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56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艳阳初升,漫天金光透过清晨的水汽洒在长乐宫内的一草一木上。保太后在贺祎的搀扶下,望了望苑中的夏景,华枝绿满,东方日圆,宫人们依序洒扫,仿佛昨夜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一般。

  保太后寻了个亭子坐下,揉了揉眉心:“我说呢,姜公本该今日出席,怎么又告病了。”

  贺祎道:“薛伯玉想引姜家顶住中朝,如今上下都传开了。听说还给姜绍送了一份大礼,姜绍说未曾入目,托他长子,直接送到侄儿这里来了。卷宗我看了,往京兆尹府投递那些罪证的是马晃,受陆侍中指使。”

  “他倒乖觉。”保太后拄着手杖走得略久了些,此时手心尚有细汗,取过侍女的帕子拭了拭手,“陆侍中这次事办的漂亮啊。”

  贺祎陪笑着应是,嘴上却不敢说保太后先动的心思。彭耽书乃陆昭掾属,彭家又为南凉州刺史,将彭耽书许以宗王,一旦事成,必将引人瞩目。方镇与宗王勾连在为君者眼中无异于酝酿反叛的阴谋,此乃大忌,那时候薛琬与皇帝想必会做出应对,之后保太后便可借机撺掇崔谅出兵。最后陆昭折损了一名掾属,而陆家和彭家也会成为这次兵祸谤议的分担者。

  但是这一次,陆昭看出来了,并且找到了自己所在的丞相府。她言语中并未提及此节,而是提议让陆家安排马晃入都状告贺家,与此同时彭耽书搜集宗王卷宗。两者并发,对于薛琬来讲,既附和立以威信的诉求,也附和揽以权柄的利益,在加上其一贯的执政风格,必会落入觳中。

  朝廷会害怕方镇与世家人人自危,故而会罢掉薛琬的中书令。而短时间内,中枢权柄也不会再有人出头顶上,丞相府可以借此机会重揽大权。还有最重要也是目前没有人能够提供的一利,那就是通过这场风波来刺激崔谅。毕竟太子录尚书事,薛琬的所作所为终究会影响到太子,从而杜绝太子与崔谅达成共识的可能。

  想至此处,贺祎觉得太子执意要娶这样一位天生权骨的正妃,还真是有点可怜可爱,若此事真能成,届时他一定要去喝一杯喜酒,然后闲坐庭中,看着小两口内斗。

  不过这次,也让他对陆昭本人的兴趣更浓。以陆昭的资质,保太后的手腕她不会看不出来。但她所作出的反应并非直接报复,亦或拒绝,而是巧妙地通过让宗王之案提前出水,避免彭耽书的涉入。然后另辟蹊径,与自家达成和解。无需更多的话语,许多话一旦说出,一旦问过,彼此间只会更加尴尬而疏远。警告、反对、示好,彼此心照不宣,行动即是表达,这才是高手间的过招。

  贺祎道:“陆侍中既已打出先声,我们自当也要人谋定事。”说完对保太后身边的李真如道,“今日大宴,事务繁忙,大内司少不得要在两宫行走。若得空隙,还请但内司把这份宗卷亲自交到太子手中,就说是本丞相从薛公那里所得。”

  按照元宵宴仪注,正午,未央宫内诸女眷前往长乐宫制灯谜、食浮元子,申时凡天家亲眷从朱雀门出皇城,正街戒严,由皇太子元澈带领,于护城河放灯祈福。酉时开宫宴,戌时拆灯谜,亥时帝后与百官前往甘泉宫祭祀太一,这个节才算是过了。而如今并非元宵节,时下京中亦多动荡,思前想后,皇帝终是在当天清晨取消了皇太子的出行与祭祀太一一项,而是让元湛领一些宗亲代表皇室与百姓同乐。

  元澈一夜未曾安眠,回到东宫补了一觉,醒来之后重返台省。看着手中这一份崭新的卷宗,听明了送达者的传话,元澈不禁怒极反笑。他倒不认为这封卷宗真的是薛琬亲自交与贺祎的,如此时局,贺祎连见都不会见薛琬一面。但这份卷宗所昭示的,是薛琬对此事并未善罢甘休,欲将陆氏牵连,并且有借力于外的打算。

