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34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彭耽书点了点头。

  陆昭沉思起来。自汉魏两晋,复议肉刑的议论便颇多,争论不休。而这些议论在曹魏时代,冲突达到了顶峰,随后在东晋末期,议论逐渐消退,至始至终,肉刑都没有被成功恢复。历史所记载关于各方争论肉刑的论据颇多。主张恢复肉刑的一派,其理念在于肉刑是一种轻重合适的中间刑法。而反对恢复肉刑的一派,一是认为肉刑实在太过残酷,二是主张罪犯应当有改过自新的权力。

  两方看似各自都有合理之处,但是许多人都忽略了肉刑废弃之后的那条新刑律。只要看清楚这一条,就会明白所谓废除肉刑之争根本不是什么律法上的理论之争,而是涉及皇权和世家的政治之争!

第323章 逻辑

  汉文帝所谓去除肉刑, 与其说是“除”肉刑,不如说是“易”肉刑。律法规定,以剃发并以铁圈束颈的髡钳刑代替黥刑, 同时要加以城舂徭役,以笞刑三百来代替劓刑。而在刖刑上, 以笞五百来代替削左趾, 以弃市来代替削右趾,而宫刑甚至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如此一来,这些犯罪之人除了受髡钳刑之外, 活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表面上,社会中似乎少了许多墨面、无鼻、跛足者, 但事实上死于更改之后的刑法者,只多不少。

  然而时人如孔融、王郎、王脩、夏侯玄等, 仍不乏以肉刑严酷毫无人性为由,对恢复肉刑一派大肆抨击, 加以阻挠。

  “受肉刑之人,虑不念生, 志在思死。孔北海此论, 只怕黄泉之下,太史公也要长笑望之。若仅以刖人肢体、割人耳鼻为残酷之象,酸惨之音, 则张敞、左雅也要阴怨王司徒。”陆昭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耽书带来的戒尺敲打在衣摆上。她从来不信太过高尚的论调。推进或非赞成,阻挠未必反对,一切行为的底层逻辑都要以当时的时局、政局作为考量。“陛下要付以廷议……”陆昭喃喃道, “魏晋以来, 肉刑之争虽频频出现,但付与廷议者倒是不多。”

  彭耽书和陆昭并肩坐在大殿的石砖上, 认可道:“建安年间,曹操于所封魏国国都邺城展开过一次廷议,最终被议论为改革汉家之制度乃僭越之举而废。此后魏明帝在太和之初因太傅钟繇上奏,下诏廷议。至于晋朝,廷尉刘颂上书复肉刑,晋武帝虽有意于此,付与廷议,最终却未曾展开。而晋元帝年间,廷尉卫展奏请复肉刑,内外通议,规模之大,空前绝后,却最终不得复肉刑。几百年间,肉刑所议之论典卷浩繁,如今算起来,真正付与廷议者也不过四次而已。”

  陆昭将彭耽书所言深思一番,忽然目光一亮,找出了这其中的共同点。

  “魏武封国廷议,肉刑派乃拥护魏王的陈群、钟繇,反对派则是孔融、王朗和王脩。此乃集权之魏武挑起的颍川派与北海派之争。魏明帝下诏令群臣议论,动摇朝堂,最终以王朗为首的反对派力压一筹。此乃皇权之魏明帝挑起的曹魏派与守旧派之争。至于元帝东渡,反对者王敦等以战争、民心为由,反对王导、庾亮等,迫使皇权妥协。这是拱卫者与挑衅者之争。而晋武帝登位,畏于弟弟司马攸之人望,畏惧舆论而失民心,刘颂一生上书数次,皆被扣押不发。这是害怕挑起派系之争。”

  陆昭慢慢起身,手执戒尺,在殿中来回踱步,“其实参与其中的每个人何尝不是官僚、不是世家,每人对于肉刑的见解与考量,细究并无差别,却最终因发起廷议者而割裂。恢复肉刑,展开廷议,发起者令世族进退维谷,借此获得国家之名器,政权之公权。只不过这些举措有些达到了目的,有些却失败了。肉刑本身从来都不是问题,恢复肉刑继而影响现政权本身的存续才是真正的问题。皇帝让你将此论付与廷议,也并非法理上的争端,而是意在挑起汉中王氏一派与陆家之争。”

