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第146章

作者:梦溪石 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轻松 古代言情

  “若是事关先帝,我还是避嫌的好。陛下,不管前尘往事如何,您现在就是皇位正统,万民之主,毋庸置疑。”

  “阿姊误会了。”皇帝摇摇头,“你看了就知道。”

  这是一封信。

  而且,竟不是先帝写的信,是出自赵群玉的手笔。

  四年前的某一日。

  久病缠身的章榕难得精神好了一些,他从床上坐起,让人请赵群玉入宫议事,在等待赵群玉前来的时间里,甚至还跟李妃聊了片刻,又看了一会儿书。

  彼时太子已立,他自知子嗣无望,继承他皇位的,会是他的堂弟章骋,而章骋是赵群玉举荐并一力推动的人选,势必会受到赵群玉最大的影响。

  赵群玉入宫陛见,恭恭敬敬行礼,君臣二人坐下,章榕开门见山。

  “我要你写一封手书,承诺两件事。”

  赵群玉愕然不解。

  章榕握拳抵唇,咳嗽一声。

  “第一件事,朕知章骋年少登基,从前又未有理政经验,许多事必得倚仗于你,赵相到时候三朝重臣,资历深厚,每逢意见与新帝相左,甚至无须亲自开口,只要稍加示意,就有无数门生说你想说的话,新帝孤立无援,长此以往,君将不君,臣将不臣,赵相纵无篡位之心,亦难免有权臣之实。我要赵相亲自手书,保证凡事不会绕过新君,独断专行,保证臣不凌君,忠勉孝悌。”

  饶是赵群玉城府深沉,仍旧忍不住大怒:“陛下这是何意?老臣在朝数十年,何曾有过大逆不道之心!陛下既信不过,还要这样来羞辱老臣?!”

  章榕忽略他的怒火,直视他道:“你的确不会造反,但新帝毫无根基,你则有门生故吏,世家与你同气连枝,他斗不过你们,只要你们意见相左,必然是你大获全胜,就算你没有不臣之心,你身边的人也会操弄权柄。赵相,你很明白朕在说什么,朕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正如你了解朕,朕也了解你。这封手书,你必须写,否则,我宁可另立新君,坏了你的打算,也不会轻易与你罢休。”

  赵群玉压下怒火,冷冷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柔然。朕想伐柔,你极力阻挠,朕命不久矣,的确无法主理政事,也无法再轻启战端,但是我要你承诺,有生之年,只要新帝愿意打这一仗,你必须全力支持,不得违逆。朝廷为这一仗,已经准备了很久,朕隐忍数年,也因如此。如果朝廷打赢,你必须上疏建言,把远在柔然的公主接回来……”

  说至此处,章榕再也难以为继,扶着桌案剧烈咳嗽。

  而赵群玉也无法再压抑怒气。

  “好,好得很,原来陛下的后招在这里等着我呢!当日沈源所请,您轻易偃旗息鼓,老臣就觉得不对劲……”

  他怒极反笑。

  “陛下这算什么,以死相要挟吗?若老臣不写,又能如何?”

  “赵相。”

  章榕抬起头,双颊咳得染红,神色却很冷静。

  “以你的聪明,应该明白,这封手书虽然限制了你,却也是你的保命符,能保你善终。新帝若性情柔弱,以后必沦为傀儡,他若性情激烈,也必会与你冲突。他是我弟弟,我不能让他被你们欺负,也不能让君臣不和乱了璋朝的气数。”

  “还有,阿姊为了我们,远赴柔然和亲,距今已经许多年了,我甚至开始记不清她的样子,但是,朝廷把一个女人扔在塞外,这算怎么回事呢?忍耐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一个国家若一味忍耐,那就只有灭亡。我和阿父对不起阿姊,但我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我希望你能帮我,弥补这个遗憾。”

  ……

  章玉碗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赵群玉最终还是写下手书,承诺了这两件事。”

  盖章手印,无从作假,形同发誓。

  “是,”皇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兄长将手书装在这个匣子里,让李妃在自己驾崩后当众打开宣布,为的就是让朝廷上下都亲眼见证赵群玉自己的誓言,让他无法失约,让朕能不受权臣辖制,让阿姊你能早日归来,可他没想到……”

  章玉碗接下他的话,“他没想到李妃比他先走一步,匣子被托付给陈皇后,而陈皇后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以常理推断,必然是与遗诏有关,便一直秘密保管,直到如今。”

  谁也不曾想过,这匣中所装之物,不是遗诏,不是阴谋,是章榕作为一个天子所作的最后努力,是他对亲人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皇帝背过身抹了把眼睛,再转过来,勉强一笑。

  “这烛火太灼人了。”

第105章

  章玉碗在太极殿待了很久。

  后来她与章骋二人已经鲜有言语,只是静静坐着。

  那封信就摆在桌案上,道尽所有阴差阳错的遗憾。

  “朕,那时还是太年轻了,什么也不懂,就被赵群玉蒙在鼓里,先帝病重时,我原想过去守候,但被赵群玉拦住了,他说,先帝不满赵群玉推荐我为继,他想立的是城阳王世子,让我不要过去招先帝的埋怨,还说一切有他在,他可以处理好。”