  他刚刚安抚了宗王,又下令将郑崇革职,却没有想到薛琬还在作死。他此时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评价这位与他失之交臂的老丈人,是大忠似奸,还是大奸似忠。就算他想示好贺祎,或是示好什么人,也不该在此时有所动作。如今各方势力都把目光聚集在了尚书省,这样的行径一旦被有心之人拿捏,宣扬出去,过不了多久,那些方镇都会嚷嚷着要入都“自辩”,包括崔谅。

  而如今贺祎派大内司来把卷宗交给了自己,很明显,就是要张扬陆家也受了中枢连累。届时,从舆论上,陆家就是薛琬伸张皇权的受害者。如果他还要执意保护始作俑者的薛琬与郑崇,那么他与陆昭的婚事便会名存实亡,而与陆家的联盟也会告吹在即。

  “殿下。”门外有一郎官道,“署中收到几封地方递奏,说家负德望,恐受刑名之累,恳请辞官离任。”

  元澈苦笑,这座横跨千里、悬空万丈的独木桥,她终于安安稳稳地走到了头。

  “驳回。”元澈不假思索下令道,“光禄大夫掌论议,贵重显尊,薛家以帝戚而荣,不可再加此官。护军将军多为武官任,薛琬宿无根基,暂且罢免。转任大长秋,总理皇后宫事吧。郑崇妄议重臣,扰乱朝堂,致使方镇动乱,上下离心,杖刑八十,子孙三代,永世不得录用……”

  天高如秋,未央宫外,刑杖钝钝的声音激起寒鸦数点,仿佛要将那一轮薄日啄蚀成一片残光敝影。

  薛琬转任。郑崇不禁杖刑而殒命。陆昭增封一千五百户。而最令人惊讶的是,太尉吴淼加护军将军一职。数道诏命一并而下,前往各个府邸。薛琬捧着诏令,溘然闭目。他虽未完全退出政治舞台,但此生若要再进望三公,却是不可能了。

  在乱世之中攀爬,需要擦亮眼睛寻找每一个阶梯,抑或是可以作为阶梯的肩膀。至此,薛琬终于看清了陆家的思路。这个自前朝起便混迹于江东豪族的世家,在上一次南北对冲的浪潮中便已经脱颖而出。时至今日,关陇风起云涌,这个家族里的最高智慧,一直在做最优的选择。

  长乐宫内,陆昭远眺而望,古老的长安朱甍碧瓦,金门玉阶。极尽辉煌的表象下,却是错综的巷道,交织的水网。长安最后一头鲸鲵已被她逼出了深潭。算清了台上所有的力量,翻开了水中暗藏的底牌,天时、地利、人和,此时皆在她最想要的节点。

  “昭昭,该去赴宴了,我们走吧。”王孙昳丽的面容已至眼前。

  陆昭牵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走吧。”

第132章 俦匹

  时近晚宴, 长乐宫众人皆已更换好章服,前往永宁殿。陆昭等前往清凉殿奉渤海王车驾,而其余人则奉保太后车驾前往未央宫赴宴。

  而此时, 保太后却一身素服,乘轿撵在后苑游幸。长安才下过几场雨, 如今早已不是春季花时了, 入夏,这个宫苑自然有它自己的颜色。天气并不十分清爽,保太后亦有心事, 遂命众人回永宁殿。

  轿撵才起,却见不远处的花圃中, 有几个孩童玩耍。年纪稍长的世子们皆已外任,留在京中的无非是作为人质的世孙。另有一名年幼的县主, 一身粉衫长裙,由乳母抱着, 手中拿着几只零星开放的玉簪,与小世孙嬉笑玩闹。

