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80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皇帝笑道:“你虽来自渤海,但既已得进士出身,那便是我朝的官员,无分内外,你的才学想必也是能胜任此位的,所缺者,不过是阅历而已。且朕看你这几日的表现,无论是胆气、忠诚,也无不出众,故擢你担任此职,一是才尽其用,二来……”

  皇帝顿了一下,目光微烁,扫过周围参宴的诸多臣僚,提高声量。

  “朕也是要叫更多的人知晓,朕的一切思量,皆是出于对国家的长久算计。故量才用人,不拘一格。尔等只要有才,效力朕,报于朝廷,便皆可得到擢升重用!”

  皇帝话音落下,行营的宴场里爆发出一阵夹杂着万岁山呼的欢声。兰泰惊喜不已,望一眼远处公主住的那顶玉帐,随即再次下拜。此刻他心中唯一的遗憾,便是今夜公主没能再次露脸,不曾参与这里的欢宴,没能叫她看到自己如此荣耀的一刻。

  至于贺都等人,虽心中各自暗怀或嫉或羡或是不服的念头,但表面也都一起谢恩。

  此时那些藩夷君长也领着身边之人纷纷出来,向着皇帝跪拜敬酒,以表敬服之意,场中的气氛,更是因此而被推向高潮,真真可谓是四方一堂,上下欢洽。

  在今夜如此欢欣的气氛下,相比于天下第一得意人兰泰,全场最倒霉的失意人,毋庸置疑,自然是裴萧元了。

  韩克让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这个下属,一夜之间,就从满朝人眼里原本最有可能做成天家娇客的子弟,沦落成了如此一个无人留意的存在。

  今夜,各卫出来的最出色的四个年轻子弟,正在场中受着皇帝的嘉奖,享受着无上的荣光,而自己原本寄予厚望的那个人,却又在外面,主动接替一名白天被熊罴抓伤的金吾军官,在安排今夜值岗的事。

  不止如此,昨晚他被皇帝叫去,韩克让也是知道的。凭了自己的脸面,韩克让终于从杨在恩的口中打探到,好像是因他做的诗不合圣人心意,圣人发了一通的火。

  种种事,叫韩克让对自己这个下属颇感失望,此事本不欲再多管,免得自己再生闷气,但是目睹今夜那几个跟随下属一同受到嘉奖的各卫上司,如范希明等,全是他的老熟人,个个意气风发,他的心里未免发酸,忍无可忍之下,命人再去将裴萧元叫来,自己等他在宴场的隅角里,见到人,开口便道:“你到底有何难处,或是哪里不行,你告诉我,老韩我能帮就帮,一定替你想办法解决!公主生得如此花容月貌,性情又是一等一的好,还是你的老相识,眼看就要被人夺走!你不心疼,我替你疼!你真甘心就这么认输,将公主拱手让人?”

  他正苦口婆心地劝着下属,忽然停了下来。

  从远处行宫的方向,正快马行来几人。当先那人风尘仆仆,正是昨日出发时因犯急病而留在行宫并未随驾同来狩猎的冯贞平。

  此刻他却不知何故赶来,下马,穿过喧笑阵阵的热闹宴场,快步来到皇帝座前,行拜礼后,趋身来到皇帝身边,也不知他低声说了什么,原本正在与身畔几名酋王在谈笑的皇帝顿了一顿。

  距离有些远,加上天黑,全靠火杖照明,故皇帝的神色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依稀还是能见,皇帝在短暂凝定过后,很快恢复如常,继续与身边人谈笑了几句,片刻后,才似借故起了身,往御帐去。冯贞平紧步跟上。

  “冯贞平突然过来作甚?”韩克让立刻变得警觉起来。

  “你随我过去,以备陛下传唤!”韩克让低声吩咐。

  裴萧元早也将方才的一幕收入眼中,夜色中,目光微烁。他什么也没说,迈步跟了上去。

  今夜絮雨并未参宴,她留在自己的帐中,坐在一张案后,就着明亮的银烛,低头执笔,慢慢地绘着一副反映御驾狩猎的画作。

  在她公主身份公开后,此行同来的宋伯康等人自然惊骇不已。过后,絮雨私下见了他们一回,叫他们不必过于拘礼,称往后,自己仍是直院一员。众人欣喜不已,口中也都称是,但怎么可能真的敢再如从前那样和她相处。絮雨心里明白,接见过后,知他们此行作画任务繁重,便提出由自己画这一幅御驾狩猎图。

  今晚外面这场猎罢而设的筵席,她虽没现身,但因两处距离不远,那边的喧笑之声时不时随风传帐入耳。不但如此,还有一个青头在,来回跑动,随时为她报告着宴场发生的各种动向。

  “报——公主!陛下赐四位郎君各一条金玉带!还封兰泰郎君做了什么中书舍人!我家郎君去了哪里,没看见!”

