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 第51章

作者:平章风月 标签: 古代言情

  芳春望着皇帝的背影,在御前诸人的簇拥下,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

  也许曾经,有一个能够与他携手同行的人。

  她想起摇光前来给太皇太后磕头时,太皇太后纵然万分不舍,也是笑着的,老太太切切叮嘱了好些,亲自把她送到慈宁门。

  这宫里填了多少人进去,世家、女人,无数条命。

  她能够离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御案上花式双柄香炉燃起龙涎香,在疏阔有致的东暖阁内无声弥散,外头风和日暄,宫闱空空荡荡,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箫鼓,也许是镇日无聊的妃嫔,在畅音阁听着缠绵的戏。

  ——“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

  奏折垒在案前,皇帝伏案批阅,在提笔蘸墨的间隙,无意望见窗前的海棠,在烂熳晴光中,开得热闹无比,开得欣欣向荣。

  桃花去后海棠来,恰似春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遍地春光又如何。

  东暖阁两旁的楹联,已经挂了很久很久了。

  “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四月初的天气,暑气渐渐升腾,万紫千红开到最盛。

  御案后的君王凝神良久,在澄心堂纸上,提笔写下一句话。

  无限春光皆可望,长知山水会相逢。

  于是从此以后,他护佑天下万民,就是护佑好她。他以仁爱待生民千千万,便是爱她。

  皇帝照例钤上了寄所托的印,待朱砂印泥干透后,取过锁来,将印鉴锁于匣中。

  澄心堂纸上小楷清隽,被风轻轻掀起,发出清脆好听的响声,就搁在案头不远的地方,仿佛触手可及。

  这是养心殿的一天,与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渐次春深似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感谢大家,鞠躬鞠躬!在啰嗦前打个广告,番外预计两篇。下一本应该是东阁,打包票he!关于家的故事一定要大团圆。汴京城春夜里策马兰台的小郎君,与樊楼上带着微微醉意的小娘子。照样是全文存稿后再开文,因为我实在太摆,也深刻懂得被作者鸽的痛苦,呜呜呜。今天给大家发完结红包!

  下面是我的狡辩时间~

  其实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狗血故事,甚至这个故事最先有的段落,是小端深夜送她走,皇帝从墙根下慢慢踱出来的那里。说起来真奇怪,没有想到它会不断延伸,延伸到现在这样。

  应该是前年,去崇州的罨画池,秋天的文庙静穆庄严,可惜还没到银杏黄透的时候。一个人在里面逛了一圈,出来已经是傍晚,看见文庙外的墙上四个红底金黄大字——万仞宫墙。

  说来惭愧,这词本来是夸赞夫子学识,却被我稍稍调动顺序,拿来当做篇名,还在里面借绰奇的嘴来哔哔叭叭。

  离开崇州的时候默默许愿,明年一定要来看看罨画池的银杏,可是接下来这两年因为疫情,到底没能如愿。

  人世间很多事不就是这样,往往想得很好,往往不能得到。

  关于he和be,其实一开始想的完全是一个he的故事,毕竟生活太苦,总要来一点甜。王子和公主总要在一起吧,幸福地生活,多好!

  可是这本真的很奇怪,越写我越纠结,be成了一种顺理成章,正如在文中无数次提到的,没有办法。

  我之前不是很相信什么笔下人物有性格,有什么性格啊,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难道不是如意如意遂我心意?后来发现我错了,因为我不能违背自己,穿花寻路,以为能够柳暗花明,最终兜兜转转,被引上必然的结局。

  写到后面我也觉得不满意,可是对着电脑,我发现我无能为力。我想应该有激烈的争吵,纠缠,应该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轰轰烈烈,爱恨情仇,可是最终写成了这个模样,沉默变成了最鲜明的底色,总让人感觉差口气。

  这种沉默的底色大概也是皇帝的底色,作为一个君主,要做的无非就是无为,并不是不作为,而是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

  他大多时候循规蹈矩,我写过很多次,他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肃穆佛像,是端庄自持的君王,只可远观。他在,仿佛祖宗在,规矩在,法度在。于是人们常常忘了他也该是一个少年,一个活生生有爱欲的人。

  也许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曾经有。所以我特别爱他写浣花溪上那一段,特别爱他祭天那一段,特别爱他冲出宫门,跪在慈宁宫殿前那一段。他在为了自己的爱欲努力,挣扎,想要突破,想要够到,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够不到。

