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 第82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是。”

  金鳞领命,上?前领人,三姐妹手攥着手,回头看?王玠,脸上?有彷徨与?不舍。王玠轮流摸了摸三人的头,安抚道:“不用怕,人有善恶,事有祸福,往前走,总会苦尽甘来的。”

  三姐妹眼眶含泪,长姐用力?牵着两个妹妹,向王玠点一点头后,转身欲走,面前忽然出?现一抹茜青色身影。

  岑雪弯腰,把暖炉放入她小妹手里,并不多言,只道:“天冷风寒,一切保重。”

  小妹的手早被冻伤,被手炉一暖,惊喜得眼里放光,下?一刻,匆匆拿给长姐,长姐推回给她,看?向岑雪,眼神不再似先前胆怯,诚恳道:“谢谢。”

  岑雪微笑,目送金鳞领着她们离开。

  危怀风看?回王玠,开口:“阁下?看?着甚是窘迫,想?必难处颇多,既然卖女的钱也没拿到手,不如顺便再把自己也卖了?”

  岑雪正琢磨着送走三姐妹后,要如何?与?王玠交谈,冷不丁危怀风来一句这样的开场白?,匪夷所思。谁知王玠并不恼,果然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笑笑说道:“多谢贵人,鄙人命格不好,乃是颗天煞孤星,今年又正巧犯太岁,恐会殃及贵人。”

  “无妨,我命硬。”危怀风仍是笑。

  王玠的笑意微僵,危怀风环视周遭,发现前方有一家茶楼,指一指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移驾前方茶楼详谈,可否?”

  王玠岂会不知他意图,算上?前三回,这是此人第四次来烦扰他了。史书上?记载佚事无数,最烦人的也不过是“三顾茅庐”,看?来这人效仿不够,还想?要另创辉煌。

  王玠心下?烦躁,然而展颜笑着,应道:“请。”

  ※

  天寒地冻,茶楼里热腾腾的,正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危怀风等人进店,花重金包下?一座雅间,王玠进门后,危怀风示意岑雪单独入内。

  “你不去?”岑雪意外。

  “你没见他冲我笑时那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危怀风眼明心亮,坦然说道,“我不想?招人烦,今日劳驾你代劝一回,若是成功,我践行诺言。”

  践行诺言,即是要放她回去,并交还明州城。岑雪心头振奋,却发现从他眼里反而看?不出?什么波澜,那种怪异的失落感再次袭来,敛神:“我会尽力?的。”

  危怀风点头,待岑雪进门,关上?房门,等在?外面。

  茶楼不大,雅间里也就是三丈见方,一面楸木雕福禄寿插屏隔开里外两个空间,王玠在?外面靠窗的茶案前坐着,手指微屈放在?案上?。岑雪发现他的指节清瘦而长,一看?便是拈花或握书的手,她难以相信,他是如何?用这手来打铁砍柴的。

  “民女岑氏,见过九殿下?。”岑雪欠身行礼,声音是一贯的柔软清楚,“殿下?万福金安。”

  王玠提壶斟茶,默然不应。岑雪接着道:“今日由我来与?殿下?会谈。”

  “姑娘该知晓,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九殿下?了。”听及这个称谓,王玠淡漠反驳。

  岑雪早便知道他会这样说,从容道:“世上?已无,但在?有些人心里,仍有。”

  王玠放下?茶盅,诚恳问道:“你是门外那人的妻子吗?”

  “……”岑雪微怔,“不是。”

  “听你们说话的口吻,还以为是一家人呢。”王玠眼神认真,一览无遗。

  岑雪哑然,鬓后微微发热,转念从王玠这句话里听出?什么——原来危怀风先前来请他出?山时也是自己刚才的姿态?看?他那副动辄说人“离谱”的架势,还以为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来的呢。

  心念微转后,岑雪说道:“我是怀风哥哥的朋友,他知你心生厌烦,不忍再叨扰,所以劳我前来一叙。”

  王玠收回目光,指指案前:“茶不错,来喝一杯吧。”

  岑雪心里稍松口气,猜想?这应是默认愿意交涉的意思,入座后,道:“能先问殿下?一句……”

  “鄙人王玠。”王玠因为“殿下?”这一称呼而打断岑雪。岑雪抿唇,改口道:“能否先问王公子一句,为何?执意不愿与?怀风哥哥共谋大业?”