  “你之前说汪晟也在受训斥人之列?”陆昭问。

  “是。”彭耽书也站了起来,“只是汪晟所受斥责较轻,皇帝不过敲打而已。”

  陆昭道:“这便是了,汪晟作为遣使出行却与王济等人同受斥责,必然与王济串通过。之所以未被严厉申斥,想来褚潭在新平郡兴兵,汪晟或是无辜,亦或是害怕被牵连,成为填平这场动荡的棋子,便提前向皇帝告知了王济所谋,因此皇帝才格外网开一面。先前北军在禁中闹事,想必汪晟也早已与王叡等人合谋,利用手中职权,扣押侍中孔昱的家人,威胁孔昱延长戒严时间。”

  “尚书令串通绣衣御史和京畿禁军。”彭耽书也着实吃了一惊,“看来王济所图不小。”

  陆昭道:“岂止所图不小。王子卿执掌司州,那里淫祀泛滥,民不聊生,正是民怨沸腾之时。此时外有强压,内有忧患,皇帝欲恢复肉刑,那么王济一定会将暴虐之名扣在皇帝主导的皇权上,造成海内人心离散,继而便有倾鼎之祸。”

  “可是皇帝为何要这么做?”彭耽书不解道,“皇帝陛下欲复肉刑,岂非递给王济等人把柄。”

  陆昭死死地攥着那柄戒尺,连手指的关节都变得有些惨白:“欲使其亡,必使其狂。王济虎狼之心已著,皇帝自曝弱点,引诱其扑杀,行废立之事。因我家已与太子荣辱一体,必然要与王济殊死一战。”

  彭耽书听完也明白了:“那么此次廷议,王济等人必然持以反对恢复肉刑之论,我等为保正祚,为保自身,也必然要据理力争。”

  陆昭笑了笑:“力争成功,则皇权立以正序,乃是不可置疑的公权。而我等因为此发声,终生都要为此所缚。”啪嗒一声,戒尺轻轻打在了大殿的柱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回音。

  “那我明日便向陛下提议延迟廷议。”彭耽书说得十分决绝。

  “这样不好。”陆昭摆了摆手,“你以女侍中身份位居九卿,虽是各方交换的结果,但本身反对者也是甚多。皇帝若因此事将你从廷尉之位上摘掉,不费吹灰之力。届时陛下再换一个人主持此事,结果还是一样。既然如此,何必要失去这个九卿之位。况且你心血倾注于此,我也不会坐望让你的心血付诸东流。”

  陆昭道:“廷议终究是要议的,皇帝欲恢复肉刑,此后执政便逃脱不了法家的外衣。你为此发声,便是一等一的功勋,今后定能大展宏图。恢复肉刑到底只是推动王济兵变的一种手段,最终斗争的结果,仍是通过流血的方式来实现。既然如此,此次庭议我们不妨就支持皇帝。儒、法、释、道皆可变通,俱有双刃,日后法家之言也未必就能将我等捂杀于此。”陆昭轻轻一笑,将戒尺还到了彭耽书的手中。

  彭耽书似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必全力以赴。”

  “想来陛下昨夜也未除王济和吴太保的使持节之权吧。”陆昭笑着,看来这个老东西也是不甘寂寞的人啊。

  彭耽书接过戒尺,拍了拍陆昭的肩膀,语气中既带宽慰又有怜悯:“陛下也未去你父亲司空、护军之职啊。”

  两人都苦笑着,颇有默契的一起慢慢走向殿外。

  “那就要好好筹谋了。”陆昭低低道,笑容逐渐淡去,目光亦变得冰冷。

  两人出殿,彭耽书将戒尺交与了公孙氏,说明训诫已毕,公孙氏这才携数名女史离开。

  “彭廷尉训斥了这么久?”元澈在殿外早已等得不耐烦,此时问道。

  彭耽书则略施一礼:“太子妃对于礼仪之论可谓深邃,殿下日后也不妨与太子妃多多探讨。”