  县主淘气, 总要用花骨朵去够世孙的小头冠, 身子直往下探。那名乳母只得就着她,半佝偻着腰,手上不敢松半分力气, 时间久了,额上便析出了细细的汗珠。

  保太后双眼微睁,露出一抹恬静淡然的微笑。乾兴三年, 一名因博识清慧, 德淳恭检而选为保姆的女子,也是在这里带大了一双姐弟。而三十年后, 这个女子也是在这样的地方,以谋反之名,下令处死前保太后李氏。

  她们穿的是一样的服制,素纱中单,黼领罗縠,下摆扶过雨后落在地面的梨花,也因此,蔽膝上沾了淡淡的梨花香气。那时的自己已在深宫中侵淫多年,知道如何将双眉扫的庄重而淡雅,知道如何将面容修饰的慈祥而有威严。她用早已习惯的笑容安慰着眼前即将引颈就戮的老者。她的笑里没有藏刀,可是眼前的人一定会死。

  李氏当然得死,一朝不可能有两个保太后,新皇帝有自己的乳母,若她明智一些,便应懂得宫墙之内永不改变的权力更迭。若自己所记无差,那应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搏斗。李氏放弃了唾手可得荥阳乡君之位,转而投身于武威太后与魏帝争权的乱局之中。

  事后,刚刚登基的皇帝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父皇的乳母,古稀之年的老妪,为什么不在封地安享清福。但是刚刚登上保太后之位的她却是明白的。

  在元祾即位前几年,先帝的病已有沉重之势,军政皆由皇太子视听。一日,先帝忽命人拟诏,诏云:感乳保贺氏之恭谨明达,太子历事尚浅,国事可兼权取贺氏处分。再后来,不知是谁又多了一句嘴,建议将“权”字去掉,以为“国事可兼取贺氏处分”。先帝竟也未驳,一口允下。

  诏命才下,一众宫人便忙着道喜。从再普通不过的宫人起步,再至女官,至太子乳母,自然,也会是未来的保太后。当她看到内监捧着玺印而来,文官将文书誊抄与自己,咨询顾问的时候,她竟有一丝无所适从。

  那几天她一直在做梦,她的面前是一盏酒樽,扪心自问,她酒量尚可,因此她亦犹豫要不要一饮而尽。梦正酣时,婢女叩响了她的房门,交给她一封内侄贺祎写的书函。

  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

  先帝与内臣的双簧是为捧杀,意在朝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而缓和武威太后一党与元祾早已恶化的矛盾。而贺氏的过早煊赫,也必将为新君所忌,惹来祸患。好在贺祎足够聪明,上表云,政出房闼,斯已国家否运,称权尚足示后。且太子已过而立,天下不宁,为长远计,理当归政于一人。其言辞恳切,令人闻之感怀,舆论亦附之,先帝也便作罢,旋即改诏。“权”字没有被去掉,但权确确实实被去掉了。

  这场风波,前后不过短短十六日。其实那份权力从未真正经自己之手,但它带来的失落感却差点让自己失去分寸。如果一个人曾一度让皎皎明月照耀华服美冠,那么当疏星之夜降临,则更甚于黑暗。

  李氏的死亡让她地位稳固,亦让她时时警醒,与其让一个新的保太后来挑战自己的权位,不如自己亲自抚养一个可以继承国祚的小皇子。保母被尊至太后、太皇太后的先例,前朝鲜有,却并非没有。于是,她开始悉心挑选。元洸容貌俊丽,天资聪颖,是上佳之选,只是他的母亲还健在,母族又过于强盛了。

  一阵轻风扑过,虽非入秋时节,却犹如斧锯刀割一般。保太后抬起头,见远处那一众孩童、仆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只有那孤零零的花圃静静伫立,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与三十年前不差分毫。

  “太后,时候不早了,未央宫还有一个时辰就开宴了。”旁边的琳琅见保太后出神凝思,早已命人落下轿撵,却不得不在当口提醒一句。

  保太后贺氏颔首以示明晓,旋即又转头道:“老身记得西边不远就是朝露阁。你去将那里管事的叫来。”

