。素以转过身清点余下的麻布,估算着不够还要添点,抬头看见长满寿出来,在棚子下找个阴凉的地方落了座。

  “谙达里头忙完了?”她找管事登册子,一头道,“我叫人倒茶来,谙达歇一会儿。”

  长满寿摆了摆手,“别忙,喝了水出来的。要说乱,真是乱!人都安了床了,到这会儿饭含还没准备。牙关子都闭紧了再撬开,死人遭罪哟!”

  饭含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习俗,就是往人嘴里塞东西。天子以珠,公侯以玉,用来押舌头求超生的。一般沐浴过后填充,换了寿衣以后就不动尸首了,结果昆公爷家人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真叫人说不出的滋味。

  “公爷病了也有阵子了,怎么事先不预备呢?”素以边说边清算底下人要的茶叶,发了牌子让人上库里去领。

  长满寿翻下马蹄袖扇风,看左右没人,哼笑道,“家里没个像样的人主事,那些奴才也不上心,大家看戏似的,亏得还是皇后娘家。人口多分家财时吃亏,逢着有事,却有好处。搭手的人多,不像现在似的。”

  “那皇后出宫祭奠么?”素以问,“这是亲爹举丧,九成要亲临的。”

  “出了娘家门就是夫家的人,更何况现在独一份的尊荣,和娘家成了君臣,不像老百姓似的讲究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宫里娘娘多高的位分?母仪天下不能抛头露脸,了不得派跟前得意人儿上柱香代着磕头,也就撑足了礼了。”长满寿说罢一笑,“皇后不能出宫,万岁爷倒是会来举哀。到底是姑爷,再说昆大人是股肱之臣,女婿也得慰慰老丈母娘的心不是!”

  正说着,门上唱礼的说老皇爷打发人来给亲家添油上香了。长满寿哟的一声站起来,紧走几步上前打千儿,“李大总管,您辛苦!”

  来人是太上皇身边总管李玉贵,八字眉容长脸,一步三晃的进来。看见长满寿上下打量,“怎么着?叫你伺候丧事儿?”

  长满寿点头哈腰的说是,往素以那儿一比划,“内务府同派了人来,单我一个也不成。”

  李玉贵转眼看过去,微打了个顿,“你小子琢磨什么呢?”

  长满寿装傻充愣,“大总管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贵冷不丁一笑,边走边道,“你可不是崔,也没崔那么好的造化。劝你消停点儿,弄只野鸡来,尾巴尖上插了三眼花翎也变不成孔雀。太后老佛爷在畅春园颐养着呢,你这儿弄个替身,我倒要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长满寿怔怔的,“您是误会了吧!怎么叫替身?我可什么也没干!”

  “你忘了以前的宝答应了?要不是和老佛爷有那层关系,这会儿怕连渣滓都不剩了。”李玉贵往那头努努嘴,“你这会儿心里想什么我知道,是不是拾着狗头金似的高兴?一回二回都是这招不顶用,太上皇眼里容不得别人,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这下子长满寿真是服了,李玉贵憋在畅春园敢情是把脑子憋傻了。他垂着手讪笑,“您是聪明人,我也不笨啊。再往主子爷跟前递人,那不是活打嘴巴吗!您别猜了,真没那回事儿。”

  李玉贵进了灵堂不好说话,边上守灵的捻了三支香送过来,他恭恭敬敬三揖过后插进香炉里。丧家答礼,他上去给公爷太太及小公爷打千儿,把老皇爷的口谕委婉的表达出来,“太上皇知道昆大人殡天的消息哭了一场,怕来了伤情,叫奴才来慰问家眷们。太上皇说了,昆大人一辈子力尽社稷,死后也有哀荣,钦赐了陀罗经被叫公爷带着去。再问太太家道艰不艰难,若是有难处只管开口。还有小公爷,承爵的事不必挂怀,回头皇上必定有恩旨下的。”

  昆夫人携了儿子跪拜下去,喃喃谢老主子恩典。李玉贵忙出手搀扶,叫底下太监把经被呈上来,昆夫人含泪托在手里,亲自进箦床边上给昆公爷盖在了身上。

  礼数都齐了,李玉贵方和长满寿一道退出来。先头的话说了一半,惦记着又续上了,“不是给老主子预备,难不成是给新主子?我可知道内务府尚礼是你换庚帖的把兄弟,你要提拔个把人,道行不比荣寿浅。”

  长满寿笑了笑,“瞧您说的,我哪儿有那胆子算计当今万岁爷啊!查出来可是死罪,我生了几个脑袋几条命?”

