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30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参加寿宴对元洸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压抑的事情。他爱红服美裳,也爱华樽美酒, 参与朝臣们的高谈阔论自然有乐趣所在, 但是更让他流连忘返的则是席间的佳人们。可惜,陆昭并不在此列。或许是因为衣装的缘故,陆昭献贺礼之后, 元洸对她也仅仅停留在毫无印象的状态。每每提及此处,元洸总爱说:陆昭最大的本事便是深隐无迹于众人之中。

  元洸在吴国也并非无所事事, 他是一名质子,他的一言一行都牵扯到魏国的利益。元洸虽不是一个谨慎的人, 但是他一向喜欢做一些困难的事情。

  几次听父皇那边的人露了口风,魏吴之战迫在眉睫, 若能偷到石头城和白石垒的布防图,那就是大功一件。凭着这份功劳, 元洸可以在回到魏国之后做一个有领兵之权一字王,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大的诱惑力。最重要的是,他或许可以借此功劳,重查当年母族侵占皇陵一案。

  那时候, 元洸心所钟爱的是楚国的一位公主,黑发红唇,旖旎妩媚, 又是出了名的胆大疏狂, 如同在美酒上燃烧的一团烈焰。

  元洸从魏国密探的口中得知,布防图就由吴国世子郡主的其中之一看管。元洸几乎想都没想, 直觉告诉他,布防图就在陆昭的手里。如果一个人掩藏自己都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藏一个布防图呢?

  吴魏双方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但暗地里都在积极备战。不过,元洸自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家国大计真的是没有半分关系。对于他而言,与陆昭之间的较量才是如火如荼的战事。

  起初,他们都是对方的猎物,元洸自己是为了布防图,而陆昭也在探查魏国的动向。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为了隐藏在身后的不可告人的念头。说实话,她真是个有点聪明的人。有几次,元洸差点就得手了,但最后才发现对方不过虚晃一招,倒害的他差点丢了性命。

  当然,两人也有几天休战的时候。陆昭母亲寿诞那天,元洸就准备放松了心弦,好好乐上一番。只是不偏不倚,陆昭的贺礼竟是剑舞。

  司空图《剑器》诗曾有云:“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不过陆昭穿的并不是什么军装,只是一件暗红的深衣而已。

  剑器浑脱,浏漓顿挫,元洸第一次觉得吴国的剑器舞,竟然也可以如此明烈耀眼。面容与长发是泼墨一般的白与黑,裁短半分的暗红衣袖,一如即将到来的哀艳的战火。

  他习惯于过度地赞美任何他喜欢的事物,但这一次,元洸只是默默地向乐师要了一架七弦琴,奏了一支曲子。一舞罢了,一曲终焉,不知是眼角眉梢的一点误会,还是有人先认了真。总之,元洸觉得,纵然自己擅琴,但是那一日所奏,远不及那一舞的万分之一。

  自那以后,元洸与陆昭相处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陆昭虽然不是吴王唯一的女儿,但性格疏离,素来形单影只。对于元洸的过分亲近,竟然难得地默许。宫里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璧人,只有元洸清楚,陆昭还是防着他的,因为他从未窥得她任何的秘密。不过元洸还是十分享受这一过程,至少陆昭会倾听他的每一句话,从不发表意见,只是静静地听。

  这样的行为如同一种鼓励,让元洸越来越多话,不过与在宴会时的表现相反,元洸很少谈论朝局,反而倒是经常说一些自己做过的梦。

  孤立高耸的岩石,灰暗低陷的苍穹,燃烧着火焰的深渊,他就站在岩石上往下看,火焰一天比一天高,就要漫到脚下。

  而在元洸慷慨陈词的时候,陆昭就坐在他旁边,黑色的眸子在吴国的水汽中显得迷茫而朦胧,偶尔仰起头看着他,也是一脸的认真。元洸常笑着对别人说,这不是常人能有福消受的。

  然而,凉王与父皇的针锋相对并没有给元洸太多回味的时间。对于初继位却朝纲未稳的父王来说,必须要加速吴魏之战的开始,并且保证这场战役的胜利。果然,他还是要拿到布防图的。

