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难哄 第73章

作者:再让我睡一会 标签: 古代言情

  路途艰险,长征漫漫,故人定要平安归来。

  目送大军出城后,裴筠庭重整心情,又马不停蹄地前去寻徐婉窈等人,一同前往燕京城郊的某座村落亲自招收学生。

  放在往日,她定会趁机试探陆时逸,然而今日她脑中不是出征的家人,便是燕怀瑾,手指摩挲着挂在腰间的玉佩。

  反倒是向来不喜在外人面前多话的陆时逸欲言又止,可瞥见裴筠庭失神的表情后,又临时打消念头。

  徐婉窈倒没顾得上旁的,一路上,市集热闹的叫卖,随风舞动的幡布,甚至柳絮般的小雪,全然与平日不同,她瞧什么都新鲜,眼神从未离过窗外。

  若非运气好,遇见裴筠庭,眼下她决计没有机会感受此番人间烟火。可徐婉窈始终无法料到,自己此生最为敬佩的人,竟是位比她还小两岁的世家嫡小姐。

  鬼使神差间,她问出心中疑虑:“二小姐,咱们书院除只招收女子外,还有什么能打动她们的条件吗?”

  陆时逸亦转向她,目光探究。

  顶着两人殷切的视线,裴筠庭莞然:“世人皆知翰林、丽正等书院肯招收女弟子,却未知她们的学杂费,比男子还要多出一倍不止。”

  徐婉窈颇为讶异。

  徐父当年乃是探花郎,策论学识皆为上乘,手把手教导女儿自不在话下,故她并无此等烦忧。陆时逸身为男子,更体会不到其中差异。

  裴筠庭是皇后亲自指进翰林院的人,外祖乃桃李遍布的林太傅,出身高门大户,书香门第。以她的身份地位,根本无需操心这事,却曾数次深思——凭什么女子想读书,就要遭受举步维艰、行路崎岖的困境,而男子生来就被寄予读圣贤书,发扬门楣的厚望?

  男子的极大幸运在于,他无论在成年还是儿时,都必须踏上一条极为艰苦的道路,但这是条最可靠的道路;女子的不幸则在于被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着,她不被要求奋发向上,只被鼓励滑下去到达极乐。当她发觉自己被海市蜃楼愚弄时,已经为时过晚,她的力量早在失败的冒险中已被耗尽。

  倘若未来燕怀瑾成为一方君主,那她也希望,这些姑娘之中的一些人,能够鞠躬尽瘁,在朝堂站住脚的同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天地文化,包罗万象,星月注定无法蒙尘。

  ……

  马车领着一队护卫在村口停下,裴筠庭不便露面,早在下车前便戴上帷帽。

  护卫皆是燕怀瑾的亲卫,由凌轩亲自点过来的,而他的主要职责就是保护裴筠庭。燕怀瑾离开前甚至特地嘱咐,但凡裴筠庭踏出镇安侯府的门,都要机警一些,牢牢守在她身侧。

  陆时逸同徐婉窈一块张罗,很快便有人好奇地聚集起来。

  “阅微堂,仅收女学生,学杂费每年共——四两银子?!”那青年模样的男子是个识字的,读罢满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四俩银子,都不够那些官员塞牙缝,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愣头青?

  然而那位头戴帷帽,端坐上首的曼妙女子斩钉截铁道:“没错,一切如你所见。不仅如此,成绩拔得头筹者还有奖钱拿。倘若学成之后留任书院,还会再减免学杂费,发放工钱。”

  听她这么说,当真有人跃跃欲试:“此话当真?莫非是来骗钱的吧?”

  “有官府开具的印证,做不得假。如有半句虚言,我自当五雷轰顶。”

  陆时逸挑眉,默默腹诽的同时抬头望向晴空。

  话虽如此,暂时未有人敢率先上前报名。

  裴筠庭泰然自若,一双眼隔着薄纱扫视人群,似乎在等待时机。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有刚做完农活的,亦有刚在河边洗好衣服的,瞧见大伙都在,便也凑过来看热闹。

  片刻后,终于有位满脸皱纹的老伯扛着锄头上前:“大人,小女年方十二,我和我老伴一直想让她读书识字,奈何燕京的书院要么不收女子,要么费用昂贵。好在老天有眼,今日命中有数,遇见诸位。四两银子的积蓄我还是拿得出来的,不过我粗人一个,不识字,还得劳烦贵人替我写下姓名。”

