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蝉鸣 第10章

作者:一明觉书 标签: 古代言情

  在边疆的日子就比在京中难熬的多,首先便是吃食,戍边打仗所需的军粮自然不以口感为首选,往往更加注重“易保存,能充饥”。

  众多粮食中,唯有粟谷最容易保存,故而中衢运送的粮草大多为粟谷,这东西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难吃,只是这里不如京中,还给你配菜配肉,若是想要吃点滋味,都是难上加难。

  故而这三千新兵实难适应边疆生活,才刚到五日,各个蔫头耷脑的和冬日被霜打了似的。

  游照仪倒是还好,她也确然吃不惯这里的吃食,但每日都会想尽办法把自己肚子填饱再训练自己手下的兵士。

  她若也蔫了,那他们这个队伍也就废了。

  到了第十日,众人都渐渐熟悉了起来,她差不多把人脸都认齐,再与名字对上,除了岱渊和池柳笛,队中还有两个赫明山的同窗,都是接到了别队的点兵帖,却仍投了参剑南铁骑的军。

  除了第一日和众人来了一场车轮战后,她便不再对她的队伍格外训练,都是日常的集训,她知晓第一天把他们打趴下最多只能让他们认识到她的实力,没有经历过真的战场,他们并不会相信她能保护他们。

  于是她只暗自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确保自己能熟知并记住。

  到了第十五日,他们三千人被晁白领着,编入了剑南铁骑天字队,从此便是剑南铁骑的一员。

  说来也怪,除了他们来之前与叱蛮交锋过后,已经过了半月,两军依旧按兵不动。若是一直这也倒也罢了,可中衢的帝姬还在他们手中,这也是宣应亭的侄女,他不能不救。

  又过了十来天,众人在帐外用饭的时候,游照仪却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草木萧萧,暗影浮动。

  她随即放下碗筷,蹲在地上,感觉到了大地在隐隐震动。

  她立刻起身集队,正当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前方城楼上钟声大震,连响三声——叱蛮来了。

  众人一下子乱起来,游照仪立刻站上饭桌,大喝道:“天字九号队!以我为中,五横六纵,立刻集队!”

  由她发话,散乱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丢了手中碗筷,披好战甲、头盔,迅速照训练的队伍站定。

  就在他们整完队伍的那一刻,传令的士兵立刻冲来,道:“天字队、地字队!放马整装!出门迎敌!”

  随着他一声令下,后方马厩的马立刻被放出来,兵士们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匹,跨于马上,整队待发。

  乌夜径直朝她冲来,游照仪一扯缰绳,翻身上马,与身边几个队伍一起朝城门疾驰而去。

  天字队一共十支队伍,地字队是则有二十支队伍,一支队伍三百人左右,一共近万人,手持戟、矟或是大刀,铁甲覆身,浩浩荡荡的立于城楼之下。

  城楼上皆是手持弓箭的士兵,密密麻麻的站成几排。

  秋风微动,一片庞大的寂静笼罩在众人头顶,空气中都是肃杀苡華的气息。

  一声一声,似乎只能听到胸膛内的鼓动。

  直到一阵整齐的鼓声敲响,如同雷鸣一般打在空中,越来越大,震天的鼓点伴着城楼外异族磅礴的嘶喊声,潮水一般的冲向众人。

  前方宣应亭高举一长戟,大喝道:“开城门!”

  巨大的城门应声而开。

  叱蛮已经放起了狼烟,游照仪和周星潭领命带领各自的队伍从侧面迎敌,六百多人的小队疾冲而去,很快不远处就杀声震天,浓郁的狼烟内冲出无数个敌人,以黑甲覆面,只能看见一双双凶狠的眼睛,持械朝他们挥来。

  周星潭登时冲在最前面,挥刀将一个冲过来的叱蛮人斩于马下,鲜血瞬间飞溅出来,洒在他的腿上。随即身后嘶吼震天,两军交锋。

  游照仪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遇到第一个朝她冲过来的敌人的时候,她本能的与其打斗,来往了数十招后对方便目露凶光,持械向她颈间划来,汹涌的杀意一下子让她汗毛倒竖,她立刻策马扬蹄避退两步,反身同样用刀划向他的颈间。