  在冰冷的器物之中,那个帝王也曾小心翼翼地,写下一点自己不肯轻易袒露的柔软,感受到鲜活的气息。

  虽然千百年后,他的子孙后代,都永远不会知道,于是他也变成了画像中面目模糊的某一个,冠上很长的赞誉之号。

  以至于有时候可能会觉得他窝囊,他的确很多事情做不得,因为要考虑顾及很多,失去了快意爱恨的能力,化作一以贯之的沉默。因为明知她很好很好,试图想要够到,又不希望美好陨落在自己的手上。沉默与尊重,是他自己的保护方式。

  再者我真的很想解释一下关于男主把女主家流放这个点,可能是我没有写清楚,托鄂的证据告到他面前,他只能这么做。就好像堂下有人拿着完好证据状告,不判好像都是个狗官。

  那时自然也不会知道,之后的种种纠缠,就在这一个不得已而为之却又不得不为的决定之下,早已埋好因果与结局。

  因与果,说不清,带着宿命与必然。

  必然的没有结果。就连我一开始动笔写,都没有意识到。

  其实要是纯粹be,完全可以写她死在那夜的马车上,匕首扎进胸膛,宁死也不肯饶恕他,也可以写他狠狠把她夺回,关在深宫之中,一辈子彼此折磨,抵死缠绵。那我就会特别开心地说,be啊!真的是be!狗血be!而不是模棱两可,如果他们分开算的话,那么是be。

  于他而言,爱也是一种放手,尊重她所有的选择,如果花离开他能够开得很好,他没有必要折下。于她而言,所爱是永远不要迷失自己。我之所爱,你之为你。

  或许也是一种结局。

  我尝试去描述那个冬夜,隔着一扇窗,朦胧寒冷的夜色里,她隔着窗递给他一枝梅花。可能想代入太多意象,显得很堆砌。至少在那个时候,理想与现实交叠,正如无数诗里的意象,与这个冬夜,与他们交叠。

  那时候心意相通,彼此纯粹简明。没有谋求也没有算计,就好像看见对方很冷,虽然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也要给他,一起取暖。

  而总算有一只鸟飞了出去,飞出这片困住无数人一生的宫墙,贵妃,宁妃,锦屏,皇帝,甚至太皇太后,都在其中挣扎,挣扎一生。

  写他的时候总是想起苏童在《我的帝王生涯》里的那段话——有一天你拥有满宫佳丽和万千钱财,必然也会有那么一天,你发现自己空空荡荡,像一片树叶在风中飘荡。

  他与小端是一个对照组。我偏爱小端,特别偏爱,就像我在上一本里很偏爱季知明。他年轻,肆意,青梅竹马,活得快活且坦荡,几乎没有烦恼。有完美的门第与家庭,母亲对他的一切都很支持。

  可我最喜欢关于小端的片段,一个是槐花那里,一个是他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自家门庭,还有一个是他站在隆宗门前,与绰奇的谈话。

  成长总要给昂扬的少年洗去尖锐的锋芒,他的成长是在马粪蛋子里,变得更加温润,更加稳重,更加坚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也不可避免地失去,失去了从前的直率与随心所欲。

  他终于懂得了他的阿玛对他的管教,终于懂得了哥子对他的警示,终于懂得了要怎么做,才能扛起门庭,永续家族辉煌与荣光。是因为替他遮蔽风雨的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他,那段快活的少年时光也悄然离去,而他却浑然不觉。

  就像小曹的那句诗,称心岁月荒唐过。

  靠近她,也像珍重那份已经失落了的时光,更有同病相怜的意味。所以他想保护她,以自己的力量,更想证明自己可以,也足够保护好阿玛留下的门庭。

  写他们俩的时候我想起很多人,想得最多的居然是伊二。只不过这两面一个是约克的莉莉贝特,一个是早已加冕多年的女王。

  我也很喜欢额讷与绰奇,喜欢生命中短暂的醒悟与感动。绰奇是个实在人,又笨又坏。最喜欢额讷在灯下听雨的那一段,还有他们看着孩子们在庭中玩耍,回忆起他年少的理想。他的理想正如那一株细叶寒兰,如同雨中看不清的美人灯,要么不属于他,要么只能远观慨叹。

