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54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裴萧元注视着皇帝背影,继续说道:“臣斗胆进言一句,公主如今或许还不大愿意回宫认回陛下。”

  如同刺破了一个巨大的蚂蜂窝,只见皇帝猛地转身,方才面上流露出的所有的激动和欢欣皆消失不见。他双目盯着裴萧元,用一种叫人惊怖的语气,森森地问:“你在说什么?”

  “如陛下所知,她早就入京了。如果愿意,怎会等到现在还不告知陛下她是谁人。”裴萧元用克制而不失恭敬的语气,说道。

  随了他的应对,皇帝的面容微微扭曲,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殿内再无别的动静,只剩皇帝那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裴萧元依旧跪地,等待着来自皇帝的雷霆之怒。

  “你昨夜带她出城去往城西,到底去了哪里?”突然,皇帝发问。

  裴萧元未应,也无须他再应什么,一阵恍然之色迅速掠过皇帝那双惊虑不定的眼,“难道你是带她去了昭德陵?”

  裴萧元向他叩首,以此默认。

  皇帝脸色煞白,死死盯着他,声音在发抖:“你这裴家的小鬼!昨夜你四更拐了她出宫,就是要她跟朕作对,是不是?她是朕的亲女!你隐瞒朕这许久也就罢了,竟还敢背着朕如此行事!朕,朕——”

  皇帝浑身也跟着声音发抖起来,左右张望,上去,也不顾自己烫手,一把抄起近前一只正焖着熏香的鎏金白铜小香炉,朝裴萧元砸了过来。香炉一耳正砸中裴萧元的一侧额角,随即弹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开,内中那燃得正旺的炭火连同香球撒了一地。

  裴萧元登时也脑门豁口,肉破血流。

  他的面容却不见慌张,甚至,连眼都未多眨一下,道:“陛下既召臣来问话,臣便最后再进一言。恳请陛下容臣说完。”

  他朝皇帝再一次地恭敬叩首。

  “公主对陛下拳拳满怀,心若明月。但她为何不愿回宫归位,陛下当比臣更清楚。臣罪该万死,然,恳请陛下,无论如何,勿对公主威逼过甚。”

  他在入宫之前,已是更换官袍。此刻说完,自地上站起身,自己解下腰间金带,又脱去绯色官袍,最后,除了官帽,将一套衣物整齐叠放于地,身上只剩白色衩衣,立在殿中。

  皇帝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声若龙象:“来人!”

  杨在恩早就听到殿内声音,方才更是被那香炉落地的异动给惊得走了进来,此时疾步奔入,见裴萧元额头血流不止,瞬间将身上衩衣的衣襟染红一片,不禁心惊肉跳。

  “把这个目无尊长、欺君罔上的逆臣投入大狱!”

  “没朕的许可,谁也不许见。”

  皇帝嘶哑着声,自胸中挤出似的,最后说出了这一句话。

第53章

  絮雨凌晨行远路至昭德陵见到昔日伴当的面,大悲大恸,幸有裴萧元耐心陪伴了一整日,心中方稍觉抚慰。此刻回来,她也感到疲倦了,然而躺下,却还是无法入眠,闭目,脑海里便时而浮现童年无忧无虑的画面,时而是梦中阿娘的幻影,时而又是如今阿耶那憔悴得可怜然而思及又令她恨极的一张老脸。

  种种念头,轮番在她心中交织隐现,肝肠也如绞结在一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坊中敲更人经过附近街巷打的更漏之声,方知已快三更,窗外,月在中天。

  裴萧元住她隔壁,若是回来,应有响动。

  今夜已经这么晚,他仍是事务缠身?

  想到他昨夜一夜无眠,白天还费心思陪伴自己,应当比她更是乏累,絮雨更是睡不着了,侧耳听了片刻外面的动静,忽然又想起今晚回来,一直也不见青头露过面,实在反常。

  难道是他上街回得太晚,被关在了坊门之外?

  睡不着。絮雨正要出去瞧瞧青头,这时听到外面送来了院门被人轻轻叩动的声响。

  是裴萧元回了,寻她?