  想要进入陆昭的住处并不容易,毕竟是吴王的嫡长女,连封邑都是高祖的起兵之地。她的寝宫门禁森严,仆从众多,更重要的是,陆昭实在是一个喜欢独处在宫内的人。

  元洸一向善于讨好女人,但偶尔在御园中见上一面的谈话,不过是隔帘赏雪。他试图去满足陆昭的任何愿望,是金银珠宝?还是美衣华服?亦或是珍奇的书谱字画?每当提出这些的时候,陆昭只是摇了摇头,乌黑的发丝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不缀珠玉,仿佛她一向没什么欲望。

  元洸仿佛想到了什么,第二天,他便在陆昭的必经之路上叫住了她。他从描金镶宝的锦盒里取出一支玉鸦钗,道:“以此为聘。”还没等陆昭说什么,他便一手稳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探向她的发髻。

  她穿的不过是最寻常的星灰色深衣,一头青丝拢成精简的发式,另有一握碎发,垂垂落在肩头。那日才下了雨,湿气重的厉害,幽幽黑发凝在元洸指尖,似有丝丝水痕渗出。他凝望了许久,终究为她簪上了钗。不知为什么,元洸觉得陆昭的肩轻轻抖了一下,不过他也没有很在意,他只觉得靠近陆昭时,那冰冰凉凉的味道,甚是好。

  次日,他便修书一封,恳请父皇与吴王订下婚约。

  从此以后,孤伶的郡主身旁便多了一人形影相吊。

  直到有一天,元洸觉得时机成熟了。“我想再看你舞一次剑,再为你奏一支曲。”元洸的声音迷离而暧昧,末了,又加了一句,“就在你的寝宫。”

  旁边的那个小宫女听了,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陆昭却是好定力,淡淡道:“好。”说罢,转身就走了。她没说约定的时辰,好像他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似的。元洸当时心里还笑,想:女孩子们真的是会装。

  当日下午,元洸就赴了与陆昭的抚琴之约。没有了多余的宫人和挑剔的眼睛,元洸早早让人准备的熏香不到片刻就让陆昭昏迷不醒。他把她托至榻上的一刻,便看到了一只长匣放在枕后。他打开长匣,布防图就躺在里面,正合心意。

  元洸得手的时候,陆昭还在睡,那毫无戒备的样子,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元洸俯下身,看着陆昭那一抹雪白细长的脖颈,食指慢慢地从陆昭的鬓角滑到她的咽喉处。她的脉搏在微微地跳动,那种感觉,仿佛自己可以轻易取了她的性命。原来吴国的会稽郡主也不过如此,元洸摇了摇头,喃喃道,她已经没用了。

  但是事情并非他想象的那般顺利。

  元洸还未走出寝殿的大门,陆昭的重华殿就起了大火。

  当元洸看到自己的亲卫,已有半数死在了埋伏的吴国士兵的剑下时,元洸才知道自己上了当。他还没有为她弹一首曲子,她的舞已经要置他于死地。

  被火焰包围的元洸走回了陆昭的榻前,他知道,陆昭是最懂得如何活下去的那类人,她一定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就这样,他抱着布防图,狼狈地找到了陆昭。大火那样的热,眼前的人也不再熟睡,只是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她看了看自己,淡淡道,你终于还是拿了布防图。

  元洸只是笑,不拿还能怎么样呢,就算自己不关心魏国的江山,但也轮不着来关心吴国的江山。他拿起身边的一片碎瓷,迅速地走到陆昭的背后,轻而易举地用锋利的瓷片抵住她的脖颈,有些不耐烦道:“出口在哪?”

  “等那些在吴宫内的细作来救你,就有出口了。”陆昭的声音一向轻如微风,却也助长了元洸脑海里的那团烈焰。不远处有呼喊声,亦有泼水声,然而仔细甄别后,亦有刀剑没入肉身的钝钝声。殿内有烟火气,有焚香气,亦有浓烈的血腥之气。

  元洸已是怒极,他一把揽住陆昭的青丝,反手拧住,将她的头颅生生掰成如仰望神明的角度。柔韧的长发紧紧扎根于雪白的肌肤,在阴狠的力道下扯出一缕缕线痕。他看向她一双凤目,漆黑深邃,似有幽影蛰伏,如同她一行一止,敛去了所有锋芒,轻易不肯杀伤。然而今日她一出手,便是十几条人命交待至此,如同她素日手执香箸,稍一用力便碾碎的香粉。