  “你知道就好,这位主子爷不比旁人,连太上皇都说他深沉。”李玉贵抱着胳膊道,“当初慧贤皇贵妃薨他才十三四岁,头一件事不是哭,知道商议拟谥号,极力争取皇贵妃从葬。这份气度,有几个皇子能做到?你要是想学崔,可别打错了算盘。”

  长满寿脸上悻悻的,正要反驳,见门上进来个人,戴万寿字红绒结顶帽,穿蓝色漳绒团八宝大襟马褂。身边没带什么人,就两个大个子长随和一个近侍。旁人且不说,打头阵的那张刀条脸他最认得,荣大总管无疑。

  “正主儿到了。”他忙扯了扯李玉贵,“后话回头再说,赶紧迎驾吧!”

  作者有话要说:崔:崔贵祥,《寂寞宫花红》里的慈宁宫总管,畅春园太后的干爸爸。

☆、第8章

  两个人弓着身子垂着手,远远的从灵堂前趋步过来。到了跟前一扫马蹄袖,毕恭毕敬打了个千儿,“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背着手叫起喀,看见李玉贵缓声道,“朕这几日机务忙,没上畅春园去,皇父和皇太后好不好?”

  李玉贵笑道,“回主子话,太上皇和太后娘娘身子骨都很结实,太上皇每天早起打太极、射箭垛子,练得红光满面别提多精神了。就是惦记万岁爷,昨儿用膳看见一盘醴陵小炒肉,还说这是‘东齐最喜欢的’……”他打了自己一嘴巴,“奴才失言,口称万岁爷名讳,奴才自己掌嘴。”

  皇帝叫住了,“你是转述,不算罪过。回去替朕带话给皇父,请二老仔细身子,等忙过这阵子,儿子就上畅春园给二老请安。”

  李玉贵应个嗻,皇帝没停留,急匆匆朝灵堂方向去了。圣驾亲临,府里早就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他殷勤伺候着皇帝进了门后方退出来。左右找那姑娘,丧棚底下没看见人,大概忙着办什么鸡零狗碎的事走开了。

  李玉贵叹口气,真为那姑娘的前程捏把汗。要说这长满寿真是个猪脑子,他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对畅春园太后一向有微词。就是因为皇帝生母慧贤贵妃从葬的事儿,太上皇要和太后生同衾死同穴,绝不容许别人在他们中间插一杠子。皇帝不是这么想,他自己的亲妈,自然希望能入地宫,将来好和皇父千古相随。如今就是碍着有这位太后,好些事儿没法子办到。皇帝面上对太后敬爱,私底下可是两码事。心里憋屈着原就不痛快,再弄个大活人戳在他眼窝子里,不搓火寻衅才怪。这么一来,这位漂亮大姑娘只怕不大妙了。他倒想好心提个醒来着,无奈人家不在。他仰起脖子对那暖阳一叹,看来是命,看各人造化吧!

  “李总管您走啊?马上就开宴,吃了席面再走不迟啊。”门口的管家招呼着,复又打拱送别,“您好走。”

  素以前头忙得昏天黑地的,昆夫人过意不去,打发小公爷的姨奶奶来请她往二进院里歇息。坐了一阵从后面出来,赶巧和李玉贵前后脚,她听过他的大名,但因不熟,也没太在意。

  时候到了午正二刻,赗赙随礼的宾客来得也差不多了,伙房里准备着上菜发席,小姨奶奶道,“姑姑的吃食我另叫人备了送到跨院里去,您是有体面的人,别和底下人一处吃。原本宫里好好的安逸日子,偏受了命来帮衬我们家,太太说怠慢了不好意思的。”

  素以笑道,“我给上头办差,不敢说辛苦两个字。太太客气了,我是来帮忙的,却给本家添麻烦,像什么话呢!和他们一块儿在厨里吃就成了。”

