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让我睡一会
执手相望,燕怀瑾替她系好披风:“走吧,一块去。”
除晨时请安外,坤宁宫极少像眼下这般人满为患。
裴筠庭望着掩面悲泣众妃,心情五味杂陈。
所谓万艳同悲,只因彼此都明白,这或许也会是她们的结局。在此流下一滴泪,为皇后,更是为自己。
踏入内寝,与床头斜靠着的那人对视时,裴筠庭眼中满是震惊。
“绾绾,过来吧。”
她指尖微颤,一步步朝身形瘦削,面如犒灰的皇后走去,难以相信往常的美人会变成这副病恹恹的模样。
“娘娘……”
皇后示意她在床沿坐下,眼神柔和:“吓到你了?哭什么?”
裴筠庭抬手一抚,后知后觉自己已满脸泪痕。
“唤你来,是有话交代。”
她忙不迭点头:“绾绾悉数听着。”
“淮临平安归来,本宫的牵挂得以落下。这孩子打小铁了心要娶你……倘若两心相悦,本宫希望你们彼此扶持,携手白头。”半长不短的一段话,皇后说得缓慢,断断续续,眼皮稍沉,“再一个,圣上若、若问起我,你便告诉他,不必挂怀。宫变结束,凡事都要大洗牌,本宫还能撑些时日,总归……要见得你与淮临成婚。”
“年少期梦,是我天真,是我无知。不恨了,不念了。”
“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誓中诚于曒日,要执契以断金。”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皇后缓缓闭上眼。
她知道,梦里有她的少年郎。
……
燕怀瑾已整整一日未曾进食。
身为皇后独子,他比任何人都难受。
昔日骄傲不可一世的三皇子,头一次展露如此颓废的一面。
裴筠庭左右劝不动他,便打算亲自端来吃食。
没过多久,就瞧见远处宫墙上,有道明黄色的身影,眺望远方。
“小姐?”
“走吧。”
小雪方停,宫墙与雪色交相辉映,一红一白。
“裴二丫头。”经过墙角时,仁安帝开口唤住她,“你可愿与朕谈谈?”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周身那股威严随之淡去不少,与其命令,她却觉得这更像一位老者的哀求——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人说这些话了。
裴筠庭点头应承下来,跟在仁安帝身后,清楚瞧见藏在发间的银丝,以及他压弯的脊背。
“皇后,可有提起朕?”
“圣上何必执着呢?”她淡淡道,“徒增伤感忧愁罢了。”
他未作声,二人沉默地走着,一路行至高楼。
“朕与鸢娘十岁初识。”
台阶上还积着未打扫的雪,他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是在回忆昔年,曾发生在此处的场景。
“朕的母亲,当年便是从这威严高耸的城墙上,穿着旧时与父皇成亲的嫁衣,一跃而下。是她,捂住了朕的眼睛。”
“朕数次庆幸,四哥有额娘,二哥有父皇的宠爱,而我有鸢娘,她会永远陪着我。”
“可后来,她对朕说,厌倦了。”
年老的帝王背对裴筠庭,令其无法窥破他的狼狈,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但裴筠庭明白,那双犀利的眸里,此刻应有落寞与泪水。
“她哭诉自己后悔一腔真情,终身托付,最终只是一场破碎的幻梦,将她困囚这紫禁城中,只能日夜怀念年少的时光。冷战时,朕说了许多入不得尔的重话,骂她清高,还利用纯妃刺激她。每次相争都不欢而散,久而久之,便使她心灰意冷。”
“朕是皇帝,身上的重担太多,给不了她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朕…….是我负她。”
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
“圣上,若您早些对娘娘吐露真心,或许那些话,就该是您去听了。不过没关系,娘娘说,她不恨了。”
“她不恨了?她为何不恨了!”
“圣上——”江公公向前一步,本想拦在裴筠庭身前,却为时已晚。
仁安帝掐着她的衣领,看似质问裴筠庭,实际是渴望透过她,得到另一个人的答案。
求得她的原谅,才能放过自己。
“娘娘说……”裴筠庭艰难道,“年少曾与心爱之人,有过美好的曾经。她和纯妃其实都一样,期盼着下辈子,莫再遇见天家人,莫再,踏入宫门半步。”
“她说,前生宛如镜花水月,美梦一触即碎,所以她选择放下。”
他阴沉着脸,仿佛即刻就要命人将她原地斩首。
可他深深明白,这是苦果。
往昔好似围城,皇后想逃出去,他却想永远留在此处。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回不去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命运
晚春如约而至,自消融的雪水蔓延到青瓦之上,从浅翠如烟初始,万千绿丝绦的垂杨柳随日影飞扬。
草长莺飞,桃红李白,海棠如雨。
脖子上的红痕不宜示人,命银儿将吃食亲手交予燕怀瑾后,左右无法回府,裴筠庭便继续理所当然地留在承乾殿。
玉晖浮动,暖风穿堂,不觉间倦意沾惹眼皮,庄周的蝶闯入识海。
梦里的蝴蝶轻轻振动双翼,满眼捉摸不透的春景,浑如光怪陆离的走马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裴绾绾?”