  “死若同穴,也算佳话。”元洸知道自己已在绝境,便放下了手中的利器,就势环住了陆昭,一副开心认命的样子。仿佛同归于尽,对于自己是莫大的成就。“春宵苦短。与其衔来相思字,不若佳人早入怀。”元洸慢慢扳过陆昭的脸,火光之中,她的肤色白得接近透明。他的唇渐渐地靠近她,却在即将触碰之时戛然而止。

  元洸停了下来,他好奇地看着陆昭那一双眼睛,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一向淡漠无觉的黑色眸子,在火焰中仿佛笼罩了一层红色,浓艳而刚烈,令人惊动。

  不知是什么时候,梁上的一块燃木落了下来,滚在元洸右肩上,亦烙在陆昭的臂腕上。原本雪白阴柔的内臂,顿时被伤的惨不忍睹。而那一双眼睛中的火光,似乎也在接下来的一瞬间熄灭了。

  燃烧的炽痛让娇养在宫闱内的郡主一度昏厥,却将魏国五皇子身边几乎清了个干净,连同通关文牒也悉数入手。而元洸最终还是通过绣衣属的暗线,将布防图上交魏国。世上似乎再无如此讽刺的双赢。

  再往后,他们没有再见一次面。陆昭移了住处,据说还被关了禁闭。两人似乎有默契一般,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闭口不提,就连那几个埋伏在宫外、杀掉他随侍的那几个士兵,也都被陆昭下了封口令。不撕破脸,是两国博弈下最后的体面。

  如今,时过境迁。只是朝贺的那一晚,元洸看着那辆马车,总觉得陆昭就坐在里面。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一定要去看看,仿佛不见上一面就不能安心。倒不是因为什么纠葛情仇,她自然是公私分明干干净净的人,自己也非长情有信之辈。毕竟是曾经的好敌手,老故旧,看看她过的好不好,如果不好,自己也就能安心了。

  册封大典已经结束,人潮正渐渐散去。早早等待元洸的是他幼年所居清凉殿的旧侍序安。“殿下,椒房殿那边的消息,陆氏一早便为联络陆归一事……出城了。”

  元洸理了理绛色的袖缘,冷冷道:“那便再下一局棋,定胜负。”他见序安一副不解的神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本王才与三哥约了棋局,走了。”

第72章 阴雨

  按照旧例, 出征前,大军先应祭旗、标榜蓍草、龟甲占卜。太子出征,魏帝理应在玄武门前设酒以励三军。然而如今战事既燃, 事从权宜,再加上父子因前事有些龃龉, 此礼便被悄悄抹去。

  午间宴席上, 一众宗亲皆在,元澈唯独不见陆昭,倒是回宫时遇见王峤, 言陆昭已与其弟王谧前往安定招降,今早便出城了。元澈闻言惊愕, 谢过王峤提点之后,旋即与冯让快步离开省中。他准备提前拔营出征。

  陆昭与王谧并重甲骑兵二十人于黎明时分出城而去。她策马踏过浅草, 登上荒丘,离开了囚禁于都城的族人, 告别了牢锁她多年的府邸。她回首而望,俯瞰长安, 尚在冬日破晓前昏暗的城池如同一方深深的铜鉴, 而万家灯火则如万点星辰,从天上下沉其中。

  不过须臾,朝阳东升, 月落星沉,关陇寒风便吹破霞光流云,将一捧青天白日从山峦后托出。北国的万里河山, 八荒绝岭自此尽收于陆昭漆黑深邃的眼眸, 恍惚之中,那一双秋泓潋滟微动, 便已是从修罗境中极难窥得的爱意。

  如今漆县已被占领,陇山脚下烽火狼烟,是非之地,陆昭一行人便在淳化县停留,住在官驿中。安顿下来之后,王谧则以少保之名手书一封,送往安定求见陆归。

  因王谧与陆昭也算相识,再加上王氏曾为其遴选女侍中一事出力颇多,二人一路相谈倒也愉快。陆昭知晓魏帝遣王谧与自己同来,一是提防自己,生怕陇西联络权垄断于陆氏一族之手,再者是其地位足够尊重,又与阴平侯有着血缘之亲,使人不敢轻动。更何况当年凉王的正妃娶的便是阴平侯的嫡长女王韶蕴,因此以王谧出面对接陆归,不会引起凉王过激之举。