  姨奶奶脸上带着谦卑的笑,“不麻烦的,粗使的人手够用,回头拿食盒提过去,叫她们伺候着。眼下总算安定下来了,下半晌的事也不多,姑姑用了饭再歇会子。”

  既这么说,素以也不推辞了,确实这半天折腾得够呛,倒不是身上累,是心里累。什么人用什么礼一点不能马虎,她十三岁就入了宫,经手这样的事是头一遭。说起来也怪难为自己的,竟不知道这一大套是怎么办下来的。

  走了一会儿没见长满寿,想找他请上夜的示下。问边上人,人家一吐舌头,悄声道,“万岁爷亲自来吊唁公爷,长总管正在边上服侍呢!”

  皇上来了,这叫她有些为难。知道宫里派了两个人出来,她不去谒见说不过去。可真要她再在圣驾跟前现眼,自己为上回的事心里也怯。犹豫着想了好一会儿,索性睁眼闭眼的蒙混过去得了。横竖场面上乱,人来人往的也多。万岁爷是办大事的人,进了香就会回宫去的,不能有那份闲心来和她计较。

  她踮着脚尖往灵堂方向张望,里头哭声摇山振岳。她放下心来,捋了捋腰上孝带子,不声不响的退出了前院。

  入秋后天不暖和了,但是到了中晌日头高,也还残留着暑气似的。公爷府很大,景致也好,跨院后面有假山有亭子,那是个小型的花园,沿院还有高壮的树,亭亭如盖。素以坐在抄手游廊的勾片栏杆上,倚着大红抱柱扭身看看,游廊的基座挺高,底下有深挖的排水。到了下雨天这里是个好去处,美景如织,女墙上是各种样式的花窗。坐在这里听雨声,想想都是极惬意的。

  她歪着脑袋琢磨,搬手指头算了算,明年这个时候她就满二十一了。大英选秀秀的规矩是前朝定下来的,原本宫女子一入宫门没有发还的机会,亏得大邺当初的皇帝圣明,未得临幸的宫人到了年纪可以出去嫁人。上回额涅进宫探望她,说起军机值房里的笔帖式,官衔不高,家境倒殷实。她是家里大丫头,出了宫又这么大年纪了,还挑什么?只要人好,和和气气的,也就足够了。

  这头正想着,垂花门上歪歪斜斜进来个人,白静的脸皮,肿着眼泡,两鬓头发撒乱。她看了几眼,平常她就认不清脸,昆公爷族里子侄多,门下又有不少学生,来了都是一色的孝袍子,凭她的记性断断忆不起来。她背过身装没看见,不说话就不落短处,这样最保险。

  谁知那人走到她身后,搭讪道,“先前忙,我也没来得及细问。姑娘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了,是哪个院里的人来着?”

  素以躲不过,只得转过来欠身,“我是宫里派出来,给长二总管打下手伺候丧事的。”

  “宫里来的啊!”那人眼珠子溜溜转,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忽而一笑,“宫里的好,宫里水都养人。”

  素以听这话头子不太老成似的,脸一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来。那人也不甚在意,又接着问,“姑娘现跟着哪个主子?咱们以前一定见过,是不是皇后主子那儿的?若是,那赶巧,咱们以后常能碰面。”

  素以眉头蹙了蹙,“您猜错了,我不是皇后宫里人,也没见过您。”

  “哪能呢!这么面善的。”那年轻男人靦脸道,眼睛核桃似的,却还有闲心兜搭女孩子。粗布袖子掖掖脸,耙了几下散乱的头发,又挺有精气神的样子。咳嗽一声道,“姑娘别嫌我冒昧,敢问姑娘今年芳龄几何?在哪个旗?”

  素以简直有些厌恶了,“你是谁呀?内务府的还是顺天府的?查户籍是怎么的?我在哪个旗多大年纪和你有什么相干?”

  那人嘿了声,心道小辣椒,有味道!只不过先头才见过,转眼就忘有点过分。他往前凑了凑,大脸在她眼前晃悠,“您贵人多忘事啊!昆公爷是我阿玛,皇后娘娘是我姐姐,您说我是谁?”

