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59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小伽蓝寺位于未央宫西北角, 原仿洛阳古寺修建,供奉着天子妃嫔们所敬的香火。后来保太后兴建永宁寺, 工程浩大,佛塔构七级浮屠, 高三百余尺, 基架博敞,为天下第一。在众人的趋炎附势下,小伽蓝寺也就衰落了。

  贵人甫临, 众人慌乱打扫一番,总算收拾出一方干净的内室。韩任行至院中,将轿辇上的人请下, 几个小僧不曾看过这等仙姿艳质, 亦不敢肖想贵珰与这位美人那份不可言说的交情,仅仅是躲在廊下, 不敢应声。

  薛芷的手任韩任牵着,在大庭广众之下走过,曼丽的玫瑰色齐胸襦裙,颈上系了一块小金锁,锁下的一颗心突突跳着,任是金山玉海也压不住。几日前,韩任便让她称病不出,不可参加任何筵席,而今夜,她在看到冲天火光的同时,亦看到了韩任伫立在漪澜殿的门口。在连帝王都将她遗弃的夜里,救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两人入了内室,韩任自解下外袍,铺在坐榻上。而后取了烧好的水,和一只小茶盅。他先将茶盅烫过两道,随后又从腰间解下一只苍绿绉纱杂银线绣白孔雀的小荷包,取出一小撮茶,依旧拿水烫两道,最后盖上茶盅,用一只干干净净的水荷色帕子托在下面,作以隔热,最后才放在了薛芷的手中。茶香凛冽,稍稍掩盖住周遭洒扫灰尘残留的味道,御赐的上等小龙团,这是她最喜爱的茶。

  “娘子将就喝着吧。”韩任嘴上说着,一边仔细检查床榻上每一个边角,待无问题后,方道,“娘子今夜便在此安睡吧,奴婢先回去了。”

  “致远!”没有呼他的官称,亦不呼名字,而是直接念出了他的表字。薛芷将茶放下,起身将那身绀青色的袍服拾起,温柔地披在了他的肩上。鬓发与修颈缱绻地依靠上去,一如无数次情爱时,两片肌肤的完美契合。只是这次无关爱欲,薛芷轻轻道:“你何时回来?”

  韩任并没有转身以回应美人的温存,他受帝王之托,身负重担,这一次不知可否全身而退,因此他不足以,也没资格承受这样的珍爱。自然,以他的身份,从来也都是不配的。

  他温柔地抚了抚薛芷的鬓发,最后叮咛道:“这家寺庙破败时,我时常接济,虽然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但留下来的都是老实忠厚的人,想必会照料好你。先前我从少府调了不少东西存在寺里,足够撑一段时日,还有你最爱的梨花酒。有些东西他们不吃也不会做,你就让下人们替你做吧。”

  “这次宫变,不知要闹多久,皇帝或许也会不保,往后还可能有兵乱。若那时我还在,再想办法运些东西给你。”见薛芷眼角已有泪水涟涟,韩任连忙转移话题道,“对了,我把真宝留在这。都说饥荒里活下来的,人聪明,佛也怜。若有什么需要,你但嘱咐他,皇城内外,他能看顾到的,总能替你周全。薛公那里,我也派人去照看了,你若想你爹爹了,就派真宝传个话,只是千万别写什么东西。”

  “我晓得的。”薛芷的脸颊又向对方的脖颈处贴了贴,精致优雅的鬓发更见松散,原本对妆容格外留心的美人却毫不在意,“致远,你一定要回来。”温热的双唇划过贵珰昳丽的下颔线,哪怕昔日少年的情意早已变成对家族的忠贞与守护,她也要他的身体记得,她在这里等他,要他好好活下去。

  没有更多的话语,韩任只身离去,小伽蓝寺的灯火不足以照亮整个未央宫,却足以温暖这片帝王无暇眷顾的一隅。

  自未央宫向北,便是驰道,东西走向,经西直城门与灞城门通往外城郭。尽管陆归仍掌握着未央宫西阙,以及之前贺祎为其手下安排的建章门侯的外郭西门,但魏帝依旧选择经由驰道,通过贺家层层防线,由章台街冲出宫城,进入长安的居民区。

