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之上 第118章

作者:诗槊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第284章 一念

  如果说陆昭的定调是要将权力主要集中在一家之手, 并由余者辅之的局面。那么魏帝要的结果便是数家门阀平衡,共同执掌禁卫,共同分摊方镇, 已达到形胜制约,内外拮抗的效果。前者的弊端是当权者易尾大不掉, 后者的弊端则是世族各怀异心难以团结。

  魏帝继续道:“建设六军也该提到议程上了, 北军做得再好也只是一家。之前殿中尚书也说了嘛,掌兵者各司其位,各宫卫皆独立, 为的就是防止各属串通,此乃杂取之道。既然如此, 不若就依此规划起来。”

  不得不说,重设六军是一个既尊崇门阀执政又对陆家有所伤害的一个决策。因为陆家有一个极大的缺陷, 那就是上岸的太晚,许多人才不具声望。老一代人里在长安的只有父亲一人, 陆扩执掌将作大匠,虽是九卿, 但与台臣们接触时间较少, 又未著武功,一时间也难以提到禁军的岗位中去。而年轻一代,陆归注定要执掌秦州, 抚夷护军部也需要有人经营,陆遗尚未出仕,陆微还没从地方上混上来, 都缺乏在台中打交道的经验, 能够用的也就只有陆冲。

  由于这种情况的出现,陆家连大部分禁军关键岗位都很难站住, 这样便会导致一个恶劣的结果,比如陈留王氏便会入主禁军,与陆昭分庭抗礼。陈留王氏的王谦、王谧虽然是与陆家陆归这代同辈,但是年龄还是稍长,许多声望和政治积累已都落袋,在无战事的状况下,转为禁军也算当用。如此一来,王家会爆发出极强的主动性,甚至不需要和陆家达成某种合作。如果王峤想以中书监的身份加护军将军,也并无不可,这样一来,可能就不会去选择需要陆家参与运作的荆州了。因为能够进一步把持禁军,对于陈留王氏来说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进步。而陆家在荆州附近的种种布局面临的也很有可能不是一个亲陆的势力,以至于王家争取荆州要向各方付出更大的代价。

  再深一步思考,这件事对于吴家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吴玥与陈留王氏有联姻,以此拿下六军的一个位置,虽然有困难,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陆昭静静沉下心来,她看清了魏帝所使用的这套太极政治。魏帝引而不发地坐在背后,静静观察着每一个人,他看透了陆家与吴淼的合作,看到了陆家和王家的互惠,在捕捉到了所有的细节与信息后,才将这个复建六军的计划拿出来,一举击碎这个联盟。

  “臣以为可行。”薛琬与韦宽最先出列附和。

  王谦虽然没有表态,却也默默地将头低了低。王峤的内心五味杂陈,他当然贪恋荆州,可是未来荆州的功业也是要建立在军功之上的,行军打仗,他并不在行,反过来可能还需要依托荆州本地世族和陆家的帮助。但如果能继续在中书任职,并掌六军中的一部……

  王峤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陆昭的神色。陆昭只是微微一笑,而后垂目避开了他,也是给两家留有最后的体面。王峤思索片刻后,终于还是低头默认了魏帝的决策。

  窗外鸱鸮凄厉的叫声在一瞬间停住了,在长久的沉默后,一阵扑棱棱拍打羽翅的声音与一只小兽尖利的嘶叫声划破了寂静。这一瞬间陆昭忽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帝王的手段,翻覆的人心,妥协与被妥协,猎捕与被猎捕,古老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在这座深宫中上演。时势之异,人物之异,如同被踩在石柱瑞兽脚下的各色玩物,在熟悉的旧殿宇中,呻.吟着当年那一桩桩血腥、残暴而黑暗的旧事余威。

  破局的方法只有一个,以武力控扼宫禁。由于先前元澈与她达成的共识,带兵不会很多,因此完全可以在大礼中期后,配合城外的彭通等人,进一步静遏内外。当然,这当中也一定会发生一些流血事件。她是处于时局最中心的人,掌握着陆家在禁军中的全部资源,仍然有着录尚书事的权柄,也有资格、有责任对陆家的未来在这个关键点上做出抉择。因为魏帝这个提议一旦达成,那么在太子归都后,她移交权柄,陆家就无力再更改。