  思美人兮。思香草,思美人,思早已失落的自己。

  然后大厦轰然倒塌,以后也没有人会知道,在家族的末世中,曾经有那么一个试图挽回的人,可他挽回不了,只能被迫一起覆灭沉沦。

  写到后面,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觉得隔了一点,总觉得差了一点,可能是能力不够,无法改变甚至不知道怎么改变。写完之后自己很惘然,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春日午后,他们人生的轨迹还在继续,关于兴盛与覆灭的故事也还在继续,仿佛相遇与纠缠不过是晴光中的浮生一梦。

  而爱恨嗔痴,无数欲望与挣扎,都只不过是寻常。

  花开花落,朝生暮死。荣辱自古,周而复始。

  回过头看看,我觉得还行。

  这一向一直很忙,忙着准备考试,忙着照顾家人。2022的尾声很慌乱也很焦虑,好在总算快要收尾。接到很多身边老人离去的消息。家里人陆续羊了,喝药,量体温,消毒,去医院。在忙忙碌碌中疲惫万分也更加感觉到生之可贵,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值得热烈地拥抱。

  总算要过年啦!小年是打扫除尘的日子,恰如在文中提到过很多次的冬至,一阳始生,万物光明在后。于皇帝,是崭新朝堂,于错错,是新生,于家族是兴盛的开始,不破不立,于人间世,是又一春。

  特别特别感谢在评论区留评的每一位友友,在评论区与你们唠嗑分享生活特别开心!因为这段时间实在有点分身乏术,没有一一回复,很抱歉。还有几个一直很眼熟的大可爱,么么!给你们比10086个心!包红包!

  也感谢我的爱豆曹老师,感谢康师傅提供的历史方面的背景支持(欠扁地笑)

  也很抱歉没有提前说明he还是be,因为这篇文于我而言实在很纠结,我不太想给它下一个定性。可能我的文字没有给你带来最好的阅读体验,甚至一些情节、描写不够到位。总之感谢大家提出的宝贵意见,再次感谢大家愿意听我讲故事,啾咪啾咪!

  有缘我们下一本再见呀!

  借用荣亲王的话来祝大家,祝我们,是为迎春。好在寒冬虽长,梅花尚在,新岁将至,春山可望。祝我们在新的一年里万事胜意,家人自己平安顺遂,每一个希望都可以实现,每一天都是好时光。

  新韶如意,永受嘉福。且插梅花好过年。

  至于小罗的以后,如果可以,我想引用《寻常歌》里的那段歌词:

  书致故乡人,十二年春已过

  万事逐流去,也顺遂也蹉跎

  路比岁月长,心事更无从说

  钟声夕阳外,落笔竟无措,

  只敢问春风如何。

  落木萧萧下,合眼见神佛,

  痛快痛恨都照彻。

第96章 枝上柳绵吹又少(刀小罗)

  绵绵是御前新来的奉茶宫女。

  祖制宫女二十五岁便放出宫, 她的师傅也是这样。在茶水上的一众宫女里,绵绵从来不是最突出的那一个,她有些笨, 察言观色的本事甚至不如养心殿廊下那只蓝靛颏,可是师傅最终选择她来接班。照师傅的话说,御前的人笨一点好,笨一点就没有那么多的歪心思,能一心一意侍奉主子,也能全须全尾保全自己。

  其实万岁爷是一个很温润的人,世人都称赞皇帝神武, 惩奸锄桧, 年纪轻轻就造了个盛世。眼下时局平宁,老幼皆有所养,贤能各尽其力, 朝堂英才济济。据说有个文臣前几年浩浩荡荡写了一篇圣德颂进上来, 万岁爷也不过一笑置之。

  这种温润还体现在脾气上,仿佛天大的事情在他跟前也不算什么,永远是嘴角带笑,逢着谁都和和气气的。据说有一年,平亲王和福金吵了场大架, 都吵到万岁爷跟前来了,夫妇两个进养心殿还跟斗鸡似的,再出养心殿, 手牵着手一个比一个深情。

  前朝太平,后宫也太平。每逢三年的选秀, 大多都是撂牌子, 旗里各家走一走形式, 姑奶奶们相好人家,就等选秀完被撂牌子了好嫁人。逢着万岁爷开恩,听说哪位姑奶奶要对哪一家的郎,觉得很合适的,在殿上就把婚给指了,抬举抬举姑奶奶,让姑奶奶们嫁过去,拿着圣恩亲指的名头,过得倍有面儿,倍威风!

