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第7章

作者:第九杯茶 标签: 古代言情

  来了北楼关两年,桑吉依旧吃不得这西北的羊肉。西北的羊肉比之上都的羊肉,好像特别的膻,加之,军营里的煮食又不够精细,无非就是剁成几大块,放到大锅里煮,完了再撒上一把盐,吃的就是个原汁原味。可是,桑吉吃不了这个味。别说吃,多闻一会,他也受不了。

  桑吉躲了出去,百里子苓塞了一块羊肉到嘴里,一脸的满足,嘴里还叨叨了一句:“这么好的东西,他居然享用不了,实在是暴殄天物。”

  “将军,你明知道桑副将吃不了这口,还非要……他身上还带着伤呢。”易风提醒道。

  “哎呀,我把这茬给忘了。你去让厨子给桑副将做一碗牛肉面,送到他屋里去。”百里子苓边吃边说。

  易风转身出去,正午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北楼关经历了一场战斗,如今恢复如常。

  吃过午饭,百里子苓去了一趟老沈头那里。听说老沈头正在给那孩子用针,百里子苓直接就去了西厢房。

  老沈头这拔毒的疗法看似简单,对中毒之人来说,实则痛苦万分。银针扎在相关的穴位之上,会有想死的冲动,那种疼,没几个人扛得住。

  晏辰的手指刚刚被扎破,一股黑血顺着那扎破的地方流了出来,滴落到地上的陶碗里。

  百里子苓站在老沈头的身后,目光从地上的陶碗转移了晏辰脸上,此时他的额头上都是汗水,被银针折磨的痛苦使他发出低低的呻吟。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但他却让自己尽量不动。

  很快,陶碗里装了小半碗黑血,而那孩子的脸却惨白得不成样子。百里子苓心想着,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有多少血,又吐又外流,恐怕身子里的那点血也快流干了吧。

  当初捡这孩子回来是想着能换个好价钱,看样子,这是搭上了药材又搭上了人工,搞不好是个连本钱都捞不回来的买卖。

  老沈头扎完了针,又端了那黑血往外走,百里子苓忙跟了出去。

  “老沈头,你说句实话,那狼崽子真没救了?”

  “怎么?还真想收着做百里家的上门女婿?”老沈头一向臭脸,但这话颇有些打趣的意思。

  “收着怎么啦?难不成,我百里家还配不上他?”百里子苓一脸不服,立马又挥了下手,“别跟我扯蛋,你就给个准话,那狼崽子到底能不能救。不能救,那就给他个痛快的,省得他遭那些个罪。明早一起打发上路。”

  “将军这是心疼了?”

  “心疼个屁。老子只不过看他是个孩子,大战之前,又给咱们提了醒。为这,也该让他走得痛快些。”

  “将军,我只救人,不杀人。”老沈头白了一眼,虽然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可是这狠劲嘛,真不像女子。

  “不用你动手,我一会儿亲自送他上路。”

  百里子苓转身就往西厢房走,老沈头瞧了一眼她腰上的短刀,怕她现在就进去给那孩子捅上两刀,忙拉住道:“将军若是真想救他,也不是没有办法。不过……”

  “有话就说,怎么那么啰嗦!”

  “我记得,将军那里有一棵上百年的老山参……”

  “老沈头,你疯了吧?想打老子山参的主意?门都没有。我告诉,那东西,就是我的命。这战场上刀光血影,指不定哪天我还得靠那东西续命呢,给那个狼崽子?凭什么?就冲他那张小白脸?”老沈头话没说完,百里子苓就恼了。

  “老沈头,你可以啊,把主意都打到老子身上来了。不过就是个捡回来的狼崽子,还想动我的老山参?做梦!”

  老沈头早料到会是这个反应,但没那老山参,别说是解‘长乐’这毒,恐怕那小子的命估计也拖不过明天。

  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死与活,其实无足轻重。毕竟,北楼关一战,死的人又何止一两个。比起那些为了南陈战死的士兵,一个不知根底的孩子,又能算个啥?

  百里子苓转身就往外走,可刚走到院门口,又折了回来。她想着,趁这狼崽子还有口气,没准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来,所以径直往西厢房去。

  这一回,老沈头倒是没拦着。既然救不了,大抵也就是那孩子的命。

  “狼崽子,别装睡,我知道你醒着。”百里子苓拉了把椅子到床榻边坐下,一双眼睛落在他那张张惨白的脸上。

  因为刚刚清了毒血,他此刻的精神并不太好,整个人还在痛苦中,并没有完全缓过劲来。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百里子苓的脸上。柔弱、可怜、乞求,他的那一眼,仿佛纠缠着太多的情绪,让百里子苓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有点不忍。

  “百里将军?”他微微动了唇,声音有些微弱。

  “我是百里子苓。是我从草原上把你给捡回来的,不然,你早就喂了狼。所以,最好是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将军且问便是。”他的声音极低,却是用尽了力气说出来的。