  元澈闻言则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双手一拱:“大婚之礼繁复深奥,孤回宫一定与太子妃时时探讨。”

  陆昭黑着脸与彭耽书对望一眼,见那厮正似等待看戏一般,嘴角忍着笑,一颤一颤。

  大婚后第一日的礼仪至此也便结束,往后的两天时间,元澈与陆昭依礼,每日仍然要去昭阳殿和宣光殿走这个过场。到了第四日,太子便要陪同太子妃回到娘家,与其娘家家眷礼见。

  元澈与陆昭携手回宫,不管怎样,日后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过些没羞没臊的日子了。自此以后,他与陆昭也是夫妻一体,许多事情不必再怀疑,许多真情也可以自然而然的向对方流露。褚潭事情的后续他也听说了一些,但他更想听一听陆昭的意见。他拉着她的手,有些迫不及待地往东宫方向走。以前他从来没有对那个地方有什么执念,对于常年没于军旅的他来说,那个华美的宫殿与帐篷并无太大不同,不过是个休息睡觉的地方而已。然而现在他对那个地方有了眷恋,有了期盼,因为那是一个温暖的家,是属于他和陆昭的家。

  御道上,一众随从默默地跟在两人的后面。陆昭的手被元澈轻轻地握着,冬日的天空仿佛忽然变得温暖而柔软起来。此时她虽不能言明这一切,但也隐隐知道这或许就是爱恋。

  次日,陆昭与元澈再度于昭阳、宣光而殿朝见。随后百官大朝,身为廷尉的彭耽书身影也出现在众人之中,手中笏板上能隐约看到文字,应该今日就要将恢复肉刑之事展开廷议了。果然,元澈将她送至廊桥后,道:“今日大朝,将有廷议,昭昭你先回宫吧,中午我回去和你一起用饭。”

  包括雾汐在内的几名侍女见太子对太子妃这般用情温柔,都不自觉地低头笑着。陆昭显然还未适应,有些慌措地低了头说:“好。”

  没有公务的太子妃生活诚然是闲适的,但对于陆昭来说也是有些无聊的。她没有坐元澈的车驾返回东宫,而是由廊桥穿行至长乐宫,先去看望姑母,再慢慢走回东宫。然而行至御苑附近的一座水榭时,陆昭听到不远处有孩童的喧闹声。而此时水榭下一位美人倚栏而坐,也正望向她这边。

  “不意在此处碰见太子妃。”

第324章 双姝

  薛芷的目光如流水一般漫无目的地淌了过来, 那是在冬日里永不封冻的眼睛,柔柔地动荡着。她外披一件厚厚的狐裘,绸缎面儿, 饱满的绿色映在一片苍白之中。然而当她起身的那一刻,绣在绿意里的金色竹叶便游荡起来了, 那片耀眼的金茫映在陆昭眼中, 仿佛稀薄的日光都变得烈气了一些。美人走了几步,摆着腰肢,那些金色的竹叶便如同细长的鱼儿甩着尾巴, 徜徉在湍急的欲望里。

  陆昭也走向前施了礼,唤了薛容华的名号。新婚前几日, 内司没有安排她与嫔妃们相见,今日见到乃是意外。

  薛芷将暖手的白狐皮套子丢到侍女的怀里, 开口道:“几年前在宣室殿见过你。”她沉默了片刻,随后望向不远处, “那时候她还是小小一个人儿。”

  薛芷重新坐定了。陆昭正犹豫是否要一同坐下去,便听不远处有孩童的笑声。红梅林里, 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正在一株巨大的红梅树下仰着头, 一边来回跳,一边伸着手向上指着,用又清又亮的声音不住道:“这边, 这边,还有这边。”随着她粉白的小手指向哪里,哪里便有艳艳的梅花落下, 仿佛拥有仙法。当梅花满地之后, 忽见一个瘦弱的男孩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她身边。东方飘着彩云, 映在两人身上,是很淡很淡的粉色。原来他才是她的仙法。