  没一会儿,青头再次钻进帐门,又滑跪到了絮雨的案前。

  “报——公主!贺都郎君看起来很不服气!下来后,拿眼睛瞪着兰泰郎君,一个人咕咚咕咚地喝闷酒!我看他保不齐要找兰泰郎君打架了!宇文世子看起来不高兴!他总在张望公主的大帐,魂不守舍的样子!承平王子看起来好像在找人,东张西望!也不知道他找谁!韩大将军不知何故,今晚也很不高兴,沉着一张脸!还有,我家郎君还是不见人!我看来看去,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这小厮口齿伶俐,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是每回报告完毕,总要在后面带一句他家郎君如何如何。

  “不用报告你家郎君去了哪里!我又没叫你看他!”

  絮雨仔细地勾完一名随驾扈从的五官,又添上两绺胡须,眼也未抬地说道。

  她记得陆吾司下的刘勃等人曾对她提过,希望她能将他们画入画作。正好便在这张画上,用他们的面容入画,等画完归入宫档前,也拿去叫他们看一看。

  “得令!我不说我家郎君了!”青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口气都还没喘平,扭头又要跑出去,被絮雨叫住了。

  “等一下!”

  “公主有何吩咐?”

  青头赶忙停步,见公主竟叫一名小宫娥给他端来一碗甜酪浆,说是他来回辛苦,叫他喝了再去,欢喜地又噗通跪地,磕了个响头,这才双手接过,咕咚咕咚喝得涓滴不剩,抹了下嘴,飞快跑了过去。

  “报——公主!”

  才去,伴着一阵高亢的报告之声,见他再次气喘吁吁地钻入了帐。

  “公主,好像出了点事!方才冯相忽然来了!凑到陛下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陛下起身回了御帐,冯相也跟着进了!”

  絮雨停笔,抬起眼,沉吟了片刻,撂下笔,从画案后起身出帐,往不远外的御帐行去。

  行营前方的那一场筵席还在继续。

  因行猎在外,不像宫中处处拘礼,皇帝虽已悄然退席,但此刻,除去少数人时刻在留意着皇帝的进退,其余大多数人仍未觉察,依旧还在纵情宴乐。

  絮雨行至御帐近畔,看见了韩克让,连今晚在青头口里被提了无数遍的被列为失踪丁口的裴萧元也在。两人望去神色皆是凝肃,看到她来,一道行礼。

  絮雨点了点头,脚步也未停留,从二人面前径直经过。御帐外的近卫见是她来,并未阻止,只宣:“公主到——”

  她掀帐,走了进去,看见冯贞平跪在阿耶面前,应已禀事完毕,正在叩首。只听他用庄严而郑重的声音说道:“陛下!臣敢以臣的颈上头颅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突然他看到絮雨进来,急忙噤声,却发现皇帝恍若未觉,连眼都未眨一下,公主也径自走到皇帝身侧,无声无息地坐在一张看去像是专为她留的坐榻上,顿了一顿,继续道:“虽说臣在赶来这里前,已拜请宁王守好濯秀宫,但保不齐太子若是知晓事情败露,有所行动,万一偷梁换柱,那便晚了!行宫到猎场,快马两个时辰足够来回,陛下若不信,何不立刻派人去搜检太子行宫!”