  这日关内天气忽然还暖,融化的雪水顺着官驿上房乌青色的瓦当滴在石阶上,那声音,一如计算着时间的滴漏。陆昭就静静坐在那里,一袭浅灰色的深衣并一件素色斗篷,似与重云淡雨同彩,混淆了人间天上。这便是元澈初入官驿时见到的情景,隔着轻薄的雨幕,她坐得寂寂如定,又仿佛一经触碰,她便要如清风一般化去了。

  她抬首浅笑,道:“臣女等殿下已久。”

  元澈亦笑答:“孤寻你亦久。”

  当夕阳落在含元殿穹顶的一角时,整个皇城忽然间响起了钟声。与以往关城门所敲的九声钟不同,这一次敲了十下,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数日内,宫城的大门都会封锁,就连百姓们住的坊间都会下达通行禁令,于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的武库由禁军把护,长安九门也会由南北军统帅的三万护卫严密把守。

  元洸懒懒散散将棋子收好,博弈原非他所擅长,然而吴中盛行此道,长期耳濡目染,自然青出于蓝。雨下的越来越大,整个宫城都笼罩着一层刺骨的湿气,他的目光也开始变得阴晴不定,直到听见长安城戒严的钟声。一向服侍他的内侍斐源连忙递上鹤氅,道:“殿下赶紧去宣室殿吧,刘正监已经催了好几回了。”

  元洸沿着高台往宣室殿慢慢走着,望着不可多见得未央宫全貌。他忽记得今日午宴未毕,太子的车驾便从玄武门离开,紫金帐,纹蛟顶,旌旗烈烈,行迹匆匆。元洸皱了皱眉,忽然疾行起来,所有的事情在向他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宣室殿的人不多,文臣除了丞相贺祎,治粟内史何婴之外再无旁人。剩下的只有舞阳侯秦轶、太尉吴淼、障塞尉四人与准备遣去咸阳、扶风、新平、云阳、冯翊五县的传令官。

  刘炳见元洸来了,急忙通传,旁边的两个小黄门接过了沾满雨水的鹤氅,放到殿后的熏炉上烘干。另一干侍从还在增置更多暖炉,即便如此,冬雨的湿气和寒清依旧笼罩在每个人的面容上。负责誊抄诏命的笔吏们还在疾疾书写着,几道军令刚刚发出,殿门一开一合,大殿内又冷了不少。

  魏帝见了元洸,并不因为他的迟到而责怪他,只是把他叫到自己身边:“先来烤烤火。”凉王所帅军队人数众多,直扑长安,这是一场生死之仗,魏帝心里清楚的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要花时间去摆出一副担忧的姿态。

  他见元洸神色还算镇定,心里稍稍宽慰了些许,继续道,“你兄长已经去集结灞上、细柳和蓟门三营精兵,准备逼降陆归。当然,先由陆归的妹妹去联络,若是水到渠成自然是好,但凡事皆有意外。”

  元洸点了点头。凉国盛产良马,大魏精锐骑兵近乎全在凉王手上,如此,能够调动的只有霸上、蓟门和细柳三营的精骑。昔年汉文帝与匈奴频生战端,烽火燎燃,于长安既望,故文帝设此三营以备不测。如今大魏沿用此三营,也算谋虑深远。

  陆归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安定,魏国方面虽然接收到了不必死守的命令,但想必对方亦是攻城精兵。攻城之兵贵在轻巧,却是最怕骑兵在驻守时侵袭。这次,大魏也算是以命相搏了。然而骑兵夜袭,来势迅猛也必然刀剑无情,届时若陆昭无法带回陆归,混战之中,只怕两人难活。

  虽说陆归早有归降之意,与魏帝暗通款曲。但如今陇道之实尽在其手,又有数万精兵,权力之盛可比凉王。权力能够滋生出野心,而利益最考验人性,事情最终是什么结果,除了陆昭的拨左推右,便只看陆归一人了。

  陆归,元洸是熟悉的。才大志高,虽然人略重武了一些,但也当真做得一方霸主。当年吴国濒危之前,只有他与陆昭从一开始就主战到底,可见是咽不下那一口气。但是他又和陆昭不大一样,陆昭虽然固傲的厉害,却是个很现实的人,至少她知道她的固傲需要许多柔和的手段来维持。