  素以细瞧瞧这张讨打的漂亮脸蛋,这才有点印象,“小公爷啊!”是别人倒又两说,是他更让人不待见了。亲爹在灵堂里躺着,他不在箦床边上守灵,怎么跑到跨院里来了?

  “叫我恩佑吧,显得亲切。”他笑嘻嘻道,“这回能告诉我了吧,你叫什么?哪家的姑娘?”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挑拣着回答,“奴才叫素以,角旗上人。小公爷有什么吩咐,奴才这就去办。”

  恩佑摆了摆手,“没什么吩咐,到了饭点儿,我回去换身衣服,陪万岁爷南炕上吃白煮肉。”稍一顿又套近乎,“这回可亏得有姑娘张罗了,底下那些个包衣奴才猴顶灯似的,办事不牢靠。有了姑娘和长总管,这回的事儿办得体体面面的,我得谢姑娘。姑娘看着到了年纪,什么时候出宫?五音旗下角旗旗份不算高啊,姑娘出了宫什么后路?要不要我搭把手?”

  无事献殷勤,这种好处通常叫人难以消受。素以碍着他的身份不能呲达他,只得敛神克制着,“谢小公爷关心,奴才家道过得去,并没有什么难处,小公爷的好意心领了,不敢劳动小公爷。”

  这样敬而远之的态度还真是头回见着,恩佑十二岁起就在脂粉堆里打滚,向来只有女人上赶着拢络他的。这回倒好,热脸贴冷屁股,心里不服,愈发憋着一股劲了。

  他点头,“家道好就成啊,那姑娘许人家没有?出宫才作配可就耽误了,我这人好管闲事,也爱替人做媒,要不我给姑娘说和说和?”

  素以惊讶的看着他,“小公爷,这儿正办丧事儿,您眼下说这个不大合适吧!”

  恩佑回过神来,也是,一激动忘了这茬了。他摸了摸下巴,“是不大合适,我哭得时候长,有点儿糊涂了,您别见怪。”

  素以哄孩子似的哄他,“小公爷外头操劳,回来又哭祭,怪辛苦的。不是说要陪万岁爷么,叫主子好等,回头主子生气。”

  他听见她说“外头操劳”,果然有点讪讪的。谁都知道他满四九城胡天胡地的玩儿,偏她反着说,这不是下黑手打他脸嘛!他有火发不出,瞧她长得好看也不和她认真计较。再一想能留皇帝吃饭是天大的面子,再磨叽下去要闯祸的。也不多说了,忙提着四开启孝袍子朝廊子那头去了。

  素以目送他,对插着两手叹口气。这么没心没肺的人少见,亲爹死了还能腾空和姑娘闲聊,昆公爷教出个妖怪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觉得无奈又可笑,学老辈里人那样挑剔的摇摇头。本打算回跨院等开饭去,没曾想往后退一步,不留神又踩着别人脚了。  

  

☆、第9章

  背后人嘶的抽了口冷气,她忙回过身来,一迭声道,“对不住,我没瞧见您,踩着您脚了,我给您赔不是……”

  说着看过去,一看便顿住了。眼前人高高的个头,二十七八岁模样。负手而立,宽肩窄腰,身板挺得笔直。神情虽然冷硬,面孔却难得一见的标致。怎么说来着?就是那种全须全尾的,没有一处不漂亮的。先头昆家小公爷痞气里头透出俊秀,算是个齐全人物了吧?可这位更拔尖。一双眼睛尤其深邃,低头看她,天上日光明晃晃照下来,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两排细密的阴影。单看上半截是严谨不易亲近的况味,可是奇怪,这么骄矜的五官中偏掺进了“丹唇并皓齿”。一个男人长了张丰艳润泽的嘴,不女气,反而显出奇异的美。

  真没见过生得这样匀停的,连她这种脸盲的都有点吃惊。祁人和汉人不同,祁人祖辈上游牧,各方面相比汉人都要粗犷些。大高个头,站在跟前像山一样。这位却叫人看不明出处,没有祁人的壮硕,但是颀长健朗。若断言他是汉人,似乎又不太像,汉人没有这样立体的脸架子。认真说起来,有点像汉人和鲜卑通婚生下的后代,兼具两个民族的优点,有锋棱,又不失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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