  这是一个乱流汇聚的中洲,任船顺流而行,谁也不知会至何地。但如果她张满帆,吃饱风,用最好的水手,或许就可以达到那片权力的彼岸。对了,她还需要再邀请一个合作伙伴,甚至可以把在中枢做大的陈留王氏清扫出局,甚至可以逼司徒吴淼退位。而这个人选……陆昭的目光渐渐移向了王叡,且正在这一刻,王叡也出列了。

  黑色的袖袂掠过陆昭的衣裾,同样锋利的龙涎香越过白檀,慢慢向席座正中走去。白皙而纤长的手指同样秉持着白皙而纤长的笏板,而那一双昳丽的眉目则在扫过陆昭的一霎那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在发出某种疯狂的邀请。

  “来执我的手。”

  “亮出你的剑锋。”

  “我们一起来让长安血流成河。”

  轻佻的声音即便未宣之于口,也足以勾起隐藏在严谨袍服下的躁动。火红的玛瑙

  随着前行的脚步在衣袂上轻轻摇摆,微微僭越的服制与微微僭越的礼步仿佛挑出了火红下面的那一片黑暗——那亦是陆昭瞳孔中的黑暗。

  “臣以为有待商榷。”恶魔只需低语,而黑暗便会释放开来。

  黑夜仿佛于此时才归于真正的寂静,陆昭的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被压制到濒死的界限。她恍惚地抬起了步伐,每一步都轻飘快意,不再符合母亲的教诲,不再符合礼教地束缚,冲向那片黑暗。黑暗中有着隐晦的光影,刀剑撞击的火光,血肉之躯绽放的猩红,杀戮者兴奋的面庞,濒死者恐惧的目光,有人在狰狞地嘶吼,有人在绝望地哭泣,而她则穿过一切,碾过一切,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御座上的皇帝正适意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正当他以为掌控一切的时候,看到陆昭的身影竟越来越近,越过了薛琬,越过了韦宽,甚至在越过王峤的那一霎那都没有一丝减速的迹象,仿佛要逼向王座一般。魏帝的额角忽然冒出一丝丝冷汗,双脚死死地贴着地面,似乎在用尽全力让身子向后移。正当殿中尚书的七章章服将要越过第一层殿内宿卫的警戒线时,更为宽大的九章章服闪着金耀耀的光,立时横在了陆昭身前。

  吴淼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议。”

  陆昭被吴淼这突如其来的一挡,当即回过神来,伫立在了原地。

  汪晟反应最快,先对两旁的几个宿卫道:“陛下君威是盛,可你们几个刚才往门口儿退什么呐。”

  几名宿卫面面相觑,随后往御座前拢了拢,似乎皇帝被拱卫得紧了些,而那道被逾越的警戒线也变得更合乎规范了些。只有王叡的眉似在不经意之间皱了皱。

  忽而一亮的清醒如同太阳破云的那一刻,黎明的光正渐渐漫入殿中,尽管这道光很微弱。陆昭的脑海中在飞快地推演着,计算着。现在,她和魏帝想玩的看似完全是两个方向,但这两个方向真的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么。她的反抗与攻击一定就要在现在付诸实施么?

  六军分执,世族各怀异心,打破这一种局面还是有许多方法的。她还年轻,陆家还年轻,可以再等一等,可以慢慢积累力量,侵蚀荆州,然后通过一场对外战争统一全国大部分的兵权政权,做到权力集中。譬如晋朝的北伐,在符合政治正确的同时,也会一一消耗掉各方的筹码,进而每一次军事调动,无论开战与否,都会带来一次政治势力的清洗。

  对照来看,皇帝要做的看似是要将各家分立出来,但是本质目的还是要通过姻亲等方式拉通关系,将门阀势力自用,拉一打一,逐步统一政权。但这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被拉拢的门阀也足够强,是忠于自己的。

  事实上,她要做的和皇帝要做的并非不可共存,本质上就是会在时局中反复重复出现、反复循环、并且此消彼长的事情。她只要再等一等,扎扎实实迈出每一步,就可以继续留在牌桌上。而皇帝看似占尽便宜,但其实也是在玩火,玩崩了就是和东晋一个下场。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个手段,那就是改革。当然,这是动根本的事,一切都要拼实力。

  想明白了这一点,陆昭也往后退了两步,而后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议。”

  魏帝看着陆昭,心中也有些许惊愕,然而片刻后他又笑了笑,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归位,而后道:“诸公忠赤,然而理顺者难持,势弱则不支。六军所掌具体人选,不妨趁着今日众卿都在,拿出来议一议,如此能更周全些。听说司徒今日本要再议禁军人事升调之事?”