  陆昭正要随众人前行,刘炳牵了一匹马来,道:“陆侍中随军不便,暂且骑马吧。”说完指了指玉辂后面一方空地,低声道,“娘子先跟在这,若有流矢,好歹也有个遮掩。”

  陆昭看了一眼刘炳所牵的那匹紫骝马,手在半空滞了一会,颔首道:“多谢正监。”

  保太后立于丹墀之上,被烈焰吞噬的昭阳殿金辉复焕,天地之间早已晨昏挪移。凤钗与蔽髻上泛动的金色流光,并非佛像背后的光燄,而是十八重无间的狱火。掌握着两宫几乎全部禁军,她仍然有着巨大的胜算。

  保太后冷眼看着帝王与其身边的重臣:“皇帝可是要效仿高贵乡公吗?”

  魏帝手执龙泉,他并无军旅经验,常年居于深宫,髀里生肉,提剑尚且勉强。他望了望自己的乳母,试图在凌人的势焰中,寻找一丝曾经贪恋的慈爱与温暖。然而万般具象皆在老人幽深的垂垂双眸中幻灭了。他慢慢举起剑,悲愤而决绝:“隧门深闭,鸟雀思吟青松,幽庭无光,哀风尚吹白杨。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山阳郡公生。众卿随朕出城。”

  帝王喝令,玉辇如排云一般行走在暗无边际的未央宫,贺氏掌控的宿卫们用木拒塞以道路,而魏帝的宿卫则执巨盾徐徐向前拱行。陆振执缰挥鞭,陆归执戟,偶有宿卫欲冲破方阵,便被戮于锋下。

  保太后目光黯灭,对左右道:“老身阅前朝事,唯有一处不平,尔等以为何?”

  贺存与卫遐闻得前朝二字,已打了一激灵,口中仍道:“请太后教诲。”

  保太后冷笑道:“成济、成倅身死而未得封万户侯。”

  昔年高贵乡公曹髦不甘为傀儡,攻杀司马昭宅邸,成济兄弟杀曹髦于洛阳街市,最终却为司马昭平息时议,成济夷灭三族,成倅斩刑仅止其身。保太后的意图已不言而喻,词不言杀,不过是给各自一个体面。

  大司马门已不在己方手中,若真令皇帝突出未央宫北阙,那时候贺氏无论作何举措,都逃不出青史的恶名。正如当年高贵乡公曹髦冲向司马昭宅邸的那一刻,不为诛杀权臣,而是要让原本弑君矫诏的暗室操作,变为光天化日之下的臣子谋逆。舆论一旦由此发展,即便魏帝身死,贺氏也会失去矫诏易储最终要的筹码。

  皇帝不再至高,天命何尝神圣,拢住官僚体系的最后镣铐若就此打破,贺氏即便能够在这一次对皇权施行封杀,也会面临官僚体系山崩海倾的维护成本。卫氏、柳氏、薛氏、韦氏,所有豪族的野心再也弹压不住,婢女终将效仿夫人,将这一幕无限轮回地演绎下去。关陇世族将集体迎来皇权对他们的永恒诅咒。

  生命本身的存活早已不是目的,政治生命的延续才是皇室的毕生所求。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她养大的皇帝必然明白,当的血液流淌在陈留世家、颍川世家、以及陆家的脚下时,关陇世族最后的遮羞布便已不在。自此,每个人都将拿到了皇权赋予他们日后杀掉关陇世家的筹码,太子也将举起一面旗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勿令皇帝金身出司马门。”无论死的还是活的。

  得到命令后,宿卫的冲击更加凶悍,玉辂的方阵已有些难以维持。然而令贺存与卫遐错愕的事,即便在万户侯巨大的诱惑之下,给予魏帝周遭的冲击并不大。即便贺存已调来□□手,但射出的箭矢也仅仅停留在华盖羽葆之上,并没有人敢射向车内的皇帝。