  陆昭怔怔看着,此时周遭似乎有一股不明言说的力量,拽着她,让她疲惫地坐了下来。

  薛芷静静看着她,继而看到了一颗不易察觉的贪恋红尘的心。

  “你喜欢孩子吗?”薛芷问。

  陆昭忽然怔住了,她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时不时用吃药来回避这个问题。她仍享受着欢愉,但也知道仅仅拥有一个孩子便是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更何况是一个要出生在大魏皇宫里的孩子。

  “呵,没有立刻回答的人,八成没有那么喜欢。”薛芷笑着望了陆昭一眼,然后依旧望向远方,声音寂寂道,“我入宫第一天,便有人劝我,应当要一个孩子。我比你幸运些,皇帝早立了太子,不必每日为着子立母死的规矩担惊受怕。父母说,这是为家族好,年长的宫女说,多多少少都为自己,后半生有个伴。你看,旁人为我们立下规矩多多,还偏要谆谆教诲。我记得当初我第一次见保太后,保太后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后宫不可干政。真好笑,如果不能够干政,我们还来后宫做什么。”

  看薛芷讲这些话时一脸轻蔑妖娆,偏又豪直得很,陆昭心中到底是认同的,也笑了起来。薛芷便望过来看她,看她目光幽暗,唇角轻轻牵着,顺着一枚莹莹的颚骨带出强劲的蔑视感,她便知道,她们两人都会喜欢对方的。

  嫣婉拣遍了地上的梅花,一股脑地兜在衣摆里,飞一般地跑到水榭处。男孩便跟在她后面,不错眼睛地望着她。嫣婉头一回见生人,并不认识陆昭,只盯着她看。小女孩虽未长成,却也看得出五官玲珑,一双眼睛与薛芷一模一样,却更深邃一些,像一只小鹿。陆昭竟比她还要拘谨,僵在那里看着小嫣婉一点一点的靠近。她第一次被一个人不带任何利的地靠近。

  “这是太子妃。”男孩在嫣婉身后低声提醒着,“见过太子妃。”

  嫣婉到底太年幼,不会行礼,兜着满裙的梅花,最终决定粘进母亲怀里。薛芷将女儿抱入怀,抬首向陆昭歉然一笑。嫣婉却意图将母亲的注意力拉回来,捻着衣摆的两脚,摊开一兜子梅花,竟然念了一句:“黄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

  “是红罗。”薛芷耐心地纠正着。

  然而嫣婉则呼啦啦地转起了圈,抖落一地梅花,似乎出于本能似地背诵着接下来的句子:“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女童的口音仍然含混不清,勉强可以辩出念的哪一句,然而陆昭也惊异的发现,中间那些哀伤沉重的句子,都被无声无息地跳过了。

  薛芷无奈地任嫣婉疯玩,对一旁的男孩道:“真宝,你去皇后殿里看看,若无鸢还在,让她回我宫里头去取那支老山参,午饭后送到皇后宫里。”

  她似知道陆昭要去皇后宫里一般,提前打点家里妹妹避开。陆昭施了一礼,算是谢过。薛芷也不再多留,两人简单地做了别,便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去了。

  片刻后,薛芷回头望着远处的陆昭,拉着嫣婉的手道:“你喜欢太子妃吗?如果有一天送你去太子妃那里,你会愿意吗?”

  嫣婉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贴着薛芷的腿,道:“黄色的梅花和白色的梅花不一样。”

  装有奇珍异宝的两口大箱子早已搬进了王济的书房里,每只木箱上都贴着封条,上有写明日期的笔迹以及“封存省中”等字样,在封条的最尾端,赫然印着御史台门监的红色加印。

  王济和汪晟就对坐在这两口木箱之前,目光中都透露着一副了然的神色。官场上的老油子,谁都不是贪财之人,汪晟先前将账册送上了御前寻求托庇,王济这里自然也有御史台的兜底。褚潭的计谋终究是落了空。

  “既然这样,那尚书令便把箱子送到御史台,一切都由他们定夺吧。”汪晟望向坐在对面的王济。

  “都这个时候了,贵珰还要躲着?”王济虽然表面仍云淡风轻,内心早已对这个人嫌恶到了极点。谁不懂那些君臣的亲亲之道,汪晟必然将那些账册原封不动地交给了皇帝。如果汪晟看了账册,那就是对方镇事务插手。而汪晟不看,不管里面有多少肮脏事,皇帝都不会动他。