  絮雨压下心中疑虑,望向阿耶,见他面上神色看去依旧如常,只冷声朝外唤了一句来人,很快,韩克让走了进来。

  “你亲自带人,立刻赶回行宫,搜检太子濯秀宫,找到一口覆盖红缎的箱子,送来此地!”皇帝吩咐。

  韩克让心中一跳,看了眼还俯伏在地的冯贞平,应是,退出去,拣了一队人马,又吩咐裴萧元留在这里,守住皇帝御帐,随即亲自带队,连夜赶往行宫。

  冯贞平退出后,皇帝闭目,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絮雨起身来到阿耶身旁,扶他,令他慢慢靠躺下去,这才轻声问道:“阿耶,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冯贞平说,他得到可靠消息,太子私藏龙袍,每逢望朔之夜,便穿龙袍睡觉,所以这回来苍山,将龙袍也带了出来。”

  “据冯贞平言,这孽障应是几年前听信了一个术士之言,认为如此,他便可吸聚更多天运,从而早日登基。”

  皇帝用平淡的语调,慢慢说道。

  

第82章

  韩克让带着人马匆匆离去后,风波并未扩散开来。

  宴上正与众臣谈笑风生的太子是被宫监单独请走的,同时,裴萧元奉旨,将柳策业、韦居仁、陈思达等人也悄然各自单独控制起来,暂令不许互通消息,过程迅捷而顺利。当裴萧元带人现身时,柳策业看去十分镇定,韦居仁的神情莫名而仓皇,陈思达起初不服,借着酒意反抗,但裴萧元一声令下,十几把刀枪便顶上了胸腹,陈思达被迫也只能就范。

  除去这些人之外,整个行营里的欢宴还在继续。甚至就连皇帝,很快也重返宴场。当他在公主的陪伴下再次现身,整个行营里又爆发出了阵阵此起彼伏的“万岁”“千岁”的欢呼声,今夜的气氛,更是直接被推送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行宫与猎场相距二三十里地,当夜三更不到,亥点,等到韩克让一行人秘密归来之时,这一场乐宴方罢不久,皇帝归帐,许多大臣和藩夷君长更是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搀扶着,各自兴尽而归。

  韩克让果然找到了冯贞平提及的东西,带入御帐。冯贞平领着康王到来,今夜被暂羁的太子、柳策业、韦居仁等人,此刻也得以齐聚,众人纷纷跪在皇帝面前。

  当看到地上的那一口木箱时,太子面色微变。

  韩克让奏报,说木箱铜锁加箱,外用红布覆盖,找到时是怎样的,便怎样带了过来,分毫未曾动过。

  皇帝什么都没说,只瞥了一眼木箱而已,目光随即转向太子。

  太子当即为自己辩白,他绝无半点僭越或是想要皇帝不利的心思,他是被人诬陷的。

  又转向絮雨:“阿妹,阿妹,阿兄真的是遭人诬陷!”

  “私藏龙袍,还带了过来,藏在寝床底下!除了太子自己为之,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陷害?”

  冯贞平看一眼自己身旁那自进来下拜后便闭着眼目始终不发一言的柳策业,暗讥他此刻这强作镇定的样子。

  “陛下,给太子献策的方士,臣也已经抓到,他已全部招供,此事千真万确!太子在朔望之夜穿着龙袍睡觉,妄想借着邪祝,早日登基!国无二主,他又如何才能如愿,早日登基?此举,与诅咒陛下不祥有何分别?”

  冯贞平步步紧逼。

  太子怨毒的目光扫过面带得色的康王,随即只不停地为自己呼冤。

  韦居仁此时仿佛才完全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看着太子和座上反应平静得几乎到了瘆人程度的皇帝,不禁惶恐万分。

  冯贞平早就获悉此事了,特意忍到今夜才掀出来,岂还会给太子翻盘的机会。他压下心中快意之情,又行礼道:“陛下,东西既已搜到,多说也是无益,何不当场打开,看箱中藏的到底是为何物,能叫太子如此珍重,怕错过朔望,连苍山避暑,都要不辞路远带在身旁!”

  皇帝的目光从进来后便闭着目的柳策业和冯贞平的脸上各自掠过,再看一眼低头俯地的太子,略一沉吟,淡淡道:“那就打开吧,瞧瞧到底藏了什么好物。”

  韩克让抽刀,一刀砍断箱上铁锁,在众人的目光里,打开箱盖。

  开盖后,御帐内随之陷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箱中确实放着一套衣裳,然而却非冯贞平所指的龙袍,看去,仿是一件寻常的衣裳。

  冯贞平和康王惊呆。冯贞平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扑到箱前,伸手将衣裳拽了出来,抖开,发现竟然是件满身上下绣满了经文和万字纹的道袍。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的消息千真万确!太子确实私藏龙袍裹身就寝!怎么会这样!”