  保太后蹙了蹙眉,将目光落在了玉辂后。那片薄薄的削肩如屏翳收风,立于盾后的她无疑给所有人提供了最大的屏障。

  吴淼曾任护军将军与领军将军多年,又曾为凉州、秦州刺史督军事掌兵三十年。这个掌握中下层五官选拔、曾经控制禁军核心的老人,即便已居太尉闲职多年,但在禁军中却拥有着最为复杂的人脉关系。请吴淼同车而行,宿卫中即便有人想要拦驾或是刺杀皇帝,也要在内心掂量一番。而正是这样的犹豫,便可以给他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冲破围攻,等太子领兵清扫北阙,冲出突围。

  保太后抬起手,袖袂因愤怒振振而动。陆昭的每一次出手,每一次换利,终在这一刻被串联而起。而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当薛琬从光禄大夫跌落的时候,吴淼的擢升早已成为陆昭给吴家的一个见面礼。而她,甚至还在为薛琬的败落而自喜于得到这样一位颇具手腕的女侍中。

  以至于今日,自己在望仙殿见到屏风后的那片景象时,还幻想着她与元洸确却有私情,而没有将她与崔映之一样,囚禁在长乐宫内。待自己发现,她手中的寒锋早已抵至咽喉。

  “杀了她,杀了陆昭。”意识到灾厄与祸患的源头,保太后几近陷入癫狂。

  然而卫遐却忽然跪地道:“还请太后与贺郎手下留情,吾儿卫冉此时还在车骑将军府任职啊。若杀陆侍中,吾儿哪能得活?”

  世族盘缠的藤蔓,在烈火之下,不过自相焚灭而已。杀掉陆家此时对时局无任何益处,执意为此,只会让卫家彻底脱离自己的阵营。保太后已怒极反笑,她明白,陆家之所以敢堂而皇之地为魏帝挡锋,也是因为早先卫冉那一处布局。“以羊诱虎,终为虎噬。”保太后淡淡叹了一口气,“即便今日功成,待老身百年之后,尔等必为陆氏穿鼻。”

  槐里城外,军容俨然,长槊森森。崔谅已跨上战马,数万士兵身披战甲,火把之下,黑鳞生光,自龙首山远眺,如同暗火涌动的厚重熔岩,沿着官道,徐徐流衍,即将冲破西面那片单薄的外郭墙。

  “贺小郎君,让你的人开门罢。”

第139章 祭品

  未央宫南北纵长五里, 东、北两面俱有大阙、箭楼,可跑马。自武库获取军械后,元澈率兵自东阙起, 沿城墙清扫宿卫,向北阙推进。

  在得知元洸出逃后, 保太后也仅仅派少量人马搜索。既然元洸已与自己生了仇隙, 也就不再是继位的人选。而此时,姜昭仪所生两子,元湛、元泽, 甚至宗王们,也都被自己拿捏在手。届时立长或许不便, 但杀姜昭仪、改立不到七岁的幼子元泽,却是不错的选择。即便不成, 宗王之中也不乏幼子可选。

  看着眼前仍在奋死冲击北阙的皇帝,保太后对贺存道:“这样打岂非要闹到天明, 让那些死士上。”

  贺存此时也知道保太后对皇帝终究是起了杀心,然而作为执行者, 他亦要在此时做出规劝的姿态, 以避免日后的灾祸:“太后,如今皇后、昭仪和皇子们都在这里,容属下再劝劝皇帝, 或许看在妻儿的份上,能与太后缓和些个也说不定。”

  保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权力之争,王座之战, 皇帝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去, 去保住太子,又怎会怜惜这些妇孺的性命呢?皇后、长公主, 你们俩说是不是?倒是那个薛美人可能还得皇帝些许垂怜。”说道此处,保太后皱了皱眉,“今日薛美人没有到,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出列:“回太后,薛美人偶感风寒,抱恙在身,臣妾已允她在漪澜殿静养。”

  保太后闻言,轻轻一笑,对身后一众妃嫔道:“你们也好生瞧瞧,什么是伉俪情深。皇帝今日之事早有预谋,怎得不让你们都装了病,

  偏偏让薛美人躲了过去?”说完对卫遐道,“陆氏族人等此事了结后,卫冉归都,老身再行处置。你现在去漪澜殿,把那个贱蹄子给带过来。你女婿吃的可是她和她兄长的暗亏。”