  汪晟陪着笑道:“尚书令,都是御史,那绣衣属和御史台还是不一样的。按理说,方镇的事不归我们管。十常侍弄权,最终惹得董卓杀进来,老掉牙的故事,我们这些个阉人都不敢忘。况且箱子上已经打了御史台门监的印,我们绣衣属总不好插手吧。”

  “好。既然绣衣属不把箱子送上去,那我就收下来。”王济见汪晟此时仍不肯担一丁点的风险,也懒得再给面子,“说我这个尚书令串通方镇就串通方镇吧。总比我亲自送到御史中丞跟前,让所有人说我这个尚书令对方镇察察不容要强。真到了大家领兵入都的那一天,你这个忠心不二的绣衣御史可得好好履行本职,站在皇帝身边护着驾,我们也绝不会插手!”

  王济既然将箱子封存了,就是留有后手,防止皇帝以他收受贿赂之事问责。但两口箱子由谁送到御前那是大不相同。方镇给中枢大臣送礼并不少见,如果王济自己将褚潭私下送的两箱子礼物推到御史台,请求作为证据封存,那无疑是开了个坏头。各个方镇都会担心自己因为送礼而被中枢拿捏,毁谤御前,到时候王济必然会被舆论压力围攻而死。

  因此王济宁可自己留下这个箱子,光明正大的和方镇搞合谋,也不会上交给御史台。就算御前问罪下来,他自然也是和方镇一同承担。一旦各方发生动荡,兴兵入都,该着急的也是皇帝。如果汪晟在这个节骨眼不帮王济,那么他届时必然也要被戮刀下。

  由绣衣御史属送上去有一点好,决策权在皇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出什么错漏,方镇的目光只会聚焦在皇帝一人身上。日后他们起兵,也有足够的理由来控制皇帝矫诏。不过此法对汪晟来说有一点不美,那就是一旦王济他们起兵失败,自己这个承手人也是要头颅落地的。

  汪晟一听便惊了,连忙道:“尚书令误会我的意思了。奴婢的本意是赃物过了御史台,到底要经手廷尉,彭刺史的女儿可还任着廷尉呢。尚书令家虽然和彭家结了亲,但彭家毕竟和陆家交好,这时候不得把他家一起拉下水?”

  汪晟见王济仍不做声阴沉地望着自己,旋即道:“东西么,我可以帮尚书令交到皇帝手里,但是现在禁军的问题比这些赃物的问题要大得多。那天晚上尚书令也听见了,皇帝点了薛琰的女儿薛无鸢入宫侍奉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尚书令还不知道么?如今太子刚刚大婚,这几日皇帝自然不好下旨给太子再添侧妃,但这一举到底也能让薛琬有些举棋不定吧。”

  “这还像个谈事情的样子。”王济这才缓和了神色,“薛镇军那里,我也有拉他下水的办法。还记得太子乳母李氏掌握的那些薛家的宿卫吗?现在薛琰的人和这些宿卫的家属俱在我手中,今天晚上我可以以使持节的名义稍作安排,让轮防的宿卫去漪澜殿里值守。绣衣御史久恋香草,如今兰芷俱在,何不秉烛夜游,一踌浮生之梦。”

  汪晟慢慢抬起头来,睁着的双眼满是不可思议,沉默良久后,方才从喉间爆发出沙哑瘆人的笑声。

第325章 回忆

  新婚三日, 除了有宗室各个长辈遣人送来贺礼,陆昭并没有其他应酬。以往在家中,中枢与方镇、内朝和外朝的信息都会通过各个渠道汇总在她手里。如今住在东宫, 虽然东宫卫会保护她的安全,但也将输送信息的人隔绝在外。需要操心的事务徒然降至最少, 另一种平日不易发现的无聊便浮出水面, 那就是等待。

