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 第92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上次让你查的事?, 仍是没有消息吗?”出城后不久,岑元柏打破车厢里的沉默。

  徐正则敛神,道:“半个月前, 明州城外一座村庄里发生火灾,危怀风率领铁甲军赶赴救援,擒获了不少犯人, 正是那些以‘饕餮’为图腾的暗卫,但是再往后查, 便没什?么线索了。”

  上个月,岑雪委托危怀风从明州城寄来密信,说是昔日?在?夜郎关城外劫走?宝藏的黑衣人系梁王暗卫,并非是什?么夜郎人。岑元柏获悉这消息后, 自是惊诧,要知道, 前往夜郎寻宝一事?极为隐秘,非亲信以外,并无旁人知晓,那些黑衣人若真是梁王派来的,岂不是说明他们这边很?可能藏有奸细?

  故而?,岑元柏第一时间派徐正则调查此事?,没承想半个多月下来,并无多少实质上的进展,反而?是赵家?村一事?,越琢磨越漏洞百出。

  “一座村庄走?水,何至于需要危怀风调遣铁甲军?”

  “师父有所不知,那一晚的火,是黑衣人所放,目的是为烧死一名流浪汉。危怀风及时赶到,不顾一切救走?那人。若是徒儿没有猜错,那人或许正是九殿下,王玠。”

  岑元柏挑眉,毕竟是聪明人,一瞬明白过来,难怪危怀风先前要冒险夺走?明州城,原来他压根就没有什?么皇子龙孙在?手,不过是先斩后奏,欺世盗名,诓骗那一大帮人为他鞍前马后。

  “好大的狗胆。”岑元柏由衷评价。

  徐正则不予置评,说道:“他打着九殿下的名号已有快半年,但从未听人提起过如今的九殿下是何风姿,沦落江湖的那些年,又都有何经历。这次他突然偷袭明州,一个月多后,又突然愿意撤离,若非是已获所图,难以解释。可惜,九殿下藏在?明州城一事?一时半会儿难以坐实,不然对外公开,他欺世盗名的罪行必然引发众怒,待严峪一反,他危家?铁甲军再是悍勇,也早晚不攻而?破。”

  “以术制人,本便是半真半假,化虚为实,要那么厚道做什?么?”岑元柏不以为然,若是做什?么都要先板上钉钉,危怀风那厮岂能有今日??

  徐正则略微哑然,旋即领下教诲:“是。”

  “今日?交城,他多半不会让九殿下出面?,会谈一事?,由我来办,你负责把阿雪接回车里。”岑元柏交代。

  徐正则应下。

  车行数个时辰后,抵达明州城外八里处的一座水榭,挨着护城河,杨柳萧条,河流湍急,昏昏暮帐里,已有人影坐在?其中?,外面?围着一圈甲胄在?身?的士卒,正是赫赫有名的危家?铁甲军。

  徐正则定睛往水榭里看,诚如岑元柏所料,坐在?那里面?的仅是危怀风与岑雪,并无王玠人影。想来也是,危怀风既然要瞒天过海,便不可能坐实王玠人在?明州一事?,这一招虚虚实实,果然是玩得够顺手。

  车停稳后,师徒二人先后下车,岑元柏连日?操劳,甫一起身?,忽感目眩,徐正则下意识来扶,被抓住左臂,白袖里的臂膀一瞬收紧,眼底闪过异样?。

  岑元柏站稳,蹙眉道:“手怎么了?”

  “上次从关城回来的旧伤,天冷时会有些疼痛,无妨。”徐正则放下臂膀,换另一只手,搀扶岑元柏下车。

  日?薄西?山,茫茫暮色笼着一座纱幔飘拂的水榭,岑元柏走?入里面?,便已嗅得熟悉的龙井香,心神一时熨帖,瞥见岑雪后,倏而?意会什?么,心里一声冷笑。

  “爹爹,师兄。”

  “岑伯父。”

  两厢见面?后,岑雪、危怀风率先行礼,岑元柏端详着圆桌后的青年,一袭戎装,自是英姿不凡,肤色黑亮,与少年时一般无二,个头却是猛窜了不少,与岑雪站在?一起,都已高她一个多头。

  等等,他唤什?么?岑伯父?岑元柏心里又哂一声,再看岑雪,那眼神越发复杂,威严道:“你师兄有事?找你,先与他上车。”

  岑雪没走?,道:“我也有话要与爹爹说。”

  “你与我有什?么话,回家?说便是。”岑元柏不容置喙。

  岑雪看一眼身?旁人,岑元柏皱眉,语气更?莫测:“怎么,你今日?走?,还要看他脸色?”