  絮雨草草披衣,手托一盏火烛,穿过院落,打开门,等看清来人,不禁一怔。

  不是裴萧元。竟是紫云宫里的内侍杨在恩。只见他躬身向她行礼,用极是恭敬的语气说道:“半夜打扰小郎君清眠,实是罪该万死,只是奴奉命而来,想请小郎君去一个地方。”

  他是宫监,既然称“奉命”,那自然是奉皇帝命了。

  “是入宫吗?何事?”她问。

  “小郎君随奴婢来便知。马车已在外等候了。”杨在恩应是感到了些许来自于她的不愿,语气恭敬之余,更是透出几分惶恐。

  絮雨只得收拾好出来,上了一辆停在裴宅大门外的马车。

  启动后,很快来到坊门前,那门已经开着在等候。随后,马车出坊上街,在两队骑卫的持护下,走在月光之下那空荡荡的大道上,往北而去。

  絮雨本以为要被带去皇宫,然而走了一段路,来到城北,她发现车头转向,往西驶去。

  她推开厢窗往外看了片刻,忽然,若有所悟,心跳倏然加快。

  竟和她想的一样。车轮辚辚,带着她穿过那面种着老石榴树的坊门,继续走片刻,缓缓地停在了簪星观的大门之前。

  杨在恩从马背上飞快地下来,站在车门前迎接絮雨,等她下了车,躬着身,引往大门方向,轻声地道:“请小郎君入内。”

  簪星观的门被两名宫卫左右推开。絮雨默默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又无声无息地闭合。

  今夜,女冠观内应已清空。

  她从前门进去,耳畔除她和紧随在旁的宫监所发的轻微的靴步落地之声,一路阒寂,不见半条人影。她走过前殿,转入后堂,穿一道长廊,最后,到了那一扇墙门之前。

  上一回,她曾被阻在这面墙外。然而今夜,开在墙上的这面门洞大开,她看到门后甬道的两侧燃挂起两排灯笼,一路迤逦,夜风吹来,灯笼轻轻摇晃,远远望去,好似一朵朵漂浮在庭院之中的红云。

  絮雨不由地驻足,怔怔地望着这一幕,思绪一下被扯回到从前。记得从前,每逢过节,元日、元宵、中秋,还有她的生日,王府里便会如此张挂灯笼,喜气洋洋。那些节日也是她最开心的日子,朝廷休假,阿耶无事,和她还有阿娘一起过节,元日里饮屠苏酒,元宵节宵禁开放,满城观灯,中秋夜便拜月,许下心愿。更不用说她的生日,到那一天,阖府上下人人都能穿上新衣,热闹得如同除夕。

  便是她在此间过的最后一个生日里,阿耶为她求来了簪星的封号,在他的口里,她额前那一片丑陋的疤痕,也变作了世上独一无二的落星。

  宦官在她身后静静伴随,非但没有出声催促,反而连呼吸也放得极轻,仿佛唯恐惊扰她的思绪。

  定立许久,絮雨迈步跨过门槛,漫行在这条她幼时曾往来奔走洒落过无数笑声的花砖甬道上,走过那一座水池被填平的小桥,忽然夜风里飘来几缕清越的占风铎的金振之声,如受到殷殷的呼唤,她不由循声而去,踏入了此间的寝堂。

  穿过那一座记忆中的庭院,慢慢地,她走了进去。

  迎她的是两道静静垂地的雪紫色夹帘,帘帐已用垂挂璎珞流苏的金钩往左右卷起,她自帐下穿过,经过寝堂,慢慢推开一道碧纱门,转入相连的一间小寝阁。

  迎面是架燃着温暖明亮烛火的灯树,灯旁,一座描绘花鸟和小儿嬉戏图的如意屏,一张铺着绣席的比寻常尺寸要小许多的榻,靠南窗,地上有只木马,马头上挂着一串小金铃,床头还有一只玲珑炉,炉中静静地散着清甜的助眠香。

  这便是她小时候的住处。

  因不肯和阿耶阿娘分开,便傍着他们的寝屋,在旁设下了这间相互连通的小阁。她记得常常睡前她还躺在阿耶和阿娘中间,等第二天早上醒来,不知怎的,人就跑到自己这张小床上了。若她不依去问阿娘,阿娘就会推给阿耶。每到那时,阿耶便笑眯眯地说,是她自己半夜回屋去睡了。

  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就连装她糖果的玉盒、收纳她玩具的织锦筐,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絮雨怔怔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似带几分小心翼翼试探般的轻轻呼唤之声:“嫮儿?”

  她回头,看到了当今的皇帝,他立在她身后那连通着两间寝屋的碧纱门旁。

  见她看见了自己,皇帝的双目里立刻绽出了欢喜而激动的光,他伸出双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哄道:“嫮儿!是阿耶!朕是你的阿耶!”

  “快过来,到朕的身边来!”