  血一下子喷涌出来,溅在游照仪的铜甲上。

  杀了第一个人之后,后面的便再没有什么你来我往,她飞速的寻找每个敌人的弱点,找出来后便用手中的刀向对方划去,锋利的刀锋不知道划开了多少人的脖颈、四肢,直至全身浴满鲜血。

  鼓点越来越密,漫天的箭矢从天上射下来,远处岱渊正与敌军厮杀,眼看就要射中她,游照仪迅速反应过来,抬手狠拉缰绳,乌夜立刻扬蹄扭身朝岱渊奔去,用力挥开射来的箭矢,游照仪夹紧马腹,半挂在乌夜身上,一刀砍断了那敌军的马蹄,马儿立刻嘶声,将身上兵士挥舞出去,岱渊见状,立刻出手,一枪插入他的胸膛。

  耳边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只有一片红色,呼吸声一声重过一声,胸腔里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终于,狼烟散尽,远处传来几声巨大的锣声,叱蛮鸣金收兵。

  恍惚间听见一句凶狠的异族语,游照仪晃了晃混沌的脑袋,极力使自己清醒。

  握着刀的手在抖,浑身不知道是谁的血。

  铜色铠甲上插着几支箭,游照仪一根一根的把它们拔下来。

  放眼望去,哀鸿遍野。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开始清点战场,收殓战友,游照仪的队伍中伤亡了十数人,她记得脸和名字,便帮着一个个替他们收殓了。

  唯一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一个叫做陈盛的年轻人,说来投军是喜欢的女子身世太好,家族不同意他们二人,他若是能取个功名回去,便能娶喜欢的人,他还强调说二人如何两情相悦。

  上战场之时他也冲在前方,最后被几个叱蛮人合力绞杀,游照仪收殓他时从他怀中翻出一个女子的小像,放好,想着下次一起随家书寄回京城,让宣峋与帮他还给那个女子。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回城后,游照仪终于力竭的摔下马,勉力撑着乌夜使自己站起来,那边周星潭也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二人触了触拳。

  游照仪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好像塞了一把稻草,艰难出声,说:“我快晕了。”

  周星潭声音喑哑,说:“我也是。”

  紧接着他说:“我们赢了。”

  这仗确实胜了,她和周星潭几乎势如破竹,从叱蛮的右翼直接杀到了对方的主力部队,堪称神勇无敌。

  宣应亭嘉奖了他们,为他们两队分了几大盆牛肉,众人高兴的几乎疯掉,拿到手后便迫不急的的往嘴里塞。

  可游照仪吃不下,甚至连原本的饭食都没咽下去多少,几欲作呕。

  周星潭也没吃,两个人坐在一起,拿着属于自己的那碗饭,看着篝火燃燃。

  远处是打了胜仗后嘈杂的喧嚣,可游照仪却感觉到了一丝庞大、窒息的寂静。周星潭戳了戳碗里的饭,说:“你杀了多少人?”

  游照仪也在想这个问题,说:“不记得了,感觉……感觉他们就像一团肉……”

  “一刀下去,他们就没了。”周星潭接道,说:“很难说。”

  游照仪点点头,说:“都是血。”

  “都是血。”

  二人说着不知所谓的话,难以言表自己万分之一的心情。

  周星潭说:“赫明山……”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便断了,二人又沉默下去,只有篝火劈里啪啦的细响。

  那些叱蛮人,和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一样的血、一样的肉,第一个所杀的人那双凶狠的眼睛……战场上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再次重演。

  游照仪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瞪大。

  周星潭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游照仪来不及和他说了,立刻拔腿朝宣应亭的营帐冲去。

  帐前正有两个士兵把守,见她冲来忙问:“怎么了?将军在议事!”

  游照仪大喊:“我有军情禀报!”里面立刻传来应声:“让她进来。”她便急匆匆的进去,里面正是宣应亭和五位将领,正对着沙盘议事,见她进来,还未开口问她,游照仪便急匆匆的说:“有胥真人!”

  宣应亭面色一下子变得凝重,问:“你说什么?”