  讽刺一番后,保太后也无心再理会后面拈酸吃醋、各怀心思的众人。皇后与皇帝情分淡淡,杀之无用,反倒引陆氏记恨,从而对卫冉不利,倒不如留着。至于长公主,她的儿女如今都在长乐宫为质,舞阳侯秦轶与关陇派向来亲近,且冀州秦氏与贺家也连着亲。

  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最清楚,倾华和皇帝这一对姐弟,经历过易储之变,说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也不为过。既经历了这些,也就知道身为皇家,活着就是不易。前朝屠戮宗王的血泪史仍历历在目,后人以史为鉴,皇室视亲情也不过尔尔。既然不能同富贵,倒不如各自活着自己这一份,总比死在一块强。

  不远处的高阁上,元洸看着逐渐远去的车驾,细长的双眸早已失去以往的光泽。他的父亲还在搏命,他的兄长还在攻打北阙,他的爱人也在流矢间躲闪,而一道雨幕,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来。

  元洸忽然笑了笑,许多事情释然放怀,再无疑虑:“你知道他们为何如此搏命?”元洸身边的小内侍摇了摇头,他看着眼前的五皇子,连这句话是否在对他说都不确定。

  元洸道:“我曾读史书,见那些帝王过往云烟,便有些好奇,刘邦忾然西去时,是否真的想过自己能够打下咸阳?曹孟德火烧乌巢的时候,是否也是抱着必死之心去做这一场豪赌。为何项王事后才入咸阳,最终只是分封诸侯,不登位。为什么官渡之战,袁绍即将收网的时候,猝然而崩。”

  “那大王如今可知晓了?”

  元洸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然而他并没有回头看,只继续答道:“有些人永远期望自己能够端坐于大帐之中,闻捷报于千里之外。想的是运筹帷幄,避免所有的风险。殊不知,有些事情永远都不可能稳操胜券,稳赚不赔。而当皇帝,犹是如此。想要子孙万代吸血天下的人,必要先用自己的生命洒血天下。高祖血战成皋,魏武搏命乌巢,只要不豁出这身家性命,就永远拿不下权力最高塔锋的旈冕。”

  “那大王为何不愿搏一把?”

  元洸只是笑着摇摇头:“那是他们的战争,我本不属于此。”他望着眼前每个人拼搏的一幕,亦回想起自己与陆昭过往的每一幕。天心与人心皆难以窥测,变幻无常。元洸曾经觉得陆昭在凉州所经历的一切,会让她有所改变。早年在权力场上的博弈,无疑会给她带来冗长的空洞与无力感。这必然需要很长时间的休息来回复。然而事实是,她每日只是晚睡,晚起,三餐照常。

  那时,他扣押了云岫等人,留给陆昭的时间不多,她要尽快料理好自己离开之后的事情,因此,很快地,她又投入了新的战局,且状态极佳。她行动的脚步比他预想的更快,关陇世族还未来得及分一杯羹,她便已将所有利益置换成自己想要的东西。

  太阳高升时分,崇仁坊宅邸内的书案上,是他从各处搜集来的消息。而陆昭一一过目,一一分析,再将它们一一重新封存。她冷静地走着每一步棋,揭开长安城下每个人的底牌,当察觉到吴淼可能是能争取的势力时,又策划了这出与帝王同乘的戏码。她的出手速度还是这样快。

  以前的疲惫,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遐想。春日的同乘一车,看遍都城繁华;夏日的共处一室,身沐一室清凉;他每一次去长乐宫探望她的时候,当他听到她与他说话仍带着儿时的促狭时,他也曾一厢情愿的以为,他带给她的痛苦与仇恨或许能够抹平。

  但事实并非如此。

  元洸知道仇恨的滋味,陆昭的口中虽然没有说出过那两个字,但自己的母亲去世那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过。那是比愤怒还要强烈的情感,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委屈,血液裹挟,注入骨髓。自此之后,或匍匐,或行走,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由它指引,由它驱动。谋划,计算,却永远记不住过程,没有什么过程,仿佛毁灭是他追求的唯一结果。