  陆时逸友善地朝他笑笑,笔尖蘸墨,写下第一个姓名。

  有人开头,也定有人前赴后继,哪怕人数加起来并不多,但还算开了个好头。

  徐婉窈忙着介绍,解答疑问;陆时逸负责记录学生的名字,凌轩依旧站在裴筠庭身后,瞧见这一幕,不禁感慨。

  殿下身边,当真没有平庸之辈。

  世上女子千千万万,她裴筠庭,则是万古空前绝后的第一人。

  这边招生进行得如火如荼,围观人群中,有几个男子互相交换眼神后,各自分散开来,对着一行人高声议论:“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几个毛头小子妄想改革律法,不自量力。”

  “大齐开放男女科举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个女的真当上五品官啊。”

  “就是,女子读书作甚?女的哪点做得比男子好?文不成武不就,先前朝廷出的那几个女官,依我看八成也是靠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爬上去的吧?”另一个矮胖男子满脸不屑,附和道。

  “我猜就是,毕竟女子上学本就无用,既没男子聪慧,还白白浪费父母的血汗钱,以为人人都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小姐吗?就算是小姐,读过书不照样也要嫁人生子?”

  “哈哈哈哈哈!这话对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若往后女子读书参加科举,大齐离国破便不远咯,我奉劝大伙——”

  话音未落,一道凛冽的剑意破空而来。

  “是么?”裴筠庭眸光冷冽,反手抽出凌轩腰间的剑,直指男子的面门,“几位可曾读过书?”

  “哼,那是自然!”头一个开口的男子硬着头皮答。

  早在最初,实施想法时,她便料到会有此类情况,深知要想完成一件逆流而上的事,就必须接受它所带来的影响。

  越是触碰冰雪越会觉得寒冷,想要攀越山陵便会沾染泥泞。

  但又有何妨?

  心之所向,足以斩断丛生的所有荆棘。

  “公子此话,真是要全天下的读书人因你蒙羞!”她语气慷慨激昂,话里话外却充满讽刺之意,“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③男子掌权天下而亡国,凭何怪到女人头上来?先怪红颜祸水,再批天资平庸,除去那些个陈旧说辞,你们究竟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幼时外祖教导我,众生平等,生死如尘,带不走半片云彩。无论魂魄轻重,皆无高低贵贱之分。我不只要女子上学,更要全天下的姑娘都牢记一个道理——越是生于尘埃,越要发奋读书。”

第一百零八章 书生

  “我不只要女子上学,更要全天下的姑娘都牢记一个道理——越是生于尘埃,越要发奋读书。”

  话音刚落,身后人群中便突然响起掌声,一位儒雅书生模样的男子,连同他身后的友人一并现身,赞叹道:“好!好一个‘越是生于尘埃,越要发奋读书’!诸位,女子读书的意义,已然在这位姑娘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在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玉冠的布衣书生上前一步,朝前来闹事的几人拱手道:“晚生以为,兄台方才说的话有失偏颇。本人略读过一点书,却一向不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在男人作主宰的社会里,女人是决计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由男子负。但世上男子,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子身上,在晚生看来,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那位小姐说得倒不错,人无高低贵贱之分,谁说女子就一定比男的差?我泱泱大齐,人才辈出,女子亦不遑多让,若她们都能读上书,兴邦建国,那我大齐必定更为繁荣昌盛!几位兄台不顾一切出面反对,实乃见不得我大齐欣欣向荣,莫非是奸细?”

  他身后跟着几位年纪相仿的友人书生,皆为之附和:“就是,我赞同宇文兄的话!再说,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诗来讽刺女子本就大错特错。诸君称自己读过书,上过学,是否确有其事?”

  “我等向来自持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宽广,何以容不下一群女子?”

  “依我看,害怕与女子平起平坐者,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徐婉窈又惊又奇,趁乱走到裴筠庭身后耳语道:“二小姐,他们……”

  “静观其变就是,莫怕。”

  其实早在书生们出现时,裴筠庭便隐约猜到了几分。

  秋闱才结束没多久,不少通过乡试的考生进京准备,继续等待明年春天的会试。

  也就是说,站在眼前的,很有可能是名桂榜第一的解元。

  昨夜燕京下了初雪,瞧他们的样子,应是相约前来踏雪会诗的,谁知正巧遇上。

  领头男子生得鼻偃齿露,经他一说,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到极点,撸起袖子便要动手:“你这儒生,休要在此血口喷人!”

  “兄台莫急,我说得不对吗?如若我是对的,你又凭什么怪我血口喷人?”