  吴淼道:“回陛下,禁军人事繁杂,章节繁琐,今日时间紧迫,议论可能来不及。”

  “无妨,朕可以先看一看,若有疑问只怕还要请教诸公。”魏帝用虚词小心地托着吴淼。

  吴淼也知不便违拗,便将先前已经誊抄好的章程呈送上去。魏帝粗粗浏览一遍,只过目给事中以上的重要官职,同样并不发表意见,只笑着道;“殿中尚书府反倒是没什么变化嘛。”

  议程抄本同样被传至其余参与议事者的手中,陆昭慢慢翻看着。她没有抱任何期望,吴淼支持了皇帝的选择,或许早已决定让吴玥前往北军五营,如此转调六军将领也是名正言顺,亦或是在之后私下讨论改笔。然而当陆昭看到中营副尉后的名字已从“吴乐”变成了“吴玥”时,似乎捕捉到了某种目的与某种态度,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斜对着的司徒,而吴淼同样报以意味深长的目光。

  议会既散,议事的大臣也与皇帝分道,从殿外向大殿朝堂走去。吴淼与陆昭渐渐落后众人一段距离后,陆昭方才拱了拱手道:“司徒,贵府郎君日后如要调任,我这里也可……”

  吴淼笑了笑后急速收板起了面孔:“我儿抉择或为尚书一念之动,我的抉择却只为尚书一念之忍。”

  文武百官早已列于朝堂东西两侧,太子回宫的典仪设在了东阶东南。远远望去百官身服葱褶,各督将穿戎服,诸宿卫则在所在各门列杖。侍中孔昱立在魏帝身旁,余光望着昼漏,待昼漏指到上水五刻的时候,便执板向前,朗声道:“请中严。”

  随着最后的声音消失在大殿中,一众执戟者入内,分列于殿庭。白刃的光芒洒在文武百官的脸上,那些不自然的忐忑与汗水便如滴漏一般,继续在深宫中煎熬着。

第285章 军礼

  太子凯旋乃国之盛事, 除却太尉北海公元丕、车骑将军陆归等,城中凡宗室、诸侯王相国俱要参加。然而,这却与深宫冷殿内的妃嫔们没有半分关系, 她们只需花费一整日的时间研究如何盛装去参加一个两个时辰的晚宴,而后适时祝酒, 适时微笑, 最后在花灯熄灭后带着尚未凋残的脂粉褪去。

  繁复的华服、大带、珠冠被一样样地安放在薛芷的寝殿中,然而殿内诸人却无半分急躁。听闻姜昭仪已经试了两套妆容,通过零星流动的宫人只得到只言片语的芙蕖望着自家的贵嫔, 不由得微蹙了眉头。

  寝殿内的氍毹上,小公主仍在薛芷的陪同下识别着几块织布的颜色, 她现在已认得蓝、绿和紫,却仍将红、黄混淆着说。一旁的小矮几上, 是正在练字的杨真宝。除却照顾公主的日常起居,杨真宝亦在薛芷的教导下识了许多字, 这张小矮几就是属于他的一方天地,确切的说, 有一部分也是属于公主的。嫣婉时常去拿上面练字的纸, 而后把它们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抛在天空中,然后说“下雪”。

  两岁的孩子已不那么粘人, 嫣婉一个人玩耍的时候,薛芷就去察看杨真宝的课业。或是带着对他师傅的某一种怀念,或是对儿时的记忆存了一分暗惜, 薛芷一向对杨真宝的学业上心, 且严厉。

  “笔头莫长顿、莫长滞,顿滞处大如蒸饼, 便失了灵气。”薛芷将一张新纸重新摊铺开,亲自为杨真宝书写了范例,而后柔声道,“晓得了?”