  “不敢。”危怀风先接话,模样?是笑着的,“日?前掳走?令爱,实乃形势所迫,今日?特来赔罪,若有冒犯,但请伯父责罚。”

  岑元柏瞄一眼他,仅一眼,立刻从其眉眼里看出旧人的痕迹。危廷那厮是个冷面?人,眼前这青年生着他的眉眼,却是一脸笑样?,不是谄媚,而?是那种?天生的明亮与自信,以及最容易蛊惑少女的一点漫浪,兼以这一身?英气,若非是危家?人,必可担一声“出类拔萃”,可偏偏是,于是岑元柏心里再次一哂,有意不吭声。

  岑雪看岑元柏这般,更?不能走?,然而?危怀风在?她掌侧偷偷一捏,示意她先顺着岑元柏的意思,离开水榭。

  岑雪蹙眉:“我……”

  “正则!”岑元柏看不下去,高声吩咐,“带你师妹上车!”

  “是。”徐正则走?过来。

  岑雪戒备,耳后忽落下危怀风的低声承诺:“先上车,我会办妥的。”接着,手心被他拱开,一物塞进来,岑雪捏住,感觉像是一张纸条。

  “乖。”危怀风借着转头的动作,低声哄道。

  岑雪胸脯起伏,握紧纸条,想想岑元柏的脾气,蛮横较劲下去或许适得其反,心一狠后,先跟徐正则离开。

  危怀风有意不多看她,往外打了个响指,金鳞一招手,候在?外面?的扈从鱼贯而?入,送上珍馐美馔。

  “听闻伯父不爱饮酒,便准备了一些茶果小?菜,不知是否合口味,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伯父海涵。”

  岑元柏往桌上看,葵花斩肉、金钱虾饼、羊皮花丝、金乳酥、浆面?条……全是他平日?里爱吃的菜肴,茶则是那一壶早便抚慰了他心神的龙井,便是他自己?,估计也布不出这样?一桌合心贴意的菜。看来,某个臭丫头这回胳膊肘往外拐得不轻,眼前这一脸春风的男人,八成是把她迷得五迷三道了。

  岑元柏这回的冷笑从心里浮到了脸上来,道:“谈一桩军务而?已,不需多少工夫,将军这一桌美馔,怕是要糟蹋了。”

  “伯父鞍马劳顿,远道而?来,备桌菜肴为您接风,本便是我该做的。军务虽然不多,但也并非三言两语便可说清,你我坐下慢谈,公私两不误。”

  他客套,危怀风也客套;他板脸,危怀风则仍是那笑样?,不卑不亢。岑元柏发现这人脾性跟危廷几乎全不相干,内里却都硬邦邦的,叫人拿捏不得,有一股一脉相承的傲气。他心知这一顿饭是免不得的,倒也不多推拒,坐下来后,有心看他有何后招。

  危怀风先为他斟茶,主动提及明州一事?:“日?前误夺明州城,令伯父与庆王难做,是我考虑不周,行事?鲁莽,今日?先自罚三杯。”

  岑元柏淡漠看他饮完三杯,语调微扬:“误夺?”

  “是。”危怀风笑着,放下酒盏,连饮三杯,眼里清亮依旧,“我原以为夺下明州城后,便可占据淮南,谁知开疆不成,反让自己?腹背受敌,若非令爱及时提醒,眼下估计已是一败涂地。”

  开疆不成,说的乃是那次声东击西?,借着发兵渠城,意图偷袭岳城一事?。岑元柏眼明心亮,自然不信,“哦”一声后,试探道:“我原以为你趁乱窃取明州,是另有图谋呢。”

  危怀风笑,不说是,也不否认。岑元柏腹诽果然是个小?狐狸,沉默当口,危怀风已话锋一转:“当初夺城,西?陵、西?川前后共派兵八万,令爱规劝我后,我陆续撤军,如今城里驻兵仅有三万。伯父若是方便,随时可以派人来与我交接,不过在?那以前,有三件事?恳请伯父成全。”