  他僵了片刻,突然,撞上此刻慢慢睁眼的柳策业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反应过来,手抖了一下,慌忙甩开衣裳,转而扑到皇帝身前,下跪不停叩首:“陛下!这一定是柳策业搞的鬼!太子分明私藏龙袍!那方士还在臣的手上!臣这就连夜去将人带来,陛下可以亲自审问——”

  “冯贞平!”

  柳策业突然朝他大呼一声,接着向皇帝咚咚叩首:“一切陛下应都看到了!是太子殿下一直记挂陛下身体,收了件满绣太上报父母恩经的道袍,于望朔之夜穿,诵念报恩经,如是只要坚持,便能感动天君,为陛下祈福增寿!太子拳拳孝心,天地可鉴,然而落到冯贞平这等别有用心之人的口中,竟成了别有用心不忠不孝之人!陛下,道衣就在眼前,此为明证。臣恳请陛下,还太子清白,严惩那些为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私欲而挑拨离间的小人!”

  太子眼中含泪,只叩首不语。恍如回魂的韦居仁反应过来,暗呼一声好险,跟着立刻加入声讨的行列。

  冯贞平的脸涨得通红,怒骂柳策业血口喷人,说是柳策业提前换了龙袍,好叫自己上当,又质问太子若真出于孝心,何必遮遮掩掩深锁衣箱,并一口咬定,自己手上有那术士口供为证。柳策业则一一予以反驳,术士被他收买,口供做不得证,并称太子之所以小心暗藏不愿公开,就是害怕他的孝心会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

  絮雨至此已是完全明白了过来。

  冯贞平应非诬告,但显然,柳策业棋高一着,应是他获悉冯贞平有所行动,临时做了一手准备,这才有了今晚这一场御前反将一军的争斗。

  她望着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目光从那件再无人关注的道袍,转向了身旁的皇帝阿耶。

  他看着他面前的人,正在拼命相互攻讦的柳策业和冯贞平,仿佛都不在他的眼里。他的视线只从昂头鸣冤诉着无辜的太子和难掩沮丧之色的康王的脸上掠过,面容上,蒙了一层淡淡的晦暗之色。

  看着,看着,絮雨的心中忽然涌出一阵惨淡之感。

  这一刻,她好像忽然顿悟,为何阿耶今夜全程反应漠然,除将柳策业几人临时控制起来,便如同无事一样,哪怕是方才开箱的一刻,里面拿出来的并非龙袍,他看起来也是神情平淡,波澜不动。

  太子藏的是龙袍还是道袍,仿佛对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如此刻这样的一幕,或许,他也早已习以为常了。

  “全都给朕住口!”

  皇帝突然转怒,厉声叱了一句。

  正吵得不可开交的柳、冯等人遽然止住,纷纷望向皇帝。

  “都不装了?”

  “朕还活得好好的,你们便迫不及待地把那么点心思都摆了出来,是要朕给你们各自称一称,量一量不成?”

  皇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凌厉的眼神从神色各异的柳策业、冯贞平、韦居仁、太子、康王等人的面上一一地看了过去。

  御帐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要降下霜雪。在皇帝的目光盯视之下,众人皆是悚然俯首,深深垂颈,一动不动。

  裴萧元候立在御帐外,皇帝方才的一声怒斥,隐隐入了他的耳。

  片刻后,柳策业、冯贞平、太子、康王等人便低头一一走出了御帐,连同那一口装着衣裳的木箱也被抬走,一切都消失在了营房的夜色之中。

  再片刻,韩克让也出来了,行至附近一空旷处,低声告诉他,皇帝罚俸冯贞平,薅夺爵位,作为对他今夜诬告太子的惩戒。

  自然,这也意味着,在皇帝这里,这件若是从严追究原本几乎可以撼动朝本的大事,就这样,以近乎闹剧的方式,不了了之了。

  “真是没想到……”想到今夜的事,连韩克让也是面露微微苦笑,摇了摇头,随即便打住了。

  “陛下看起来精神不大好。我问明日是否提前回往行宫,陛下却又拒了。公主劝也不听,说要遵守信诺,再与诸臣以及酋王狩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