  君子动口不动手,书生之中似乎并没有会使拳脚功夫的,真打起来未必是对手。

  旁边侍卫尚未来得及做反应,裴筠庭便一个闪身上前,挡在他们身前,手中仍握着那把剑,剑身铮鸣,威风凛凛,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陆时逸朝侍卫喊道:“愣着做甚?将这些无故闹事的好事者抓起来,立刻交由官府处置。”

  “你敢!”那人指着他鼻子,趾高气扬,“你们可知我背后是谁?要先想清楚了,否则……”

  如果今日站在此处的是别人,说不定眼下真会打起退堂鼓。

  然而世上鲜有如果。

  “不过是些无赖泼皮,套上几件人模人样的衣装,倒也真敢自称读书人。此等蹩脚的手段,也好意思拿出来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她凑近领头人,“指使你前来的人,没告诉过你我是谁吗?”

  他满脸茫然,惊疑不定。

  裴筠庭捂嘴一笑:“呀,那他定是不敢告诉你了。只可惜,你这辈子也没法再见他了,余下的,自己在牢里好好悟吧。”

  书院初建之时,他们便已经被盯上了。

  先前说过,某些招收女子的书院故意将她们的学杂费抬高,其实正是以此牟利。大齐律法严苛规定男子的学杂费不得超过几何,却从未提及女子的利益。

  如今出现了一个学费便宜,且只招收女弟子的书院学堂,撼动他人长久垄断的利益,自然要被联合起来对付。

  当然,他们同样惧怕女子的崛起,打破长久以来男子垄断的局面。

  裴筠庭料想过这些,但她依旧愿意坚持本心。

  挑事者原是想煽风点火,让那些家徒四壁又脸皮薄的人知难而退,顺带搞臭阅微堂的名声,预备谣传他们名不副实,打着免除多余学杂费的幌子踩高拜低,蔑视穷苦人家,两边讨不到好。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运气不佳,遇着裴筠庭这把难啃的硬骨头,还碰见了一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心存热血的儒生们,激起群愤。

  要知道,世上并非人人都有舌战群儒的口舌之力。

  待挑事的人被强行带走后,裴筠庭特地前去同书生们道谢:“多谢几位相助,感激不尽。”

  被同行友人称作“宇文兄”的男子躬身回礼:“在下名唤宇文章,姑娘无需多礼,我等并未有意偏帮哪一方,路见不平,只为明辨是非罢了。”

  “你帮了我,于情于理,我都要感谢你们的。若不介意,诸位可入城一道用膳,我请客,就当志同道合,交个朋友,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齐刷刷地看向宇文章。

  思忖片刻后,他才下定决心:“瞧姑娘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今日相遇即为有缘,我等便斗胆叨扰了。”

  ……

  长日落尽,血红的晚霞晕染至山巅,堪称赏心悦目。

  与城郊那头如火如荼,一派和谐的场面截然不同,自纯妃入殓以来,齐王府上下噤若寒蝉,家仆全都哭丧着脸,气氛压抑沉重。

  纯妃一死,云妙瑛自然无法继续在宫中长住下去,幸而燕怀泽良心尚存,很快安排她和俞姑姑搬到齐王府来。

  即使如此,燕怀泽还是只将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房内,像缩在壳里的乌龟。有时甚至整日滴水未进,除了偶尔前来的韩相外谁也不见,府中下人对此忧心忡忡。

  经历诸多人生变故,又于燕京城旁观许多明暗争斗的云妙瑛,现如今飞速成长,许多事都有自己的考量,不再是从前被家人捧在手心,无忧无虑的氏族小姐了。

  她和张裕臻暂且算未过门的女主人,管家束手无策之下,竟破天荒请求她出面劝慰燕怀泽。

  虽然心中觉得燕怀泽必定会拒绝,但管家年事已高,又实在用心良苦,动了恻隐之心的她决定试一试。

  叩门便足足叩了小半炷香,云妙瑛耐着性子:“齐王殿下,你究竟要作践自己到何时?大家都很担心你,哪怕允许人进去照顾你也好啊。”

  “走开,我不需要人照顾。”

  往后无论她问什么,即便燕怀泽逐一答话,她却只能听出其中的颓废烦躁之意,仿佛应话仅是为证明自己还活着。

  如此循环往复,云妙瑛亦难继续好声好气地哄他,毕竟世人皆苦,他这算得什么:“你说走就走?齐王殿下,你的命可并非你一个人的,你现在要是死了,我、张裕臻和你府上家丁,甚至韩丞相也唯有死路一条。云氏为助你夺嫡,将我送至你身边,现在放弃,所有人都得跟着你陪葬。”

  “行,不说话,你喜欢裴筠庭是吗?我立刻就差人去请她,好让她瞧瞧你如今这自甘堕落的落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