  百里子苓花了一个时辰,断断续续听完了晏辰的故事。

  晏辰,上都隆兴记的少爷。三个多月前,晏辰随父亲去西域采购货物,于一月前返回。途经燕云国雄鹰部,不只货物被劫,他们一行人也被抓去雄鹰部为奴。半个月前,几个伙计和之前被抓的几人趁夜逃走,结果被人抓了回来。为了杀鸡儆猴,所有被抓回来的人皆被杀死。

  他的父亲因为刚到雄鹰部就染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好,亲眼看着自己的伙计被杀,气急攻心,吐了几口鲜血之后,也撒手而去。雄鹰部的人甚至没有埋葬他的父亲,把那尸体扔在草原上喂了狼。

  三四天前,雄鹰部来了一帮西陀人,他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说是要联手拿下北楼关,直逼南陈腹地。夜里,他趁着人多眼杂,无人注意,偷偷逃了出来,一路往东,直奔北楼关而来。不过,他还没有到北楼关,人就先倒下了。

  整个讲述中,晏辰吐了一回血,又哭了一场,可谓肝肠寸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家是衣食无忧的少爷,哪里遭过这样的罪,更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百里子苓让他讲述过往,那便是撕开他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戳上一刀,疼是肯定的,而且那道伤口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愈合。

  “恨吗?”末了,百里子苓问了一句。

  “如果……恨能变成利剑,我倒是愿意恨上一场……”

  百里子苓听着这话颇有意思。他这个年纪,未经多少事,按说,不该给出这样的回答。她笑了笑,从腰间取下短刀,放到晏辰手里,“如果撑不下去,就用这个,我会替你把骨灰带回上都。”

  晏辰斜眼看了看手中的短刀,不算精美,那刀柄上刻有‘百里’二字。他的手指在那二字上轻轻摩擦,嘴角努力扯出一丝笑容,“他们说我中毒了,将军可知是何毒?”

  百里子苓看着他的眼睛,那一汪深泓,不见底,就像是叵测的人心。她想试一试这人心,于是言道:“长乐!”

  “长乐?”

  晏辰手中的短手滑落在地。显然,他不只知道长乐,也深知道这毒的厉害之处。他的目光渐渐黯淡,最后闭上了眼。百里子苓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是绝望,还是崩溃,似乎都有。

  傍晚之前,亲兵拿来了近几个月的出关记录册。据晏辰所说,他们是三个月前从北楼关出关去的西域,那么,北楼关的记录册上一定会有记录。果然,她找到了晏辰的名字。

  晏辰,男,十五岁,上都人……

  据这记录册上的记载,他们一行有好几人,与晏辰刚才所说是对得上的。不过,对于这家位于上都的隆兴记,百里子苓完全没有印象。她们家虽也在上都,不过她这些年几乎没有在上都待过。于是,忙拿了记录册去找桑吉。

第10章 、救命参

  此时,韩祺与桑吉正在商量夜里两军布防一事。虽说周大人命韩祺听候百里子苓的调遣,但百里子苓心头明白,这韩祺毕竟不是自己麾下的将领,她不可能真的去指挥人家如何如何。所以,之前韩祺跟他提到夜里值守一事,他便让韩祺去跟桑吉商量。桑吉心细,而且对于韩祺也有所了解,他相信桑吉能很好处理。

  二人其实也商议得差不多,所以,韩祺见百里子苓似乎有点急,忙寒暄了两句,退了出去。

  “晚上布防值守,咱们的人和韩将军的各半。虽说雄鹰部现在有西陀太子的人马牵制,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不过,小心一些,总归是好的。韩将军的人马星夜赶来,也是人困马乏,需要轮班休息。咱们的人也一样,一场大战下来,也需要休整。”桑吉说道。

  “你看着安排就是。”百里子苓应了一句,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本出关登记册。

  其实,百里子苓一进来,桑吉就瞧见了她手里的东西。此时,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将军可是有事?”

  “桑老二,我跟你打听个事。”百里子苓的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那本登记册,而桑吉也从她这一声‘桑老二’里听出来,她想要打听的事跟北楼关无关。在现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比北楼关更重要呢?桑吉有点好奇。

  “何事?”

  “你久居上都,可知道上都城里有一家名为隆兴记的商铺?”

  “你打听隆兴记做什么?”桑吉有些狐疑。

  “你先说说看。”

  桑吉瞧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在那本登记册上,这才叹了口气道:“上都城里确实有一家隆兴记。隆兴记的老板姓晏,四十出头,人很精明。隆兴记经常把南陈的丝绸、茶叶、瓷器贩运到西域诸国,然后再带回西域的一些特产或是手工制品,在上都,颇受贵族世家喜欢。”

  “这么说,隆兴记的买卖做得不小了?”百里子苓眼里闪烁着光,嘴角也多了抹笑意。

  桑吉瞧着她这副样子,仿佛是见到了钱的模样,心中更是狐疑,忙问:“怎么,你这是想回上都去打劫?”

  “打什么劫,说得那么难听。你先看看这个。”百里子苓这才把那本出关登记册推到了桑吉跟前,而后,在翻开的那一页上指了指,一脸笑意地道:“那狼崽子!”