  可是这些年来,元洸却知道,陆昭与他不同,她可以真真切切记起许多往事,也可以明明白白地思考一些未来。即便是陆昭在心里对自己稽诛无数次,可权力的得失,才是天大的事。这并不是什么仇恨,这怎么可能是仇恨。

  “韩御史需要我做什么?”元洸回过身,看了看眼前的绣衣御史。不同于往日,他的衣袍有些凌乱。

  韩任从袖内取出一支锦匣,道:“今上让奴婢把此诏交给大王,说来日若没有机会为大王宣读,便让大王携此诏入都。另外,请大王和奴婢交换一下衣饰。”

  绣衣御史属乃皇帝执掌的情报机关,对于乔装打扮也算颇有心得。韩任姿容秀美,身量也与元洸极为相似,再加上略修妆容,除却声音不同,旁人甚难区分。韩任装扮好后,又问元洸一些常习相关的问题,最后又学元洸的语气行礼说话,就连元洸也颇为吃惊。

  “韩御史,看来你们平日没少监视本王。”元洸看着眼前的韩任,半开玩笑道。

  韩任仍旧谦恭:“以往绣衣属有对大王得罪的地方,还请大王宽宥。”

  元洸却摆了摆手:“你们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只是我有一个疑问,还请韩御史解答。韩御史此行,即便功成,只怕也将性命不保,难道仅是为一个忠字?”

  韩任道:“奴婢昔日曾获罪,今上对奴婢有救命之恩。所幸,奴婢识得几个字,偶又能闻得几句圣贤语,也仅能在这忠字上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元洸道:“韩御史自是博古通今。只是我在韩御史这身衣物上闻到的熏香似乎……”见韩任拘谨起来,元洸笑了笑,“韩御史,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此行是为我全节,为我全义,换做我行此事,只怕令父皇死的更快,令她死的更快罢了。对于韩御史,我也有心回报。虽然长安城不在我掌控之下,宫里宫外,总也有些手能伸到的地方。若韩御史有所托付,定当尽力而为,不使韩御史为难。我也有心爱之人,你我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韩任想了想,想到夏末入秋,想到冬日飞雪,思绪终在那个少女手摘海棠的明媚春日停了下来。许是心中千般放心不下,于是道:“奴婢曾在小伽蓝寺许愿坐到绣衣御史之位,如今尚未还愿。若除夕之前大王有幸路过,还请大王为我奉上七百一十钱给寺中主持。”

  元洸点点头,道:“我知晓了。”

  元洸望着韩任的背影,绣金朱黼,玉冠冕旒,为自己,也为了他走进了那片火光之中,那一刻,仿佛黎明即将到来。是了,黎明终将到来,草木展叶,鸟雀鸣林,一朵又一朵的花儿顶破花壳,夜中的雨露也会在阳光下化作一片洁净的水汽。所有在黎明能够目及的一切,都曾挺过长安漫长的黑夜。

  至于无法被人们看到的那些,无一例外,皆是献祭给黑夜的祭品。

第140章 黎明

  双阙崔嵬, 城墙嵯峨,皇帝的玉辂已逼近未央宫北阙,然而宿卫冲击方阵的强度也愈来愈大。此时已有不少臣属受了伤, 拒木依旧挤压着众人所剩不多的空间。保太后端坐稳如泰山,看着最后那片天心被浓云挤压, 已如一块漆黑的凝墨, 而书者早已无力援笔其上。

  雨势渐大,昭阳殿的火很快被熄灭。此时有一人惊呼道:“太后,太后, 奴婢寻到五皇子了!”