  万岁爷发善心,没什么不好。宫里的宫女子们得闲就爱聚在一起扯闲篇儿,扯起天南地北的新故事。绵绵不当差的时候,也随着几位姐姐们腻在一起听,讲得最多的自然也是万岁爷,从最近的选秀一路讲到当今天子。说他年少有为,与孝静皇后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旁的妃主嫔主们任是再好也比不了。不然为什么,怹老人家自从孝静皇后崩逝后这么多年,再也没有立过皇后呢?

  讲起上头主子们的故事,大家都很热情。说他即位初年政权不稳,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虎视眈眈咄咄逼人,怹老人家硬是从容斡旋,与宗室联手,斗奸臣,除权宦,那叫一个威风八面慷慨激昂,当然这都是闲来宫女们聚会时,慈宁宫的绿豆说的,其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又都是后话了。

  毕竟是近身伺候着的主子们,主子们愈高高在上,愈神圣不可侵犯,就越想在背地里肆意谈论,获取一些足以自我安慰的尊严。用俗话来说,主子的私事我知道,那多抬份子!

  近来宫女们谈论最多的却是文渊阁大学士舒大人家的小姑奶奶。舒大人是位老军机,在朝堂上有地位,治家也没话说。据说这位不苟言笑的舒大人年轻时也是解貂换酒的好汉,只是到底岁月不饶人,早些年在长白山上走一遭,人到中年,久为疾病所扰。

  舒大人教出来到这位姑奶奶,有脾气!当年小小年纪和荣四格格打架,打得整个京城无人不知这位姑奶奶的威风,荣亲王亲自提着四格格上舒家赔罪,两个小姑奶奶跟斗鸡眼似的盯着彼此,大人们却理都不理,招呼着过了二门,一个说好久不见,一个说真有你的,勾肩搭背就上花厅去喝酒。

  后来舒大人实在镇不住,打发人把小姑奶奶送到海子,交给他妹妹管教去了。

  那是太皇太后亲妹妹的孙女儿,听说这位老姑奶奶过得很自在,与深锁在后宅女子们不同,她老人家爱四处溜达,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杏花烟雨江南风光,她都看过走过。论辈分来说,她和如今舒大人算是同辈儿,舒大人在她跟前还得恭恭敬敬叫声姑奶奶,小辈儿更不敢忤逆她。她是从宁古塔走过一遭的人。当然也有人说当年舒氏流放,她并没有去宁古塔,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爱在盛时怀念衰微日,更何况是如今蒸蒸日上的舒宜里氏呢?

  这位上一辈的姑奶奶有手段有脾气,带着小姑奶奶在草原上骑马烤肉看摔跤,日子过得逍遥快活,一路长到十三岁,才被家里人接回京城,走一走选秀的过场。

  自然而然是被撂牌子了。

  说起这些,慈宁宫太皇太后跟前的寿春露出向往的神情,不满嘟囔,甚至伸手比划,“这个我知道!我老家就是海子的!小时候跟着阿玛在草原上看汉子们摔跤,喝马奶酒……六七月的草原看不到头!宫里的天空,哪里像我们海子,那天空就是大镜子!”

  坐在她旁边的圆脸宫女是惠贵妃宫里新来的巧巧,这是她第一次混过来听故事,小姑娘长得郁郁葱葱,大大的眼睛里看什么都发亮,难怪惠贵妃喜欢她。她拽住寿春的袖子追问:“真的吗?我听说选完秀万岁爷还在养心殿见了这位小姑奶奶呢?次次选秀都是撂牌子,真没意思!我还以为宫里都是美人儿呢!”

  寿春笑着啐一口,说话间就要去拧她的腮,“别浑说!你这话放在贵主子跟前说,你还要命不要?不过那日我倒是听老祖宗和芳姑姑说…”她故弄玄虚地顿了顿,非要等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她身上,她才肯继续往下讲,“你们知道,我那个时候站在隔断外头,老主子在西边说话,我听不真切。好像是芳姑姑向老主子回今儿选秀的事,老主子沉吟半晌,反倒小声说,又不要,就连相像的也不要,这么些年放不下,何苦来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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