  琳琅允下,匆匆去了,不过片刻,便领了两名女侍。朝露阁相较苑中其他台阁更为偏僻,曾为内宫女子停灵之所,前保太后李氏便是于此入殓。

  此地常年失修,又为得前事更不为所喜,人迹罕至,因此守在此处的都是宫内的老弱仆妇,平日里惯会偷闲拌嘴。二人年久不见贵人,规矩竟忘了个七八,战战兢兢行了礼。

  保太后也不计较,先问了各处修缮,又让二人每逢朔望,领所属宫人焚香祈福,另抄经书一部,于此地供奉。

  两人连忙应了。只是保太后自己并不放心,又叮嘱近侍玉珥去文学馆找年长老成的女史抄录,近日就要。玉珥才领命,那两名仆妇中微胖的一个连忙堆笑道:“佛经却有现成的。去月,渤海王曾命女使送来一部《法华经》,是一位京中贵女抄录的,使女说渤海王为质子时入的天师道,怕用不上,白辜负了诚心,况且这泥金蜡笺,旁人轻易还用不得呢。”

  玉珥和琳琅之前便嫌那仆妇礼数不周,如今又在御前多嘴多舌,正要教训,却听咣当一声,保太后脸色煞白,手中的紫檀木杖倒投跌落。“渤海王的车驾……快看

  看渤海王的车驾出发了没有!”

  保太后的轿辇急匆匆抬至永宁殿,并无车驾在此等候。派去清凉殿的人也回报,渤海王车驾已经从长乐宫北门出去了。

  保太后正情急时,却见刘炳匆匆从甬道赶来,见了保太后道:“太后莫急,今上有谕,宴席上要猜灯谜,请皇子公主们都过去制个宫灯。因催得紧,奴婢这才传了渤海王先过去。”

  保太后闻言,面容已恢复往日的平静,笑了笑道:“既如此,刘正监先回去复命吧。老身一会儿也过去瞧瞧。”

  待刘炳走后,保太后换做冷脸:“渤海王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而后对琳琅道,“快去丞相府,让丞相府的人截住渤海王。”

  朱班轮,倚鹿较,伏熊轼,皂缯盖,华丽的车驾以驷马而驱,自长乐宫北门而出,走东西驰道,一路向西。车驾后另跟一辆青盖车,由数百名戍卫跟随。陆昭的封邑与职官如今都在元洸之上,今日一早,禁中赐下卤簿仪仗,如今倒比元洸更为煊赫。

  行过章台街后,便是武库之北的司马门,武库南则为丞相府。司马门前止车,一行人于此改为步行。由于车卫混杂,又要检查夹带,宿卫还需校对令号,经过一片慌乱之后,离开司马门,众人才得以继续前进。

  一行人将至未央宫北阙玄武门时,身后便有一众宿卫骑马赶来,为首者乃贺祎之子贺存。经由丞相府的任命,如今领章台驰道宿卫,官阶虽然不高,却掌握着整个宫城南北要道的巡逻之责。如今事态紧张,其父贺祎仍在丞相府布置,并未露面。

  “渤海王与陆侍中先慢行一步。”贺存驰马赶来,经过元洸车驾旁的那些宿卫的时候,刻意绕行了一段。在确认这些宿卫仍为长乐宫亲信之后,才下马道:“卑职领保太后令,护送大王入未央宫。”

  过了玄武门,西边便是直城门与西阙,是陆归所掌。

  贺存面容冷肃,语气强硬。当年俞氏一族侵占皇陵一案已被渤海王知晓,关陇世族与其矛盾注定无法和解。既然无法做到君臣相亲,那便只有做提线木偶一途。他的父亲方才已下严令,无论如何都要将渤海王与陆昭、陆冲掌握在手。

  元洸从车中慢慢走出,淡淡施了一礼:“本王就在此处,请君自便。”

  “陆侍中与大王文学何在?”并未发现另二人的身影,贺存不禁拔剑怒喝。

  陆昭随驾的几名侍女面对剑锋,也有些慌乱,道:“将军息怒,陆侍中一直在渤海王车内,我等只是在前面随行而已。”

  贺存转向元洸,而元洸的侍从也茫然道:“陆文学留守清凉殿,并未跟出,至于陆侍中,奴婢……奴婢们也并不知晓啊。”

  贺存此时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横眉冷眼,指了指元洸,随后下令道:“沿东西驰道和各个甬道搜人。你二人速去长乐宫报信,察看渤海王文学的行踪!”