  游照仪说:“叱蛮收兵的时候,我听见有一个人说了胥真话。”

  便是她恍惚间听见的那句凶狠的异族话,她当时觉得有几分熟悉,到刚才才突然反应过来。

  游照仪刚刚疾跑过来,气还未喘匀,断断续续的说:“广邑王府,文课先生,有一个之前当过像胥官,教我和世子说过他族语言,我没听懂别的话,就听见他用胥真语喊了一句叱蛮人如何如何,便没有了。”

  蒙润脸色也难看起来,问:“你确定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游照仪点点头,说:“我确定,那一定是胥真语。”

  那个文课先生有一日兴起,教他们用各族语言喊各个国家的人,甚至还有已经灭国的南羌语,但只有叱蛮语她记得最清楚,其他的渐渐模糊了,直到刚才才猛然想起来,那是胥真语。

  宣应亭说:“所以,叱蛮和胥真可能结成同盟了,所以他们的新帝才会刚一登基就与我朝开战。”

  今天下以中衢最为强盛,位于正中,东临沧海,北部紧靠叱蛮,叱蛮又与中衢东北方的胥真国接壤,西与崇月国临靠,再加之南方的东集国,原本五国实力相似,相互掣肘,可叱蛮气候严寒,田地不足,多靠放牧为生,逐渐势弱,与中衢多年未犯。

  胥真虽也地处苦寒,但东边临海,境况比叱蛮好了不少。再加之崇月国与先圣宣懿皇帝的姻亲之谊,两国一直和平共处。东集则处富饶之地,每年向各国进贡,力求在各国纷争之下保其平安。

  直至叱蛮新帝宗政和夺权上位,统一族中部落,与中衢彻底撕破脸。

  宣应亭立刻书写战报,向京中回禀,让晁白加强巡逻,加固防御,又让各军队加紧操练。

  事态紧急,众人便不再多言,马上听吩咐去办。

  如此风声鹤唳的过了半个月,朝中传来旨意,令河西军将领沈望秋从钕州带三千援兵助阵,再令京中新任督军领一千京畿卫前来支援。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旨意,便是让剑南铁骑尽快把宜光帝姬救出来。

  自宜光帝姬宣芷与和亲再到叱蛮反目,已经近半年,这位帝姬殿下凶多吉少,众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

  可是要救,又谈何容易,就现下来说,若是叱蛮和胥真真的结盟,那对中衢来说便是倾轧之势,更遑论前往敌营救出帝姬。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沈望秋带着河西军到达了营地,与剑南铁骑会师,游照仪与焦十安相隔一个多月又再次相见,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之下也算得到了一点慰藉。

  日子一点点的往前爬,自上次一战,叱蛮近两个月未再进犯,听宣应亭说,这一年来叱蛮都是如此战术,每隔半个月到一个月来犯一次,虽有胜有败,但很快又整装待发,继续准备下一次的交锋,此时隔了近两个月,倒是第一次。

  晁白猜测是因为叱蛮刚与胥真结盟,上一站便是试探之战,怕要憋个大的给他们。

  宣应亭也是如此猜想,于是一时间城中防备更加森严,众将士也每日加紧训练,半点不敢懈怠。

  寒露一过,天气便转凉了,粮草和棉衣便是在这时候运送过来,游照仪领命带着几人去取棉衣,正在队伍间,却听见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灼灼!”

  她震惊的回头,宣峋与正穿着和她一样的戎装,朝她飞奔过来。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臂已经张开,把他彻底抱进怀里才发觉他已经长得比她高很多,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你、你怎么来了?”她难得结巴,把他从怀里拉出来。

  周围队中的人或揶揄、或狐疑的看着他们,游照仪忙吩咐队中其他人取棉衣,拉着他到自己的营帐附近。

  宣峋与拉着她的手不肯松手,说:“我跟着卫大人送粮草来的。”

  想是他已经绶官,接了这么个差事,游照仪又问:“能待几天?”

  宣峋与失落的说:“至多三天便要返程了。”

  游照仪又细细的看了他好几眼,自二人家中一别,只在出城之时匆匆见了一面,细数起来已经一年多了,他真的长大了很多,比她高了大半个头,面容和她出京时见的没什么变化,依旧殊艳漂亮,也许是做了官的缘故,气质多了几分沉稳。

  宣峋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你打仗了吗?受伤了吗?”

  游照仪说:“就打了一场,没有受伤。”

  宣峋与说:“我都听父亲说了,灼灼,你好厉害。”

  游照仪心说,那你还问,但没说出口。

  他便继续说:“我好想你,灼灼。”

  游照仪难得揶揄的说:“你不会自己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