  保太后闻言望去,只见被烧毁的那片废墟中, 被抬出一个冠发不整的人来,手脸俱是黑灰斑驳。保太后心中存疑, 她本以为元洸早已逃走了,然而先前的龃龉她仍不能佯作不查, 因此见元洸走近

  ,保太后扳过脸, 不再看他, 只抬了抬手:“去给他擦擦脸。”

  “多谢倩秀姐姐,我自己来便好。”韩任接过倩秀递来的帕子,现将手擦净, 而后对着镜子轻轻拭了拭脸颊,擦去了大部分烟渍。倩秀接过帕子时,忽然惊地退了半步, 手一抖, 帕子落了地。

  她曾无数次向元洸递过巾帕、茶盏。她知道元洸的手背虽然细洁如玉,但手心因有密密的伤口而十分粗粝。这个人的手上虽然也有厚茧, 但她只看一眼,便已觉有天地之别。

  众人回头往这边看,韩任已将帕子徐徐捡起重新叠好,却不归还,转而放入怀中,道:“就当是姐姐送给我的吧。”

  轻佻却又圆融,是元洸一贯的风格。保太后一向不喜欢老成稳重的人,老成稳重意味着有更多的心思埋在了下面。她想要的皇帝,不要有太多的心思。即便是孩子,亦是如此。

  保太后叹了口气,有些话却不得不问清楚:“朝露阁里的那部《法华经》,是你让陆侍中抄录的?”

  韩任道:“孙儿不知此事。”

  陆昭设计调虎离山,而元洸之前亦囚禁于清凉殿,元洸知或不知,原本就在两可之间。况且元洸对陆昭情愫已深,此事上却并无半分回护之情,即便十分真到不了,也有七八分了。

  保太后揉了揉额角,若自己与元洸仍有着这层养育的情分在,让他继位是比让姜昭仪二子继位要更好的选择。姜绍的老辣和姜家在台省的势力,无疑要让关陇世族做出更多的让利。权衡再三,保太后终究道:“罢了,你且过来吧。”

  韩任方要接近,却见卫遐领人行至保太后身前。卫遐命人将抓住的那名婢女丢在了地上:“回太后,臣去时,漪澜殿已空无一人,薛氏和小公主都不见了,只有这个婢女,似乎是在找东西。”说完将一包东西扔在了地上,里面有一只摇鼓和一卷褯子,显然是公主所用的东西。

  韩任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是薛芷的贴身大宫女明绮。出门前,她们带的东西不多,这些婴孩用的东西,寺庙里也没有来得及准备。

  保太后笑了笑,抚了抚手中的紫檀拄杖:“你家薛容华现在何处?”

  明绮见此情景已知自己断无活路,见保太后身边站立的人,心中先是一顿,旋即大笑道:“皇帝英明果断,早就命人将我家容华送出城去,怎容你一个老牝戕害。”

  未待保太后回应,琳琅已走上前去,朝明绮很扇了两掌。明绮容色姣好,肤质又薄,生挨了两掌,两颊早已见了红印,嘴角也渗出了细细血水。

  保太后冷笑一声:“你家容华若真在城外,何须你进宫来取这些东西。罢了,老身知道,你家容华待你极好,听说还给你指了一门婚事?”见眼前人静了静,保太后继续引诱道,“女儿家,嫁人才是正经事,这一辈子好与不好,投胎是第一重功夫,往后的日子,便全在这一上头。你若将你家容华在的地方告诉老身,老身同样也能给你指一户好人家,放你出宫嫁人。要知道,你家容华就在这宫里头,早晚都能搜到,老身开这个口,是给你的恩典。”

  明绮道:“我随容华入宫,书读得不多,却也知一个忠字。弑主得富贵,弑君得富贵,这样的事,混蛋王八羔子做的出,我却做不出。”说完,便一头要往台阶上撞。

  几人将她擒拉住,保太后执起拐杖,用杖尖抬了抬明绮的下巴,撇过眼去,道:“长得太美,和你主子一样,是个没福气的。”说完对卫遐道,“绑了她,送去劳军吧。”明绮粉色的裙衫如同一片柔弱的花瓣,被拖进了黑压压的人群中。凄厉的喊叫声中,保太后下达着最后的命令:“搜出薛容华,殿宇、花苑、池台、寺庙里头、道观里头,都给我搜一遍。找到了拉到老身这里,皇帝这么费力地把她藏起来,想来是真心疼他,也必不忍让她去劳军。”

  “诺。”

  正当卫遐转身的一瞬间,保太后忽觉脖颈有一丝寒凉,随后整个人在一股巨大的力道下向后倾仰。

  “太后、五皇子!”卫遐的惊呼声中,保太后已被扮作元洸的韩任以一把匕首挟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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