  但是陆归就不同了,他或许更愿意借凉王的兵马,来复吴国的国势,做不了王,坐拥一个大镇也是可以的。只要他起了这个念头,陆昭这边就很难劝了。想到这里,元洸把手往袖管里缩了缩,好像那炉子太烫了似的。

  “父皇。”元洸忽然开口了,“恳请父皇给儿臣从南北军中拨两千人,驻守长安城墙。”

  两千人守长安城墙,其实并不多,但如果缩保皇宫城墙,那便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魏帝有些惊讶的抬起了头。

  元洸转首看了看四周,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如今南北军俱在秦、贺两家之手,战事如若不利,人心似海。”

  魏帝明白。此次平叛,太子那边最险,但他是目前皇子中唯一有军功基础的人。昔年荆扬战场的红利,如今已被他消化掉,散播于军功体系中。上前线他是责无旁贷,也是首选。但皇权抬头,各个世族多少也会有些不满,首当其冲的便是保太后与秦、贺两家。甚至当年蒋、周二人图谋废诛太子,只怕三方也有过不同程度的默许甚至支持。

  如今太子领兵在外,保不齐这些人战场上抽冷刀子,宫内只怕也不安宁。若太子阵亡,各家只怕会借机政变。诚然,废立之后是要立元洸的,但即便如此,元洸手里有兵无兵,对于局势的结果却有着绝对的不同。

  元洸为世族所重,不过是因其涉军权不深。若太子身死,宫变发动则是必然,元洸手无寸铁,只能由众人拥护,作为世族的新傀儡登位。但若元洸掌兵,那便在宫变之后利益分红时能有着一定的话语权。魏帝明白,那时候自己身死是一定的,但魏国的国祚的彻底死亡,便在这一举之间。元洸身为皇权的一部分,自然也明白这层深意。

  两千人,这个数目既对宫城能有着一定的掌控,对世族来说也不算过分,若直接全给元洸,那无异于在向对方释放一个危险的信号:皇帝已经对他们抱有敌意了。自此人人害怕被皇权清算,政变必会更早到来。但若只有两千人,由于元洸本身便是他们所青睐,所以世族不仅不会有所戒备,反而更是乐见其成。

  魏帝看了看舞阳侯等人的方向,回头对元洸点头道:“好。朕会拨两千人与你,驻守东城墙。”若凉军选择直接攻打长安,必会进攻西门,避开南北两面可能从上庸、河东等地来的援军。若战事不利,东面则是出逃的主要路线。

  然而想到援军,魏帝抬头看了看窗外,叹了口气。元洸便已经知道,这突然而降的大雨必然减慢了援军的行军速度。想到此处,元洸定了定心,原本对这些一切都无所谓的他,忽然有了必胜的念头。至少,他要活下去,不能比陆昭先死。

  元洸在这方面很是自信,如果自己先死了,那么陆昭今后的人生将会多么的无趣。

第73章 俱赢

  先前王谧上书后, 一行人便于此等待,但此君也未闲下来,沿途走访一二故旧。王氏虽然高门, 但此时乃多事之秋,高门子弟也会放下身段, 结交一二人脉, 日后为自己所用。

  淳化县县令卢冉便是范阳卢氏旁支,因宗门不显,一直未曾腾达。王谧登门拜访, 相谈甚欢,卢冉便以珍藏好茶相奉, 以尽地主之谊,为的就是求得王氏日后照拂。

  不过王谧并没有想到此茶竟要用来招待太子, 见陆昭与元澈两人同行而来相邀座谈,精明如王谧, 亦知此次接触陆归的任务背后水有多深。

  王谧不擅茶道而擅弹阮,陆昭便自荐行点茶之事, 王谧则弹阮相和。阮琴取自当地名仕安珉修, 自是名品,可见王氏人脉之广。王谧拨阮,所奏乃乐府古调, 然而奏法多变移宫徵,抑怨取兴,杂以新声, 可谓绝妙。只听茶炉上的水瓮鼓鼓作响, 王谧的阮声愈发沉静顿挫。直至沸水激出茶绿,旋于其上的乳花遂如煎盐叠雪一般。此时一曲终了, 王谧放下阮,抚掌赞叹:“好茶道。”