  杨真宝努力点着头,薛芷便笑着将笔递在他手中。她笑杨真宝与已逝者那几分相似,他们开蒙较晚,但天分高,诗经学了两个月便已能熟颂,这且是在尚未识字的情形下。杨真宝偶然抬起头,亦察觉了这一抹微笑,与数年前他所惧怕的妖法不同,那是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之美,无关欲望,无关爱恨,只是单纯的情愫。

  外面一阵嘈杂声响起,殿内的四人齐齐惊恐地向殿门望去。芙蕖前去开门,却见门砰的一声被踢开,芙蕖的额头经那一撞,竟流下血来,顿时红了半边脸。薛芷惊惶失声,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公主,不欲让孩子们看到这番血腥的场景,连忙将杨真宝和嫣婉赶至帷榻后面躲起来。

  进来的是汪晟,他笑看着薛芷,目光中却无一丝暖意:“薛贵嫔,奴婢奉命来找贵嫔乳母赵氏,要问几句话,还请贵嫔放人。”

  薛芷先将芙蕖揽回来,而后容色平和道:“赵媪不在这里,御史又何必问我。你们难道不该比我这个局外人要清楚?”

  汪晟原本微笑,听罢霎时垂下脸来,一步又一步逼至薛芷的面前。他一把将二人分扯开,力道之大让芙蕖再次跌倒。走到咫尺处,他轻轻托起了薛芷的下巴,从鼻尖至唇齿,用目光轻轻咂摸一遍,而后俯至对方耳畔轻声道:“薛贵嫔,这样可不好,你们的事我可都知道呢。”

  正说着,汪晟只觉得脚上有一股力,只见芙蕖两手握着他的脚踝,死命拖动:“贵嫔不可以被你这种人……”

  啪,一只脚反踩住了宫女娇嫩的双手,伴有骨骼嘎吱嘎吱的声音。

  汪晟蔑视地看了看芙蕖,又笑着看向薛芷,目光中带着一丝惊讶:“瞧瞧,也就她还把你当凤凰似的捧着,谁不知道……”汪晟将头贴着薛芷的半边面颊,感受着那片滑腻,那片他垂涎已久的滑腻,他只看过一遍,却觉得蹉跎了半生。他低声道,“谁不知道凤凰都被当成鸡消遣了多少回了。”

  薛芷又羞又恨,一把将汪晟推开。汪晟往后跌了几步,却也不恼,拱了拱手道:“贵嫔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奴婢再来拿人。”

  太子早在京郊驻扎,大典当天,在渭桥北设大次。元澈自大次内褪去戎装,再更换上朝服,随后在谒者的指引下升革辂入城。入城后则是太傅姜绍代帝亲迎,一行人便前往长安城东举行巡狩告庙仪。

  如今已是五月盛夏,元澈却穿得层层累累。一层武弁服外加一层里衣,络带代替革带,另并金玉环配与仪剑等诸多挂坠之物,能够行得端庄稳健虽然容易,但要让冠冕上的旒珠不左右摇晃,环佩不出声响,那便是另一番功夫了。才完成了高庙礼,又饮了所赐御酒,元澈早已汗流浃背,脸色微红。

  此时艳阳高照,树无隐蔽,众人也觉得溽热不堪。倒是护军府因驻守城郭,常备着解暑用的凉茶,在元澈返回城中所设休息次帐后进献。在感叹大舅子一番精心照料后,元澈再度换上章服,此时昼漏已至十刻,宫中已有谒者奉旨诏元澈入宫。

  谒者在宣读旨意后又将一个托盘奉上来,里面是通往宫城禁中的所有令符,而后道:“这些令符不止殿下有,到了大司马门,殿下身边可有四卫入宫随侍,这些令符四卫都会有。”

  元澈素来知道陆昭不是一个轻易让步的人,如今主动让出四卫的空间。再加上原本的东宫卫和冯谏所统的司马门与武库,他算是彻底掌握了可观的宿卫力量,因此也知道宫里必然发生了事。

  元澈心里固然担忧,但也不好多说,只笑着回答道:“既如此,那便劳烦殿中尚书和公车司马稍候了。”

  那谒者果然道:“此次迎接殿下的先是光禄勋、镇军将军和北军中侯,公车司马有值任不能离守,殿中尚书殿下后面会见到的。”