罗幕轻寒,新莺呖呖间,一个声音传入耳中,裴筠庭在梦中缓缓伸手,竟真抓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睁眼即为四目相对。
他似乎惊诧了一瞬,随即眉尾软软地耷拉下来,唇畔荡漾笑意:“裴绾绾,做了什么梦?”
明黄色的朦胧日光里,她暂且未能忆起自己究竟梦见过什么,懒倦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话,却见他视线下移,拂着她颈上的指痕,渐渐凝眉:“父皇今日见了你?”
“他怎么你了?嗯?”见她仍一言不发,燕怀瑾又好气又好笑,起身去翻膏药。
触及略冰凉的膏体,裴筠庭没忍住,耸肩缩颈地躲开,立刻被他压着后颈给摁回来。
她试图说些旁的来转移注意:“燕怀瑾,那日我站在齐王身旁,听了点不该听的东西……”
“嗯。”他瞥她一眼,“没有该听不该听之说,反正你迟早都要知晓。”
“他——”裴筠庭斟酌着词藻,一时不知哪种表达更为妥当。
“是,皇兄他并非父皇的亲骨肉。”燕怀瑾视线未斜,轻声道,“我也是偶然得知的。十一岁那年他遭父皇疏远,甚至失宠一事,长久以来都是皇兄的心结。实际只是因父皇他巧合之下发现纯妃与韩逋的禁忌关系,始终无法跨过心底那道坎。”
裴筠庭面露震惊,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缘由。
这个话题稍有沉重,他放慢呼吸,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得知真相的晌午:“在我降生前,皇兄是众星捧月,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即便父皇对清河郡等野心勃勃的世家心怀芥蒂,也未影响过他对皇兄的喜爱。世人戏言天家无情无义,可时至今日,父皇仍愿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否则便是尸骨无存地下场了。纯妃死后,他应已从韩逋口中获悉身世,谋权篡位之心,兴许也出于此。”
命运一环扣一环,很早就是无解的死局了。
“至于韩文清,你猜得没错,他的确李代桃僵,顶了我二皇兄的名号。多年来深居简出,隐匿行踪,唯恐招惹麻烦。自他和陆时逸走散后,未超半月便被鞑靼的探子寻至藏身之所,以种种缘由,包括陆时逸的性命威胁他潜入大齐皇室,还给他种下毒蛊。”他将药膏盖紧,用帕子擦净指尖,“乌戈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同他在草原有过一面之缘,甚至交锋酣战,想必他也由此而惦记上我。此人野心十足,妄想从内部捣毁大齐,再联合分割吞并,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但锦衣卫等人岂是吃素的,否则真要教他得手了。”
“你先前奔走忙碌的贪墨案及朝臣内奸一事,恐怕也与之相关吧?”
“聪明。”燕怀瑾赞赏道,“乌戈尔有谋划,韩文清又怎会是个安分的。乌戈尔政敌颇多,联系上韩文清实非难事,达成协议后一拍即合,尔后他说服韩逋踏上贼船,勾结世家氏族,承诺助我皇兄登基后,再返鞑靼称王,签订不战契约。实际想的是借刀杀人,玩弄人心,称王灭齐。可惜,想法不俗,筹谋数十年,终究差点火候。”
至于为何列怡亲王为关键人物,其缘由颇让人诧异——他表面是坚定的齐王一党,连韩逋都未曾想到,他已被韩文清收买,暗中推波助澜,打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哪边取胜自己都不吃亏的算盘。
他算不上聪明绝顶,小手段倒是很会耍,例如在他们眼皮底下偷渡妻儿出城,同世家交易兵器等等。
但无论是谁,他们都将行至尽头。
……
独倚窗下,玉蟾孤寂,衬得一室凄凉。纵然满腔幽怨,无人寄予。
少时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谦谦君子,如今落得此等狼狈的下场,何人不曾唏嘘感慨。
燕怀泽此生荆棘遍布,火中取栗,泥泞之上的累累骸骨却铸就眼下的败局。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翻身荣华皆成痴念。
出身高贵的母亲尚未得善终,昔日万千宠爱,仅换回一抔黄土,更何况他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
什么贵不可言,血肉亲情,到底难填一己欲壑。
身处风暴漩涡,唯野心与权力,才能存方寸容身之地。
燕怀泽的傲骨,对权力的渴望,皆由皇室赋予。可身上流淌的血,无不时时提醒着他——你的存在就是个笑话。
费尽心机,到头来一无所有。
何其讽刺,何其悲凉。
寥落寒影下,牢狱里的烛火摇曳层叠明灭的荫翳。
牢门“吱呀”一声,突兀刺耳,紧随其后的,是熟悉的呼唤:“皇兄。”
狱卒识趣地退避,将空间余出。燕怀瑾放下金疮药,环顾四周,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处。
地牢他来过无数回,但始终未料及,兄弟二人会以这般意想不到且狼狈的方式见面。
“你来做甚。”
昨日尚在针锋相对,今日却能心平气和,面不改色的对话,或许世间多数兄弟姊妹皆是如此。
“你不想知道结果?”
上一篇:抄家流放相公带我囤货忙
下一篇:关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