  点茶抚琴,高门风流,元澈从小便以务实为要,只对此略知晓些,但未学习过。此时见二人配合默契,若非王谧早已有嫡妻,元澈倒是要以剑相试,这制作阮琴木料是否坚硬。

  然而说到高门风流,元澈不得不肯定这是一种极隐晦的划分圈层之法,要想在这些门阀首望中执掌话权,得到认可,多少都要精通这些看似虚妄无用的技能。这也是元澈之后必须要做的事情

  。打压固然要有,但若要抚平各方怨怼,沟通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元澈并不担心,自己虽然不擅此道,但若有贤妻加持,平日以此相伴左右,想来也会进步神速,于此无忧了。想到三弟元湛取谢氏女后,依然于琴上无半分长进,心里又不免嗤之以鼻一番,开始畅想日后必要在他面前秀一秀点茶之技,教教他什么叫为夫之道。

  陆昭道了一声见笑,遂将茶奉与众人。

  王谧接过茶后先言:“北地穷塞无名品,两位贵人见谅。”

  陆昭奉完茶,以葛布巾帕拭了拭手心,闻得此言,接话道:“若连少保都无名品可取,想来此处再无好茶了。”

  先前王谧在太子面前言及茶团与阮琴的来处时,颇有展现自己人脉之广的意思,在这种私密场合下,的确是漂亮的自荐之举。既然如此,陆昭觉得也不妨推他一把,让他站上这个长袖善舞的高台。毕竟她也要借这副才资,为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目的铺路搭桥。

  元澈则是淡淡一笑,他现在也对陆昭有着不少的了解,他觉得这句话的本意并非恭维,这杯茶的茶底也绝非茶之本味。

  三人静坐细品了一回,陆昭先放下茶杯,此局由她而起,自然也当她先开白。“王少保策名枝屏,叶情交好,令人叹服。如今我兄长屯兵安定,此番少保与我若能成事,还望殿下不吝劳力,御前荐少保以安定郡守之位,如此方可镇静关中,安辑陇地。”

  王谧听完有些吃惊,以陆归之资,只要应下魏帝的条件,不要说是安定郡守之位,便是陇西方镇之位都可以掌握在手中。不过王谧的政治嗅觉依然灵敏,既然对方辞了此地方伯,必然另有所图,且所图相当。

  元澈亦捕捉到了陆昭的潜意,因道:“少保有经理之才,可担牧民之任,但领兵统帅,绝非儿戏,只怕还要借你兄长之力,光复神州,定国安邦。”陆昭方才言语只辞治民之权,并未辞军事之权,之所以言辞半虚半实,主要还是试探自己的意思。

  如果自己真的顺其言,将陆归从陇西架下来,届时陆归手下一众悍将骁勇不服管教,王谧即便有假节之权,但难逃单车之实。到最后郡守与地方失和,陇西动荡,如果不想让凉王趁机摘取低垂果实,那么自己必要以更高的价码把陆归再请回来。

  权力游戏怎么玩,元澈还是懂得的。若此议能成,多股势力参与陇西的治理自然比陆家独霸一方要好得多,父皇大抵会赞同此议。而陆归无治民之权,短时间内也很难成势,也附和皇权集权的诉求。对于自己而言,陆归与王谧两方互相节制,不会一股做大,对于后续自己翻陇西进,夺取西北势力,也会减少许多阻力。

  至于陆归,他可以暂为其请以督护一职,节制军队。毕竟其手下有不少凉州本土将领,凉州广袤,又为凉王经营已久,没有这些人的助力,只怕啃下来要费上许多功夫。因此这番交换之下,陆归虽然已不具备控扼一方的能力,但换来的则是追随未来新君建功立业的从龙资本。

  元澈这一边同意了,也给出了自己的反馈。

  王谧见太子如此表态,自然也乐得其成。王氏一族父亲袭北平亭侯之爵,领豫州刺史,已为方伯。其叔父王峤入主中书,担当机要。兄长王谦如今又在尚书台听命。至此内外实利尽在,为不引其他世族怨望于身,自家并未有意让自己领任何实职。所以他如今虽已成家立室,但头顶不过太子少保的虚衔,贵则贵矣。但终此一生只怕要以为家族获取清望为主,再难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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