  黑夜将至,无星无月,司马门上,章服飒然的女子与精甲环身的男子并肩而立。街角长风四起,苑中鸟兽尽散。苍白的玉佩从女子的指尖滑落,跌入了男子的手中。

  “真不好用,我给冯谏看的时候,他犹豫了好久。”清越的声音淡淡一哂,她转身而走。

  尚未完全黯淡的天光下,一双剪影即将分离,瞬然,一只手划过纤细脖颈,及至腰间。瘦削的腰身死死抗争无果,最终被精悍的双臂紧紧环起。男子侧颜的轮廓,随着最后一缕天光缓缓下坠,凝滞于夕阳残血的深红处,最终与清简的线条相距咫尺。

  “我等你平安回来。”

  白檀的暗香仍于夜色下伏动,男子行至中庭,两千人齐齐下跪,为首者冠带翩然:“臣渤海王文学陆冲,携安定骁勇,谨听殿下调遣。”

  外城郭,内城郭,西阙,长乐宫宿卫,逍遥园……借由着一次次利益交换,皇宫的心脏如被楔入暗钉,而后撕裂,裸露在两千甲士的刀锋前。

  元澈笑了笑:“贺存已调兵前往北阙,尔等速围丞相府。”

第133章 坠心

  自外郭城起, 西、南、东三门,东门为元洸所掌,西、南两门俱有陆归的势力。而宫城中, 西阙是长安内城与宫城之要门,经过横贯东西的太常街, 穿过未央宫南与台省之北, 便可以到达太子所把手的东阙。出了东阙便可达丞相府的南门了。

  保太后乘坐车驾,同时闭目凝思。这样的布局,皇帝自掌握半个未央宫以及整个台省。她奶大的娃娃, 她自了解,皇帝以整个中枢作为筹码, 裹挟各家上船,与自己相抗。

  然而这些都是无用, 长安唯一的对外战力——北军,仍在自己手中, 南军也有半数尽在掌握,只要她拿下武库。

  “丞相府如今安排了多少人?”苍老的声音自车内传来。

  守卫在保太后车舆边的卫遐道:“回太后, 有一千人, 俱是勇士。”卫遐如今任职旅贲,是禁卫武臣,可执盾御车, 算是南军卫尉属官。虽然卫尉杨宁为魏帝嫡系,是亲信中的亲信,但像两宫卫侯等武官, 尤其是长乐宫的武官, 杨宁并无力管辖。甚至所属杨宁麾下,舞阳侯秦轶所任的期门卫侯, 都要比杨宁说话管用的多。原因无他,只因卫氏与贺氏的联姻,只因冀州派亲近关陇派。

  这个世道不论忠义,不论真情。名士风流之下,是敏于世事之后的无奈选择。权柄更迭之间,是每一个世家的存亡断续。

  只是保太后心中仍觉不安,又问:“冯谏那边有多少人?”

  丞相府四周箭楼林立,只因其北面是武库。再借由贺存将丞相府、武库与未央、长乐所在的十字驰道把控,一千人驻守丞相府,理应无虞。

  卫遐笑了笑道:“太后放心,公车司马麾下不足五百。”公车司马守司马门,魏帝替换冯谏任职后,属下亲近关陇世族的卫士多有离散,如今能剩五百人已经不错了。五百人守卫武库,他们打下来虽然会废一番功夫,但是凭这些人,也无法闹出什么大动静。“倒是吴太尉,其心未明。”

  “嗯。”保太后略微沉吟,吴淼太尉出身,掌全国兵马,原是先帝为凉王安排的辅政重臣。今上登基之后,削其权柄,不过还是碍于吴淼于六军中的尊望给予了三公之位。如今陆昭用计力挫薛琬,逼出吴淼,也算是将这块暗礁冲显出来。