  “你是说那个你捡回来的孩子?”桑吉立马明白过来,“想拿他跟隆兴记换银子?”

  百里子苓点了点头,然后大概说了一下她知道的那点事。

  “子渊啦,你看,”百里子苓破天荒地叫了桑吉的字,一时间,让桑吉有点反应不过来。“咱们这一战,死伤不少。有些士兵虽是侥幸保住了命,可是,缺胳膊少腿的,以后打仗是不行了。回了家乡,总得生活。靠什么?朝廷给的那点抚恤才多少,如何能养一家老小。还有那些死去的士兵,有些是父子、兄弟,他们是战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活着的家人怎么办?总得要有个活路不是。如果他们都活不下去了,以后,还有谁能给朝廷打仗。说句大不敬的话,对于百姓来说,谁当皇帝有区别吗?”

  百里子苓这话何止是大不敬,这要在有心人眼里,视同谋反。桑吉心一急,上前就捂住了她的嘴,结果扯到了腰上的伤口,忙又回手按住伤口道:“我说将军,就算你不想活了,咱们能不能别给百里家惹事?”

  百里子苓忙打了两下嘴巴,这才扶了桑吉坐下。

  “你呀,早晚毁在你这张口无遮拦的嘴上。”

  “是,是,是,桑副将说得都对。你看,隆兴记的事,就烦子渊兄给那边捎个信了。”

  “捎信?毒解不了,他还能活几天?你想拿他换钱,好歹得保住他的命。难不成,你想让隆兴记拿钱买个尸体回去?”

  桑吉说到了重点。百里子苓皱了皱眉。想换钱,就得保住那狼崽子的命。可是,她的百年老山参,那也是她的命,她舍不得。

  “所以,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桑吉见她的表情有点难看,又补了一句。

  夜色低垂,易风急急慌慌地跑进了军帐,还未开口,百里子苓先骂了一句:“慌什么!”

  “将军,沈医官刚刚差人来说,你捡回来那人,不行了。”

  “不行了?老子之前在那里,他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不行了?”百里子苓咋呼起来。“告诉老沈头,绝对不能让人死了。”

  “将军,沈医官也尽了力,看来,是那孩子命该如此。”桑吉感慨了一句。

  易风瞧着百里子苓,似乎在等着她表态。

  百里子苓有点纠结。这拿出老山参吧,她还真舍不得。不拿吧,那孩子命没了。命没了,是小事,换不了钱才是大事。而且,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拿出了老山参,可是那孩子的命还是丢了,她才真是赔了山参又折了财,亏大了。

  不行了?这不会是老沈头给她下的套吧?想把她那根老山参给套出来。百里子苓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一时间想法有点多。

  长乐这种毒,非常折磨人,她之前给了晏辰一把短刀,就是想看看,他在受不了折磨的时候,会不会自己抹了脖子,一了百了。可是,既然老沈头说他快不行了,晏辰宁愿扛着受尽折磨,也没有自我了结,他,应该是很想活着的。

  既是想活着,那好歹还算有救。不过,那老山参,着实可惜了。

  心头一番天人较量,百里子苓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把那老山参拿了出来。显然,她这一举动让桑吉非常吃惊。

  不只桑吉吃惊,易风更是惊掉了下巴。

  “桑副将,你说,咱们将军是不是脑子不对了?”易风这样问桑吉的时候,桑吉默默点了点头。心想,哪里是脑子不对了,是脑子钻到钱眼里去了。

  “平日里,那老山参她可宝贝着呢,说是救命参。这怎么,怎么就给了那小子。那小子死沉死沉的,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背他回来了。”易风又道。

  “易风啊,这个事嘛……”桑吉觉得易风有点落寞,想安慰两句,不过,易风没给他机会。

  “桑副将,难道说,将军真看上了那小子,要招他做上门女婿?”

  “啊?”桑吉无语。这话是他前两日与百里子苓闹着玩说的,这怎么还有人当真了。

  一个半大小子的忧伤,桑吉这个大才子一时间竟然无法安慰。

  夜色已凉,西风正紧。

  今夜,北楼关里格外寂静。

  桑吉拖着那个伤痛身子正在写奏疏。两年前,皇上派他到北楼关给百里子苓做副将,便许他密奏之权。他是皇贵太妃的亲侄子,皇上对皇贵太妃孝顺,同样也倚重皇贵太妃的娘家人。说起来,当年皇上能登大宝,桑家也是做了不少努力的。所以,皇上信任桑家,派桑吉来北楼关,一方面是历练,一方面是替皇上盯着西北的门户。

  密奏之权,说起来了不得。其实,这奏章也不好写。桑吉披着衣衫写了几句,又停下笔来。怎么措词,怎么拿捏这个度,都是伤脑筋的事。写写停停,反复斟酌,花了不少时间,好歹是把奏疏给写好了。

  起身看窗外,明月高悬,淡淡银光洒在窗前。

  “将军在做什么?”桑吉询问了亲兵。

  “将军刚刚去了城外的义庄。”亲兵答道。

  “义庄?我倒是忘了。”桑吉自语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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