  此时在一旁侍奉的魏钰庭也察觉到了不对头,遂从盒子里摸了一把金豆给那名谒者,笑问道:“不知光禄勋、镇军将军和北军中侯都是谁人担任,太子殿下乍一回京,人事上也不知有何调动,实在是怕失仪于臣。”

  那谒者接了豆子,又向魏钰庭躬了躬身子,细细讲道:“光禄勋如今是韦宽,度支尚书又加镇军将军,至于北军中侯如今是舞阳侯任着,但看如今这架势……只怕还要有升调。”

  待谒者行出,元澈与魏钰庭相顾一视,各自的目光都变得严肃起来。但奈何典礼的时辰一刻也耽误不得,看着滴漏一点点落下,元澈无奈,重新登上革辂。至大司马门前,果然由韦宽领头,薛琬和舞阳侯秦轶并立在侧。元澈先行至大司马门正中,行跪拜礼,随后起身再受三人礼贺。

  “殿下大胜归来,有功于社稷,陛下命我等前来,引殿下入宫觐见。”

  此时,宫中事变的主谋者也已浮出水面,元澈目视着眼前一片黑紫之色。一家独大的朝局终于在皇帝的主导,群策群力后,变成了四分五裂的局面。日空看似晴好,实则混沌不堪,或许在看破大势后,在奋力挣扎后,殿中尚书无可奈何地将更多的筹码推向了自己。而原本,这一举可以出于信任,可以出于情意,可以出于默契,但最后终于是出于无奈。

  元澈并不相信这样事权分割的局面会真正有利于国家,与皇帝的感受不同,他在伐吴之战时早就见过了门阀执政的弊端。势如破竹的军队,摇摇欲坠的江南,他几乎是被所有人向后拽着腿,拖向泥潭,甚至差点被一群吴人反压,最终用脚指头将那座碉楼攻塌。或许,他的父亲仍岌岌于削减陆家的威势,惧怕贺氏的危局卷土重来。而他所惧怕的则是各家混战,各打一盘算计,进而开始一个无尽的内耗,无尽的内斗。

  不得已而附丽于强族,不敢言因无忠兵赴死。予取予求各取所需,平衡左右各得所利,名士世家千古高风,清迈玄逸君臣佳谈。前朝共天下的历史纵然别具惊艳,然而苦的却是北死南逃百姓黎民。

  元澈从旒冕下望着众人,那些低垂的面孔下哪些酝酿着阴谋与阳谋,哪些彰示着明交与暗媾。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在前往行台之前将薛琰等人的罪名彻底定性,后悔没有交代冯谏让他对各方加以遏制,即便这个“各方”包括了他的父亲。

  司马门前几人哪知道太子心事,邃笑着争先恐后扶太子重新登舆。怎料元澈衣袖一甩,兀自登上革辂,随后司马门大开,车舆浩浩荡荡进入了宫城。薛琬等人只得干笑了两声,也纷纷随后入宫。

  元澈一行并不先去典礼大殿觐见皇帝,而是转行至西边一所规制次等的殿宇内等候,所乘革辂等也就停在此处。

  侍中孔昱旋即颁布外办令,此时陆昭方才领着陈霆和许平刚入内。陆昭先为元澈解剑。仪剑未开锋,剑身也重,元澈怕陆昭费力,手臂暗暗托着剑身,待陆昭将剑交还给侍者后才暗暗松了劲,却见陆昭眼周有淡淡的乌青,想她昨日并未睡好,却不知宫内究竟风雨如何,心下到底有些悲伤。

  两人一侍一立,静默无话,待谒者再次入内传话,陆昭方才跪拜离开。碧螺如山,秋水如带,微微宽大的章服吃满了风如船帆一般,渐渐远去。

  至此以后,元澈便只能步行走过余程。

第286章 入局

  元澈与皇帝已有数月不曾谋面, 虽然上次更是久别经年,但今日相见时却看到父亲眼中面上风霜更盛。一番大礼下来,皇帝连说话都略有中气不足, 一时间,元澈对于北军调动、禁军执位更易等诸多不满, 也都尽数消减。

