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披雪 第150章

作者:水怀珠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第152章 因果 (四)

  岑家祖籍盛京, 祖坟在城郊丘山,岑雪决定先火化岑元柏的尸首,待回京以后, 再将?人葬入岑家陵园。

  冬风凛冽, 化人场上方的天空浓烟滚滚, 岑雪呆怔地站在风里, 看着那?些黑烟飘然远去。记忆里的父亲是很少笑的, 可是这一刻浮现在她眼?前的岑元柏, 面容上竟有浅浅的微笑。是释然的笑吗?又或是解脱的笑?欣慰的笑?岑雪看不明白, 想起?他留下的寥寥数语——因果有序,轮回有道。吾今以果还因,愿吾儿筹成?大志,一生顺意。她眼角又有泪渗下来, 风一吹,黏干在面颊上,吸着皮肤, 漫开刺痛。

  危怀风从后方走来,搂过她颤抖的肩,擦拭她的泪, 抚慰她的伤。岑雪垂落眼眸,靠在他胸膛上, 难以言语。

  “平定天下后,我们一起送爹回家。”

  岑雪默默点头。

  火化结束后,金鳞从差役那?里捧来骨灰盒,要交给岑雪。危怀风先接下, 对怀里人道:“回吧。”

  马车行驶在城郊树林,岑雪坐在车窗旁, 怀抱着骨灰盒,神?思飘渺。危怀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打开来,放在她面前。

  “这是在书房书桌上发现的信,里面记载的是荆州的布防信息。”

  岑雪低头,看见?信上的内容,眼?底的光一聚:“这是他的笔迹。”

  “嗯。”

  岑雪凝神?,从丧父的悲恸里抽回心力:“何日攻打荆州?”

  “荆州是盛京城前最后一道防线,朝廷必然会派重兵把守,若是他信上所言是真,我们?可以即刻拔营;可若是诱敌之计,便需三思。”

  那?信是徐正则留在官署书房里的,没署名,没称呼,一行行全?是关系着荆州存亡的军务部署,要说不?是诱饵,很难令人置信。

  可是,他们?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若这一切都是岑元柏用性命换来的,那?么信上的内容也不?乏属实的可能。

  关键在于,他们?能不?能,或者说想不?想相信。

  “我先派人盯着荆州的情况,待有消息,再第一时间与夫人商议。”危怀风语气诚恳。

  岑雪抬目看他,从他眼?里看见?抚慰与忧虑,忽然猜测他是怕自?己沉沦悲痛,所以刻意来询问战事,勉力一笑,轻声?应下。

  危怀风心痛,扶着她的头,在她额心落下一吻,柔声?道:“不?必刻意对我笑,我确实不?想看你沉湎悲痛,但若是哭比笑自?在,你大可尽情地哭。”

  岑雪眼?圈湿润:“没有,我想往前看。”

  危怀风温柔:“嗯。”

  次日,斥候从前线来报,说荆州全?军戒备,刺史李瀚坐镇在城楼上,亲自?指挥。危怀风问起?徐正则的动?向。

  “主帅不?在?”

  “不?在。据传,前日荆州城里发生内乱,不?少官员、将?领连夜逃走,主帅徐正则也在当天夜里下落不?明。从那?以后,主持战事的便一直是刺史李瀚了。”

  正说着,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城外来了一行人,自?称是岐州、荆州的官员,前来投诚。危怀风眼?神?微动?,召人入内。

  “将?军大义,吾等愿弃暗投明,效忠九殿下!为殿下倾情竭智,成?就大业!”

  来的共有九人,身份各有高低,但都揣有告身、官印,齐刷刷跪在厅堂里,令人咋舌。

  危怀风道:“你们?的主帅呢?”

  “主……徐大人,不?是在将?军营中吗?”

  “徐正则杀我岳父,我若得之,必将?其千刀万剐。大人以为他会跑来我这儿吗?”危怀风冷哂,眼?底杀气慑人,却也从这一句反问里听出蹊跷。

  在这帮人眼?里,徐正则会来投奔他?

  那?人后知后觉说错话,慌忙认错。有一人仰头道:“将?军,我知道!前日在城楼上,大家因岐州弃城一事与徐大人发生争执,误以为他是殿下的内应。刺史李大人义愤填膺,声?称要向朝廷告发他,当天夜里便派人捉拿了他,如?今已?送往盛京候审了!”

  危怀风眉峰微振:“此言当真?”

  那?人并指发誓:“若有半句虚言,下官不?得好死!”