  陆昭看着刻漏出神,当确认它在短时间内不会有任何变化后,终于按捺不住, 开始找些事情做。元澈的书房乃是日常办公之所,并不允许被进入, 两人的寝宫的书阁内不过几卷书目,尚未做添置。陆昭无可奈何, 步出寝殿。

  一众侍从见陆昭出来便敛裾屏立,陆昭只得一面走一面微笑。其实东宫很大, 也很好逛,甬道边白梅成林, 一路上都可闻到幽远的清香。描金染翠的琼楼, 宫绦招摇的水榭,那里有随时随地待命的厨娘和歌姬,只要主人有令, 便可四时无休。居住于深宫的人,生命里永远不缺鲜花华服、丝竹肴馔,那些极其幸运的人或许还能拥有爱情。每一样都足够一个人沉溺一生, 但没有一样能够满足她。

  陆昭就坐在水榭处, 从身边的雾汐起,侍奉的队伍已排至园外。水面大风起落, 陆昭望着水天一色,手托书卷好似拿捏着灵吉菩萨的飞龙宝杖,稳坐八风不动,眼看着罪孽与绝望自周遭压了过来。这样的枯寂又冷又静,如同大雪,悄无声息地掩埋了一切。

  我没有办法这样活着,陆昭如是想。

  正坐着,周恢走了过来,行了个礼,笑着道:“午饭已经备下了,未央宫传过话来,太子那边已经启程了,过些时候就到了。”

  陆昭目光定定回过头,语气虽然淡淡的,也颇为识趣:“那我在哪里等比较好?”

  周恢手里捏了把汗:“太子妃要是方便……要不就在宫门口迎候吧?”

  “在里头等着就成。”周恢末了又找补了一句。

  “那就过去吧。”陆昭横手将书卷交给一旁的侍女,起身向东宫门口走去。

  周恢擦了擦手心的汗,紧紧跟在后面,心里嘀咕道:“好么,跟请菩萨似的。”

  一个月前的清凉殿内,褚胤与两名太医正在为元洸检查伤口。拆线、拔出淤血、正骨、按压经络,整条腿受到了严重的重创,褚胤加大了麻沸散的剂量。

  元洸面色苍白躺在床榻上,因长时间卧床,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萎缩。褚胤便想到他当年也曾在这里,为元洸的母亲俞夫人诊病——奄奄一息且绝望之人,闭着双眼,仿佛对世间一切都毫无知觉。褚胤取来针,一点一点地将元洸腿上的线挑除。皮肉已经完全长好,即便没有麻沸散的作用,一般人也可以忍耐。可不知为什么,当褚胤看向元洸的时候,只觉得他的眉宇间仿佛有无尽的痛苦,和十多年前其母亲一样,这份痛苦与这具肉身完全无关。

  将最后一片固腿用的夹板绷紧后,褚胤擦了擦汗,走出门外舒了一口气,将余下的清理工作交给两名助手。“再过五六日殿下便可下地走动,你们一定要扶着殿下多走一走,坚持走便不会跛脚。”褚胤离开前嘱咐了斐源一句,随后匆匆回到太常寺。给这样一个痛苦的人诊疗,连他也觉得压抑。

  元洸被一阵礼乐声扰醒,慢慢坐起了身。斐源端着一盏白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他。

  “已经过了三礼了吧。”元洸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看了一眼腿上坚固的夹板,开始适应着新的疼痛。

  “是。”斐源有些不忍心,小声地答着,又转了话题道,“褚太医说大王过些日子就能下地了,只要坚持走,腿就能和之前一样。”

  正说着话,小侍又奉了酥油糖熬牛乳进来,斐源连忙接过来道:“大王身体虚着,太医说日日都要吃些牛乳,既补身子又养筋骨。”

  那原是她最爱吃的东西。元洸只是想着,眼睛便怔怔地看向那盏牛乳。牛乳内里滚烫着,要吃的时候淋上酥油糖,冬天在室外一过,便成了清脆的糖衣。金色的糖衣薄薄地卧在酪儿一般牛乳上,元洸不禁想起了那个在吴国曾和他亲密无间的人。陆昭青淡的身影和永远不露声色的神态,慢慢地从那片金色糖衣里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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