  既需会谈,必然便会有条件,岑元柏早有准备,锐目审视着他:“请讲。”

  “半个月前,城外赵家?村意外大火,伤亡惨重,九殿下向来仁慈,耳闻灾情后,于心不忍,便命我派人收容难民,重建村舍。伯父派人接管明州城后,万望体恤民情,帮助村民重建家?园。”

  “自然。”

  “其二,明州地处淮南北方,与郢州相隔一江,庆王北伐这一年多来,此处饱受战火摧残,苛捐杂税,各类徭役,亦是一座座大山,压得百姓喘不来气,民间疾苦,难以计数。若是可以,望伯父为民陈情,尽量减少赋税,日?后若再有战事?,恳请庆王以民为先。”

  危怀风说完,脸上笑意已敛,满眼诚恳,不似伪装。岑元柏道:“这也是九殿下的意思?”

  “是。”

  “岑某尽力。”

  岑元柏应完,见危怀风收了话茬,似在?考量,久不做声,不由道:“其三呢?”

  危怀风薄唇微动,及至此处,脸上才有些局促神色:“其三,是一桩私事?。”

  岑元柏挑眉,念及他先前不承认、也不否认夺明州是另有所图,兴致突起,却见眼前年轻人神色一凝,霍然起身?,后退一步,立于光影浮动间,拱手弯腰,朗声道:“晚辈危怀风,心悦令爱已久,今日?前来,特为求娶,愿一生为她遮风避雨,万望伯父成全!”

  ※

  风拂冬柳,枝杪横斜里,一层层纱幔无声飘飖,掩映着水榭里同桌对坐的两个人影。

  岑雪上车以后,往车窗外看,忽见危怀风起身?,后退一步,向父亲弯腰行礼。

  “?”

  岑雪不解,因外面?水流湍急,马车又远,根本听不见水榭里的交谈,误以为危怀风是交谈时在?哪里开罪了岑元柏,是以要行这样?的礼来赔罪,心一下揪起来。

  徐正则坐在?一旁,目光越过车窗往那儿一瞥,发现这一幕,心头微动,欲言又止。

  ※

  水榭里,年轻人的声音铿然有力,一片赤诚,堪比金石,回荡在?夜风起伏的廊宇,久久不绝。岑元柏搁在?桌上的手握拳,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可惜那意外里并无半点喜悦,反而?衍生出一种?内心忧虑被印证的反感与排斥。

  “将军酒量看来不怎么样?,不过三杯,便开始胡言乱语了。”他冷然道。

  危怀风交拱的手微微一收,头颅仍低着,毅然道:“晚辈一腔真情,日?月可鉴,绝无半句胡言!”

  岑元柏不为所动,眼底冷意渐起,话声里掺杂质问:“这一个月来,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危怀风一怔,旋即听出弦外之音,岑元柏原是以为他掳走?岑雪后,与其有私行,是以前来求娶,耳根不由一臊,解释道:“晚辈与令爱自幼相识,待她自是以礼为先,若无伯父首肯,不敢有半点私行。”

  话是这么说,可心头毕竟是虚的,人都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又是狠狠亲过那么几回的,严格来说,委实算不得“以礼为先”。不过,岑元柏话里的意思应是指最后一步,他发乎情,止乎一部分礼,与岑雪并无夫妻之实,绝非是先夺了人家?的清白,才赶来善后。

  岑元柏半信半疑,借着榭里灯火,反复打量危怀风,偏他一身?黑肤,竟是脸红不红都让人瞧不真切,不像他岑家?的人,面?上一片光风霁月,藏不住什?么腌臜心思。

  “你先前说,这是你提的第三件事??”念及岑雪多半没有被这厮欺辱,岑元柏语气稍缓。

  “是。”

  “那我若是不答应,这明州城,你便不还了?”

  “交还明州,乃是我向令爱兑现的承诺,不会反悔。今日?求娶,也是为全私心,并非是要以公济私,逼迫伯父。”

  “那将军请坐,头两件事?,岑某皆无异议,唯独第三件,恕难成全。日?前,小?女已被庆王认为义女,婚事?不由我一人做主。而?且若没记错,将军举义时,一直对外号称王爷是你的杀父仇人。既是杀父仇人的义女,将军今日?……”岑元柏倏而?顿住,不急不缓瞥危怀风一眼,莫测一笑,“又怎能求娶呢?”