  “一介庶民,草莽之身,不敢肖想?天下?。”

  “可是如今社稷分崩,梁、庆二?王皆非圣主?,大邺的江山,更不能落入外姓贼人手里,王公子不愿出?山,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天下?纷乱不休吗?”鉴于帮危怀风来劝说的身份,岑雪只能暂时把庆王、梁王定性?为一丘之貉,“再者,怀风哥哥起事,并非是要夺取皇权,改朝换代,而是想?为昔日枉死于关城外的危将军与?数万铁甲军讨回公道。那一战缘何?惨败,襄王殿下?又究竟缘何?而死,公子心里想?必清楚。”

  危怀风假借王玠的名声大造声势后,便已把当年西羌一役的真相公之于众,何?况王玠自请被废,内情应该也是与?那一战相关,岑雪相信他不会不懂危怀风的意图。

  王玠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些,他都已跟我说过了。”

  岑雪一怔,内心旋即更感压力?,心念辗转后,干脆说道:“实不相瞒,我乃原礼部尚书岑元柏之女,庆王如今是我的义父,我本该与?怀风哥哥势不两立,是因被他所虏,想?要回家,作为交易,今日才来帮他劝说公子。我原本想?,今日无论成与?不成,于我而言皆不算坏事——若是能成,则我顺利回家;若是不成,则怀风哥哥假公子之名欺瞒世人,收拢人心之事败露,王爷日后或可少?掉一个劲敌。可是今日与?公子相见,我内心诸多感慨。柳氏身份卑微,不幸病故,公子知恩图报,不惧流言,为她收尸入葬,安置孤女,可见是重情重义、侠肝义胆之人,既然如此,又为何?会对怀风哥哥的诚意无动于衷?难道,公子不想?像他那样,为含恨而终的故人讨回一个公道么?”

  既然先前那些态度与?承诺,危怀风都已做过,那岑雪现在?能做的只有先找出?王玠不愿合作的缘由。她并非擅长攻心的人,特别是在?面对王玠这种赤诚纯良的人时,她扮不出?那副老谋深算的模样,唯有以诚心换诚心。

  岑雪问完,诚恳地望着王玠,眼前人黑亮的双目里亦是一片澄澈,不掺杂半点虚假。

  “他来找过我三次,我烧了三个鸭蛋,没有一个能烧圆。”

  “……”岑雪颦眉,“何?意?”

  “我若与?他谋事,会死。”王玠坦然而严肃地回答。

  岑雪一时哑然,回想?王玠先前在?墙根底下?给老妇烧蛋念咒的情形,尴尬一笑:“恕我浅陋,不知那烧蛋是何?种秘术,竟可以用来占卜算命,可灵验么?”

  “灵啊。”王玠想?也不想?,应道,“那是异族秘术,我以前在?平蛮县时,从一名侗族阿姆那儿?学来的。这些年来,我烧过数以百计的蛋,为各种各样的人看?过病,算过命,从未失手。”

  岑雪道:“所以,公子不愿意接受怀风哥哥的辅佐,是因为担忧不能保全自身?”

  王玠微微沉默:“算是吧。”

  “那敢问,此命该如何?破解呢?”

  “破解?”王玠挑目,黢黑瞳底映出?岑雪真诚的脸,心想?小丫头倒是很机灵,脾气也很好,听他诌这些,竟不生气,不像外面那厮看?着一脸笑,心眼里全塞着刀。“无法破解。”他补充道。

  “怎么会?”岑雪眉目温和,“卜筮、易卦、相术、占星……凡是算命之术,皆有破解之法。公子命格非凡,学识渊博,既能为自己算出?一劫,必然可以设法压制。莫非,这异族人烧蛋的秘术,并不提及化?解之法么?”

  王玠眼神微变,发现眼前人果然是有点手段的,保持笑容道:“嗯,不提。”

  岑雪也微笑,道:“那公子不妨换一种方法来算。小女不才,略懂易卦,愿意为公子一试。”

  “既已算出?一劫,那我避开便是,何?必非要想?着如何?逆天改命。”王玠不傻,岂会咬着她的饵往上?够,淡然道,“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我是认命的人,不抗天意。”

  岑雪便欲再劝,王玠话锋一转:“反倒是姑娘,既懂易卦,何?不先为自己算一算?”

  “我算什么?”岑雪不解。

  王玠唇角微勾着,往屋外一瞥:“算你今日究竟能否得偿所愿,顺利回家。”

  岑雪见他目光所示,想?起外面的危怀风,苦笑:“我是否能如愿,不都全仰仗公子的抉择么?”

  “那,你想?如愿么?”

  王玠倏而反问,语气很寻常,似是随口,然而岑雪神情一滞,声音如被攫住。

  王玠已然看?出?端倪,微笑道:“心意难却,天意难违。姑娘不如便算一算,此二?意者,最后孰胜一筹吧。”

  岑雪沉默不语。

  王玠已起身,辞别道:“天色已晚,王某家在?城外,路途遥远,就不多留了。”

  ※

  王玠走后,岑雪在?雅间里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往外,推开门时,看?见危怀风仍倚在?墙侧,抱着臂,低着头,听见开门声音后看?过来,彼此目光交汇。

  岑雪避开,垂下?眉眼,道:“对不住,我没能成功。”

  “无妨。”危怀风不以为意,安慰道,“一次而已,你能与?他在?里面聊这么久,算不错了。”

  岑雪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脑海里回响着王玠走前的那一句话,心绪起伏。危怀风看?她的眼神渐深,先不多问,上?前一步道:“今日回城已赶不及,先在?镇里歇下?,等明日再往灵云山走一趟,如何??”