  太多的人在暗礁翻船,这里是长安,深水之下暗藏着许多东西。

  护军将军一职转到这个老东西的头上,即是魏帝的无奈之举,魏帝与薛琬的双输。京畿近来调任的武官原本是薛氏的嫡系,忽然换了一个属长,不免人心惶惶。短期之内,吴淼很难在武官调配上有什么实质性的掌控,但若拖久了,便不一样了。

  “你再派人去联络宫外。令崔谅务必今夜发兵,勿要迟疑。” 保太后吩咐着,心中犹存疑窦,陆昭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她现在都还没有看清。

  卫遐应命,而后道:“崔谅领军数万,进驻城中恐难安排,太后可要先行移出逍遥园宫人,令其进驻?”逍遥园在长乐宫北,甚为广袤,昔年赵染、王镇恶、姚弘于长安用兵时,皆屯于此。因园中有河渠茂林,水源给养不成问题。但军队入城,必然也会带来烧杀淫掠的问题。崔谅的人在扶风窝了那么久的气,想来不会约束士兵。

  “逍遥园……停车!”

  此时车正走在驰道上,将至司马门,保太后忽然令止,连卫遐也感到有些不对。

  “回去。”当卫遐说出逍遥园时,她终于将无数线索串联起来。陆家在宫城的每一层都有了自己人,只要串通了太子,过了司马门,就可以借由贺存换班时将大量士兵藏进逍遥园中。逍遥园人迹稀少,又取山林趣景,藏匿兵士不成问题。若陆昭果真为此,那么沿武库、丞相府的道路也都不再安全。保太后连声催促:“回长乐宫,调集所有宿卫,咱们走廊桥。”

  此时,未央宫东阙前,魏帝同样停下了轿辇。女侍中靛色的章服在浩瀚浓云之下,孤直而内敛,仿佛紧握着暗夜的力量。鹤骨鸾仪徐徐下拜,倏而天降微雨,她身后的风灯随影转动,映得衣袂珊珊。

  “陆侍中来了。”魏帝笑容温然。数月以来,他亲眼见到了这个女孩所施展的力量。对于陆家在这样的时局推举这样的人出来,魏帝能够理解,也颇为欣赏。他甚至看到了年轻时自己的影子,以及那份小心翼翼。左手拉扯,右手撕打,头上倒悬三尺剑,脸上维持七分笑,背后早已被刺得千疮百孔,要上却还系着家族的千斤之重。就得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权力之路,大家都是这么走的。

  生于夹笼,活于桎梏,陆昭所处的境遇与自己年轻时相比,并无半分优越。早先对她的那些生杀之念,虽有流露,但在内心深处,他更多的还是不忍。他期待着这个更为年轻的自己,在关陇群狼环伺的长安,对时局做出一些改变。当他听到自己的儿子愿意引这个女孩作为撬动关陇的利剑时,还曾有所犹豫。

  但如今,她由东阙堂而皇之地来到他的眼前,他便知道,武库已被掌握,丞相府已被控制,太子即将执掌权柄,而自己终将老去。皇帝为傀儡的时代也该在自己这里结束了。

  “他们都去作灯谜了。”魏帝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望仙殿,“你也快去吧。”

  待身影远去后,魏帝从袖内取出一支锦匣,对身边的刘炳道:“让你的人带给太子。就说朕……朕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一天。”

  无视于贺存的寸步不离,元洸在未央宫内逡巡许久后,终于在刘炳的指引下前往望仙殿题灯。贺存则留人在殿外守候。几名小内侍正提着桐油匆匆行走,殿外架了一个由数百只抄满佛经的宫灯组成的大船,眼见要下雨,小内侍们需要尽快在宫灯上在涂上一层桐油,用以防水。

  大殿内,已经题好字的宫灯整整齐齐地在南墙窗边码了一排。案上是众人写好的灯谜,左边一摞已经誊抄完毕,厚厚一沓,右边还剩下寥寥数页。桌上杂物纷乱,不过是金丝绳尺,象牙裁刀,几个小侍女守在一旁,还在用托盘里的珠花修饰着最后几盏灯。因为得让墨迹干的快些,窗户大多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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