  危怀风不动,夜风吹撼灯火,他脸庞在?曳动火光里晦暗难明,岑元柏在?这时才从他身?上看出一点久违的气质,那是从危廷,或者说是从整个危家?承袭而?来的悲怆与孤勇。

  少顷后,危怀风放下作揖的手,腰背挺直,灯火映亮一双琥珀明眸,他看着岑元柏,并不激愤,亦不怅惘,干脆而?坚毅地道:“昔日?家?父奉旨出征,惨败于龙涸城外,此仇晚辈没齿不忘。只是,天下纷争,群雄逐鹿,晚辈无意为报一己?私仇滥动干戈,祸及苍生。如今梁王篡位,庆王举义,幽州、青州叛乱不休,多方相斗,不如合从缔交。早在?十一年前,晚辈便与令爱有过婚约,若是能重修旧好,迎娶令爱,晚辈愿先放下私仇,与庆王结盟,共诛伪君。”

  岑元柏脸色大变,厉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一字一句,皆发肺腑。”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放得下?”

  “个人私仇,秋后再算。”

  “呵,秋后再算!”岑元柏啼笑皆非,眼底涌起愠色,“待你与庆王联手攻入盛京,反目为仇,秋后算账,我岑家?便是猪刚鬣窥镜,里外不是人!”

  两方联合,固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代价杀入盛京,铲除梁王,可是在?那以后,庆王与危怀风必然要展开决战。岑家?本是庆王股肱,待等庆王夺位,便可平步青云,若是为联盟与危怀风结亲,便等同于沦为一座过河便拆的废桥,与自毁前程何异!

  “晚辈既与令爱成亲,自然会肝脑涂地,拼尽一切保岑家?无恙!”危怀风知晓岑元柏的顾虑,目光热切,承诺道,“若能蒙伯父信任,晚辈亦可呕心沥血,庆王能予岑家?的,晚辈一样?能予!”

  “狗胆包天!”

  岑元柏忍无可忍,一声厉喝,水榭里骤然鸦雀无声。

  危怀风噤声,面?色一刹铁青,胸膛在?夜色里极克制地起伏,岑元柏自知失态,拿起桌上的一盏龙井一饮而?尽,拂袖起身?。

  夜风肃然有劲,吹卷檐外灯笼,噗噗作响,廊里光影纷乱不休。岑元柏看着眼前一语不发的青年,平复完后,严肃道:“岑某今日?来,是为公事?,而?非私情。既然还城一事?并无异议,那便请将军回去稍事?准备,明日?辰时,岑某派人前来收回城池。”

  岑元柏说完,负手离开水榭。危怀风嘴唇微动,似想在?他走?前再说什?么,最终戛然而?止,道:“晚辈恭送伯父。”

  说着,跟着往水榭外走?,抬手制止金鳞要说的话。

  岑雪伏在?车窗上,听见夜风里传来一些含混的断喝声,面?色一变,便要下车,胳膊被身?旁的徐正则抓住。

  “他们吵起来了!”岑雪揪心。

  “他们便是打起来了,你也不能下去。”徐正则四平八稳,大概已猜出岑元柏是为何与危怀风产生争执,念及那厮竟敢胆大至此,错愕之余,心头竟生出两分佩服赏识。

  不久后,水榭里走?出一前一后两道人影,岑元柏步伐极快,逃命一样?,危怀风从容跟在?后方,眼往马车看,待与岑雪对视,抬起左手,手握拳,晃了晃。

  岑雪会意,打开藏在?袖里的纸条,但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

  ——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岑元柏上车,岑雪赶紧收起字条,转头时撞上他的目光,觉出三分凌厉,七分余威,心里越发起伏不定,便要再看一眼危怀风,视线刚往外一掠,岑元柏走?进来,抬手关上车窗。

  岑雪一震,回头对上他的眼神,竟比刚才更?严厉,心里七上八下。

  岑元柏在?二人中?间坐下,对外吩咐:“回城!”

  马车掉头,往渠城方向而?去,岑雪大惊,不顾一切推开车窗,危怀风站在?后方夜色里,似意外于她的举动,再次抬起握拳的右手,特意用左手指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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