  危怀风眼?神?一锐,心下有了决断。

  ※

  腊月初九,荆州战败的消息传入盛京,徐正则坐在囚车里,听见?外面传来差役们?震惊的交谈。

  “什么?荆州战败?这才几天?!”

  “从岐州撤走以后,荆州可是有十五万大军,严峪、危怀风那?一帮瘟神?刚遭瘟疫,怎么可能那?么快打下荆州?!”

  “李大人呢?什么?逃亡时被敌军俘获,当场被杀!”

  “……”

  众人聚在歇脚的茶铺前,怛然失色,一人面沉似水,愤然瞪向徐正则,打开囚车,拽他出来一拳挥下。

  “必然是你这叛徒作祟,不?然,李大人不?可能兵败至此!”

  徐正则被打得眼?冒金星,歪头躺在车前哂笑。那?人火冒三丈,拳脚相加,打得旁人看不?下去,拉开他,劝道:“荆州战败,陛下必然震怒,要从严提审此人!大哥先莫生气,万一把人揍死,咱们?可就说不?清了!”

  那?人含恨作罢,被拽走前,不?甘心地在徐正则身上补上一脚。

  徐正则鼻青脸肿,嘴角溢血,被关押回囚车里。数日颠簸,昔日风清骨俊的白衣公子已?然形容潦倒,满身狼狈。

  当下,囚车往皇城疾奔,徐正则头昏目眩,本以为会先被押进大理寺监牢候审,不?想,刚进皇城,便有金吾卫奉命来接应。

  梁王弑君登基后,改年号“太兴”,居奉天殿,如?今天下人称“光睿帝”。

  金銮殿上,龙威四震,光睿帝坐在金光流转的龙椅上,眉眼?半虚,戾气腾腾。他是大邺有史以来最有雄心的一位帝王,也是心肠最硬、手段最狠辣的一位上位者。

  不?过,他却有着所有夺权者里最具亲和力的面相。他爱笑,气度雍容,五官昳丽,是先皇众多子嗣里笑容最多的。尽管,那?笑里藏着数不?尽的刀枪。

  徐正则第一次见?他,他便是笑眼?弯唇地看过来,手里晃着一杯酒,蔼然地问他:“徐公子,可否愿意做孤的一把利刀?”

  他说愿,从此,仁善为皮,毒辣为骨,假以一身谪仙衣,做尽天下阎罗事。

  “徐正则,你便是这样报答朕的?”

  金銮殿上,光睿帝漠然发问,这一次,他脸上不?再有笑。

  徐正则伏跪在地,地砖光可鉴人,他看见?里面映出的脸,僵硬苍白,惨无人色,像是已?死去多时。他的心仍在动?,满腹残喘的算计,他慢慢抬起?头来,悲声?道:“微臣冤枉,陛下明鉴!”

  “冤枉?”

  龙椅下,侯立着一名甲胄在身的将?领,乃是金吾卫指挥使梁平。他满眼?讥讽:“陛下派你蛰伏江州,伺机拿下庆王,你无功而返,让淮南、庐陵尽数被叛贼收入囊中,此乃罪一!陛下宽宏大量,允你将?功补过的机会,将?前线杀敌重任交付与你,可你欺上罔下,勾结逆贼,此乃罪二!桩桩件件,皆乃抄家灭族之罪,你有什么脸面喊冤?!”

  梁平掷地有声?,满殿肃然,光睿帝眼?底冷意更瘆人,他扯动?唇角,似想笑一笑,可这一次,他没能笑出来。

  “江州失利,徐某无从辩驳,但是勾结叛贼之事,徐某从未做过。徐某一心效忠陛下,天地可鉴,日月可昭!”徐正则昂然反驳。

  梁平皱眉:“休想抵赖!荆州刺史李瀚已?告发你私会岑元柏,抛弃岐州城!昨日,前线传来战报,危怀风已?率军攻下荆州,李瀚阵亡,前线溃败。若非是有你从中襄助,叛贼焉能得逞?!”

  “荆州一事,徐某正要向陛下禀告。危怀风诡计多端,又有岑家女辅佐,想要攻破前线,不?是难事。为能取胜,徐某费尽心机,设下圈套,假意弃城,坐等叛贼上钩,结果不?等事成?,便被李瀚派人绑走。李瀚诬陷忠良,贻误战机,致使荆州大败。陛下圣明,自?当明察秋毫,为微臣做主,为荆州做主!”徐正则慷慨陈词,叩首一拜。

  梁平结舌,看向龙椅,光睿帝脸上阴晴不?定,耷着眼?皮:“圈套?什么圈套?”