  魏帝俯视着大殿, 只见两旁文武夹道,仪旗羽葆万象局陈,太子立于殿中, 端的是金冠锦裘,玄袍玉带, 便回想起自己的韶年时光。那些他曾经历的苦难不曾再罹患于他的孩子身上,皇权的抬头, 天家的威严,将一点一滴地流回下一代君王的手中。那些他所背负的罪孽即便是现在报复在身, 他也能释然了。

  待一番鞠躬拜兴后,魏帝又接连下达封功臣令、增封邑令以及特赦令。武威杜太后得归葬乡里, 凉王及其长子战死, 幼子封沔阳王,允附宗庙。而保太后则归葬乡里,贺氏余者男子诛, 女子流放。至于封邑,陆归、邓钧、彭通、王济、王叡等俱有增封,魏钰庭封开国临晋县男, 实封五百户, 由中书侍郎擢升中书令。至此,众人再次拜谢如仪。

  大典至此算是结束, 众人退去后又各自换了常服。因庆功宴在申时,如今刚刚过午,众人便先各回署邸略用些赐飨。

  待退出殿堂后,薛琬几乎是恍惚走回尚书署衙的。由于一整宿未眠未食,薛琬整个人已有些虚脱。他心跳时快时慢,汗水自额下渗出又

  风干,只觉一层石皮面具固着在脸上。他本想与韦宽等人一道,但韦宽竟先他离开。时至此处,连皇帝身边的人都未曾对他有过关照亦或言语。早上这一场戏,原本就是他们共同决议出来的,他来充当最前面的刀刃,把局势搅开,而后由皇帝介入。

  许多事情可做不可说,许多功劳可为而不可邀。今日己方把陆昭逼退,继而准备分食禁军职权,就算是陆昭再深谋远虑,对于各方算计也不能宣之于口。而对于他来讲,虽然作了刀子,但在魏帝出面的那一刻,沦为皇室走狗的遮羞布也旋即揭开,把他逼向了为所有世家不齿的绝路。

  薛琬在官署内枯坐良久,只觉众人纷纷扰扰如风而过。皇帝的穷图匕现既撕开了陆家把持禁军的局面,又割断了他的政治前途。事到如今,门阀执政还能行驶于当下,主要还是仰赖陆家联合众人,一力巩固局面。他为皇帝敲碎世家联盟而张目发声,虽然各家都落了实惠,但对于他这个“抱薪人”也必然警惕万分。

  “终究还是急功冒进了。”薛琬兀自叹道。

  “尚书何故深忧?”王叡恰巧路过官署,见薛琬心若死灰,潦倒于席中,便入内慰问。

  王叡先前执言,并不站在皇帝与薛琬一方,且本身也并未因此获利多少,所以薛琬见王叡入内,反倒有种亲近之感,便引他入座。

  王叡入座后也开口安慰道:“今日所议之事,仅在偏殿,并无闲杂人等,尚书不必心忧。”

  薛琬却涩声叹气道:“人情冷暖,利益之害,我自心知肚明,又何必待他人宣之于口。”

  但凡行不义之事,自己必然心知肚明,但是所为的不过是一个看上去道德的结果。他为君而行此不义之事,得到的结果却是世家的唾弃和君王的默然,那么他所付出的一切得到的便只剩下了不义这个结果。

  即便是这些参与者不会将今日之事宣之于口,皇帝也会为了掩盖与他沆瀣一气的污迹而不予谈论,但之后呢?

  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皇帝一手导演的几家共掌禁军,日后绝无可能一直维持于一个稳态。可以说在众人同意分设六军的那一刹那,各家已经从利益一致方转为利益冲突方。在未来的某一天,魏帝或许为了浇灭陆家的怒火,反过头把他推出去顶罪;或许为了打压薛家,把这件陈年旧事直接抖落出来。因为这件事的本质仍是对世家出刀子,无论在道义上还是舆论上,他都会处于下风的。

  王叡闻言淡淡一笑,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几案上敲着,沉默良久后才道:“既在时局中,便作局中人,筹码既尽,输赢都是理所当然。”说完也不待薛琬再论,拱了拱手后,飘然离去。

  薛琬默默坐在居室中,思索着王叡之言。

  今日之事之所以得以成功,固然有陆昭的思退之心,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各家无论是否亲善陆家,都必须面对陆家内外俱重的巨大压力。因此,在那个微妙的时间和微妙的地点中,他们几家是一个暂时的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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