  依然是熟悉的场景。

  小时候,阿耶若这样朝她伸出双手叫她,她便会欢喜地朝他冲去,冲入他的怀里,然后被他一把接住,高高抱起。

  絮雨缓缓转身,面向着皇帝,却没有上去,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不作任何的反应。

  皇帝眼中的欣色和激动消去,面上露出失落的神色。他也慢慢地放下他空落落伸在半空的双臂,忽然,仿佛记起什么似的,转身快步上来,砰地掀开一口摆在案上的箱奁盖,朝她招了招手,随即指着箱中琳琅放光的金珠、美玉、珊瑚、瑟瑟,用讨好的口气道:“嫮儿你来看,这一箱是阿耶自府库中特意为你挑出来的宝贝!”

  絮雨不动。

  “你不喜欢?那这些呢?”

  皇帝又打开一口箱,内中是许多女儿家的首饰钗环,一串五六圈的金跳脱因皇帝开箱太急,被勾了出来,叮当一声落地,滚到了絮雨的脚边。

  “你也不喜欢?还有!阿耶还有!”

  皇帝又打开一口大箱。

  “这一笼裙,名甚拗口,阿耶也记不住,只听绣娘说了一句,叫什么百宝蹙金裙,说是用女蛮国进贡的孔雀绒与金箔银箔捻线织出来的,三年织这一件,雪天只围一笼,便也足够。阿耶记得嫮儿你小时候最喜欢新衣,这件你觉如何?”

  皇帝说完,用满含期待的目光,紧紧地望着她。

  这一笼蹙金蹙银的孔雀羽裙丰盈若云,钉满金珠,在烛火的映照下,整面裙幅金辉银烁,闪动着淡灿的晕光。

  絮雨的视线从裙摆上抬起,慢慢摇头。

  “不喜欢?无妨无妨!阿耶还有!”

  皇帝抢着道。

  “阿耶这就带你去内库!你自己看,你看中什么,只管拿——”

  皇帝走了回来,一把牵住她的手,便如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娃,匆忙领她就要往外走去。

  絮雨脱开皇帝那牵住自己的手掌。

  “陛下!”她叫了一声。

  “陛下是如何知道我的?”

  皇帝却置若罔闻,只停住脚步,慢慢地转头,看向絮雨。

  “嫮儿!”

  片刻后,他的视线颤巍巍地落到了絮雨的额前,“你故意将额上的伤遮起来,就是不愿让阿耶认出你,是不是?”

  “嫮儿你长大了,阿耶却老了。你真不愿意再认阿耶了吗?”

  喃喃地说出这一句话,皇帝的面容在这一刻显得蓦然又苍老了几分。他用失望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女儿,语气带着伤感。

  絮雨眼眶一阵发热,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我阿娘从前被人加害,我逃命的时候,看到了追杀我的人。我知道是谁。陛下你也知道的!这么多年了,陛下你可曾为我阿娘做过什么吗?”

  随她话音落下,屋中气氛霎时凝固。皇帝的目光也转为暗沉。他定定看着她,微微动了动嘴唇,若想说什么,最后又顿住似的。

  “没有!陛下你什么都没做!除了那一座陵墓!但它封土再高,地宫再大,除了叫世人看得见,陛下你自己求个心安,对我阿娘而言,又有什么意义?甚至,我有理由怀疑,我的阿娘,她根本就不在里面!”

  这些一直以来在她心底发酵的话,此刻如若寻到了一个揭盖的口,不停地自她的口中说了出来。见到皇帝面上若掠过一缕恸色,状若再要开口,她截断。

  “陛下你想对我解释什么?说你有苦衷是吗?”

  她点头。

  “我见过赵伴当了!他为你遮掩,竟说他不曾告诉过你,你对当年的事,全不知情!他还说你有苦衷!我信!陛下你坐拥四海,自然也有你的权衡。我信你有苦衷。但那又怎样?陛下你尽可以拿你的苦衷安慰你自己,来获得心安。但在我这里,陛下,我只想说一句——”

  她因说得又快又急,说到这里,已是快要喘不过气了。

  “陛下,你太令我失望!这样一个阿耶,我宁可从来不曾有过!”

  顿了一顿,她的话冲口而出。

  屋中一瞬间寂静得可怕。皇帝盯着她,面色也已数变,不复起初那隐隐的哀恸,变得阴沉沉的。

  “嫮儿,你是说,阿耶若是不能给出一个能叫你满意的理由,你便打算一辈子也不认阿耶了?”

  絮雨丝毫不惧,迎上皇帝那两道威逼似的目光。

  “我满不满意又怎样?要问问我的阿娘!她是否满意!我回来,也不是为了认阿耶的!如今既知道陛下你有苦衷,那便抱好你的苦衷,做你圣人便是,我自去寻我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