  “那?天夜里,岑家家主为雍州瘟疫一事前来拜会,愿能与微臣求和。陛下知晓,微臣与他不?共戴天,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请求。杀掉此人后,微臣命其扈从送去假药方,接着留下密信,率兵退出岐州。”

  “什么密信?”

  “荆州布防图。”

  光睿帝眯眼?。

  “按照微臣的原计划,危怀风、岑家女救父心切,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攻入岐州城。那?微臣便以退为进,先从城里撤走,假装丢失布防图,再等他们?看见?岑元柏的尸首后,含恨杀来荆州。那?图上的一切军情皆为伪造,一旦他们?上钩,微臣便可埋伏兵力,一网打尽。可惜,这一计没能使成?。”

  梁平反唇相讥:“胡说,你说药方是假,可是雍州的瘟疫已?散!否则,他们?何以能杀至前线,攻下荆州?!”

  “徐某可以对天发誓,那?夜派人送走的药方绝对不?是真的,不?过,危夫人——也就是夜郎国主也在雍州,为徐某制造瘟疫的那?名苗族少女说过,夜郎王族人可解百蛊。或许,是被他们?破解了疫疾里的蛊毒。”

  梁平垮脸。

  光睿帝开口:“那?名苗族少女呢?”

  徐正则眉目不?动?:“微臣被绑得突然,还不?知晓她人如?何。或许,仍在荆州吧。”

  “派人去找。”光睿帝往梁平看。

  “是。”梁平应下。

  光睿帝倏地起?身,绕开御案,走下台阶,行至徐正则面前,扶起?他。

  徐正则动?容:“陛下……”

  “谁打的你啊,下手没轻没重的,揍成?这样。”光睿帝撩开他凌乱的鬓发,凝结在眼?底的冷意消散,语气关怀。

  梁平看在一旁,愤懑难平。

  徐正则低头:“微臣无恙。”

  “脸都肿成?这样了,还无恙?是那?帮押送你来的荆州差役是不?是?梁平,传朕旨意,先把那?一帮狗腿的手脚剁了。另外,李瀚构陷忠良,战败丢城,当论死罪。”

  梁平抿唇:“陛下……李大人已?为国殉身了。”

  “哦,那?就没办法了。”光睿帝看回徐正则,撇眉,“徐卿,朕惭愧,不?能亲手杀了李瀚,替你出气。”

  徐正则有些受宠若惊:“陛下愿意信任微臣,已?是臣之大幸。李大人也是一心为朝廷效劳,才会急中出错,微臣心里无怨。”

  “唉,可是荆州一败,盛京城前再无屏障,老九那?人自?诩仁德,杀起?人来,却不?留半分?情面。依朕看,怕是不?出半个月,他们?就要兴师而来,杀朕夺位了!徐卿,朕如?今已?是穷途末路,能用之人,屈指可数,你满腹筹谋,可愿意再次为朕效忠?”

  徐正则心头涌动?,为这一句,等候多时,应道:“若能蒙陛下不?弃,微臣自?然愿意戴罪立功,为陛下守住盛京,杀退叛贼!”

  光睿帝拍他肩膀:“行,那?这两?日你便先回去休养,也替朕仔细想一想,待叛贼杀来以后,该当如?何应对!”

  徐正则抬眼?,看着光睿帝的眼?睛。

  光睿帝一笑:“嗯?行否?”

  徐正则敛目:“微臣遵命。”

  ※

  徐正则在盛京城里并无住宅,离开皇城,唯有下榻岑府。

  阔别?两?年,岑家老宅里已?满是灰尘,像是一件从土里刨出来的古玩,纵然擦拭,也难以窥见?原本的色彩。

  徐正则拾掇完昔日的住处,坐在窗前,往外看时,发现夜幕微光明灭,推窗一辨,竟是冬夜飞雪。

  是,他差点忘记了,盛京城的冬天是一定会下雪的。

  很多年前,就是在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夜,他被那?人牵着手走进这座小院,茫然地四下环顾。满院是雪,也满院是人,有伺候他的,有来围观、凑热闹的,他杵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他便屏退众人,见?他仍是不?动?,于是顾自?走开,弯腰在树角堆起?雪人。

  他手掌很大,但很生疏,堆放雪人的脑袋时,几次失误。他赶紧走上来,蹲下,与他一起?把雪人的头装上。

  弄完,两?人的手都冻得发僵,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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