  “嗯。”

  岑雪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跟着危怀风离开茶楼。外面天色果然已晚,灰蒙蒙的街道上?人潮四散,冬夜的风卷着苍凉的古树,满地辗转着枯败的落叶。

  “前面不远便是客栈,走一趟吧。”危怀风往街道前方一指,提议步行。

  岑雪点头,拢紧斗篷走入风里,没了暖炉,双手很快被吹得僵冷,她揣着手,顾自捂一会儿?,没多大用处,便想?拢回袖里,旁侧倏地伸来一只大手。

  危怀风抓住岑雪小手,温热的掌心与?修长有力?的手指覆上?来,像个火炉,极快把岑雪僵冷的手裹住。

  “怀风哥哥……”

  “既然叫哥哥,就先当哥哥待着。”危怀风不由分说,手上?力?道半分不减,目光凝视在?长街尽头,“前面左拐便到,不远,忍一忍吧。”

  岑雪本想?挣开,听得这声“忍一忍”,莫名感受到酸涩,手被他牵着,滚烫的热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仿佛那里连着彼此的心,令人熨帖而战栗。

  危怀风走了一会儿?,道:“以前听人说,手足发冷,是气血不足的症状。回头找大夫开两剂药,调养些时日,应能改善的。”

  “嗯。”

  岑雪应着,胸口里怦然跃动,思绪凌乱。四周行人来往,蓦地有小贩挑着扁担擦身而过,危怀风把岑雪拉至内侧,胸膛被她脸颊撞上?,一刹后,又分开。他在?那一瞬间听见胸腔里的震动声,手不自觉用力?,接着又松开,示意她换手。

  “另一只。”

  岑雪乖乖抬起另一只手,放入他手掌里,危怀风握住,往前走时,唇梢上?扬。岑雪偷偷瞥来一眼,看?见彼此的手交握在?一起,深浅不一的肤色反差极大,让她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场狂想?,耳鬓滚烫。

第84章 游说 (四)

  “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殿下说, 他一再拒绝你的邀请,是因?烧蛋算过三次,结果都暗示他若是与你谋事, 会有性命之虞。”

  “无稽之谈。”危怀风发出一声嗤笑。

  岑雪也认为这理由有些难以说服人, 可是回想王玠说话时的眼神, 又不像是在成心?捉弄, 便道:“殿下说那烧蛋乃是他从平蛮县学来的异族秘术, 很?是灵验, 其中道理, 应该与卜筮、易卦之术相类,若是能请来高人化掉那一劫,情况或许能有转机。”

  “没说别的了?”危怀风问起旁的,似乎仍是对?那烧蛋一术充满怀疑。

  “没了。”岑雪目光微闪, 想起王玠最后问自己的那些话,有点心?虚,岔开话题道, “这些年来,除你以外?,没有人来找过九殿下吗?”

  “有。”危怀风应道, “后宫、前朝,乃至先皇他自己, 都有派人来找过他,大概意?思?是要他服个软,跟着来人回宫,他没同?意?。”

  岑雪猜测:“当年他离开皇城的原因?, 与西羌一役有关?”

  那些年,岑雪人在盛京, 但?因?为年幼,对?于这一位被废为庶人的九殿下并不熟悉,后来掌握的内情,也仅仅是他在千秋节夜宴上狂殴岐王,触怒先皇,次日?请罪时甘愿被废。可是平白?无故的,他在先皇的寿诞上殴打?岐王做甚?明明是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又为何突然颓废放荡,屡犯宫禁?除非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蓄意?谋害襄王,让战争惨败的真凶另有其人,危廷不过是那一案里的替罪羊。

  “你相信这世上会有君子吗?”危怀风没有回答,倏而来一句这样的反问,“‘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这样的君子。”

  岑雪本想说“信”,可是不知为何,要开口时,那一声肯定的答复倏地堵在喉咙里,脑海里莫名回荡起岑元柏说“朝堂之上,没有对?错,只有输赢”的声音。

  危怀风道:“我父亲战败那年,身死名裂,千夫所指,为我父亲申辩的人或是被暗中处理,或是被威胁噤声,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在御前坚称此案蹊跷,恳请彻查的人。”

  那一战,最为轰动的并非是危廷的阵亡,而是襄王的意?外?陨落,王玠乃是与襄王一母同?胞的弟弟,本该与先皇一样,因?襄王之死而迁怒危廷,可是当所有人都在对?危廷口诛笔伐的时候,他反而是唯一一个在为危廷发声的人。

  岑雪已然知道答案,眼前闪过岑元柏与庆王的脸孔,那种被大义与家族羁绊纠缠的痛苦再次袭来,她克制着心?虚与忐忑,道:“所以在你心?里,殿下是君子?”

  “对?。”

  岑雪如鲠在喉,忽然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其实,她早该知道的,危怀风既然愿意?放弃称霸天下的机会,一心?辅佐王玠,看重的便不会是名利,而是情义。他要匡扶的是公道,是正义,是人心?,是一位可以让他由衷承认的君子。

  而她呢?

  她与父亲一样,成为了庆王的一把刀。

  那么,庆王算是君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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