  “挑拨离间,从中渔利。”章玉碗淡淡道。

  “是,”章骋闭了闭眼,“可那时候我脑子已是混沌,哪里有能力分辨真伪,听说他从先帝宫里出来时怒气冲冲,只当两人当真因此大吵一架,由此也更感佩赵群玉的忠心,从而更依赖他。直到登基之后,朕也开始接触政事,想起先帝的谆谆教诲,想起他明明精神不济却还勉力支撑为我讲解政事,方才渐渐感觉不对,再慢慢去查,查到李妃的死,查到她曾有过身孕,却因故血崩而死,当时她身边的宫人,也形迹可疑,事后周围护卫,也都被调开了,以至于延误了救治的时辰……”

  章玉碗微微出神,如果李妃的孩子还在,那一定是长得很像章榕的,性子说不定也像。

  章骋也叹了口气:“若李妃的孩子还在……”

  那时的他,对皇位,既有忐忑期待,更有惶恐不安,也许这其中恐惧还要更多一些,如果当时有李妃的孩子在,说不定他还能因此松口气。

  因为当皇帝的这几年,固然尊贵之极,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快活的呢?

  章骋忽然想起,他在当世子的时候,曾经很喜欢钓鱼,可以镇日坐在湖边不动一下,但这个爱好有多久没重新拾起过了?

  即便现在无人敢打扰,可他只要一坐下,一闭上眼睛,所有悬而未决的政事就会纷至沓来,一点点耗光他的精力。

  “就算李妃的孩子还在,现在的帝位依然只有陛下。即使先帝再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章玉碗望着他。“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婴儿,如何治理国家?届时北朝只会比现在糟糕千百倍。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先帝九泉之下,看见陛下将他想做却未能完成的事情都做好了,只会倍觉欣慰,知道自己从未看错人。”

  章骋也看着她。

  其实章玉碗跟章榕并不像,可不知怎的,两张脸此刻忽而就重叠了。

  他眼窝有些发烫,忙仰起下巴,深吸了口气。

  “阿姊,多谢你。”

  她的话,让章骋在那一瞬间,与自己曾经念念不忘的某个心结和解了。

  “我心中对陛下也很感激,先帝只是动动嘴皮子,您却是真打败了柔然,将我接回来,比起先帝,您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章玉碗起身,走到殿中,双手过额,郑重其事,深深拜下。

  “我代边陲饱受柔然荼毒的无数百姓,代那些被柔然人劫持掳掠,尸骸无存的中原人,谢陛下隆恩。”

  不管章骋决定打这一仗的原因是什么,不管他是出于公心,还是为了扳倒赵群玉,不管他接回章玉碗,是出于亲情,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统,他的确做到了。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章骋亲手将她扶起。

  “阿姊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离宫时,天色已近三更。

  临走前,章玉碗似想起什么,她回身问章骋。

  “陛下,请问陈皇后的闺名叫什么?”

  章骋愣住。

  他想了很久,正当章玉碗以为他早已忘记,或者从未知道过时——

  “陈澄,她叫陈澄。”

  【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晓云。那你记得啊,我是这个澄!】

  记忆里似乎有人在说话,章骋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不知不觉念出口。

  “陈澄,我记住了。”

  章玉碗点点头,行礼告退。

  她为李晴娘立碑刻传,总不能立碑人写陈皇后,但她也不想写陈氏,李晴娘既有名字,陈澄也该有名字。

  章玉碗走了很久,皇帝还在出神,直到近侍再三喊人,他才恍然。

  “陛下,侯将军说,陈娘子的弟弟请求入宫探望其姐,不知能否允可?”

  章骋沉默片刻:“允。天亮之后,就派人去,带他入宫吧。”

  她以为匣子里装的是遗诏,竟秘密保存那么久,直到现在才说,章骋觉得自己本该恼怒和猜忌的,但此时竟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近侍应下。

  章骋:“太医去看了她吧,怎么说的?”

  近侍小心道:“太医说,脉象虚弱,即使用药,也只能用些温和的药,慢慢调理。”

  章骋:“能好吗?”

  近侍:“这……”

  连太医都不肯说些四平八稳的话来安慰人,那就是凶多吉少。

  章骋:“她想必不愿再见我了。天亮之后,你们将仙居殿打扫好,就将人挪过去吧,那里日头好,还种了桂花,等花开了……”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宫人满脸惊惶,却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来。

  近侍小跑过去,两人耳语一阵,他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何事?”章骋问道。

  近侍跪倒:“陛下,陈、陈娘子去了!”

  章玉碗正走下长长的台阶,心有所感,不由回首。

  夜晚的长安宫一片寂静,唯有零星几点灯火,与天上星月交相辉映。

  白玉阑干旁边,仿佛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藏在那里。

  曾经在许多年前——

  “阿姊,你说月亮上真有人吗?”

  “当然有了,我上回看过的,有个很漂亮的女子,抱着兔子在跳舞,上上回,我还看见过有人在砍树呢!”

  “哇,真有啊?你说的不会是嫦娥和吴刚吧!”

  小郎君张大嘴巴,听得一愣一愣。

  “对,就是他们,但是一般人看不见,得用特殊的办法,诚心祈祷!”小娘子笑嘻嘻道。

  “怎么祈祷?好阿姊,你快告诉我,我帮你做今天的功课!”弟弟哀求。

  “那不行,这么珍贵的办法,怎么一天功课就能抵消,你起码要帮我做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