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51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赵中芳闭了目,身体佝偻得更是厉害,惟只能趴跪在地。

  絮雨顿了顿,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凝视着脚前的老宦官。

  “我再问你一句话,只要一句话。你必须回答我。”

  老宦官依旧没有反应,只那样俯首跪地,一动难动。

  “你告诉我,我的阿耶,他知不知晓当年那个夜晚发生的事?”

  就在她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只见赵中芳如遭尖针穿心,猛地直起身,睁开双眼,面容灰败得如若一个死人。

  他摇头:“陛下不知情!他毫不知情!”

  “全是老奴的罪!老奴对不住昭德皇后和公主,老奴死后是要下阿鼻地狱的!是老奴回到宫中,鬼迷心窍,受了柳氏的好处,更害怕不从便会殒命,故一直瞒着陛下,隐瞒至今。陛下他——什么都不知晓!”

  絮雨望着摇首的赵中芳。

  “赵伴当,我不再是你从前的小郡主了,你也不再是我的赵伴当了,是不是?”

  赵中芳顿住,定定望着絮雨,嘴唇微微地颤抖。

  “从前每当我调皮,你想骗我听话,对我说谎的时候,你就会眨眼睛。连你自己都不知晓吧?”

  她凄然一笑:“我看到你方才和我说话,又在不停地眨眼。”

  赵中芳打了个哆嗦,接着,他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耳光:“公主想岔了!陛下,陛下他当真不知!”

  絮雨转头,漫望向神道尽头处,那高耸的封堆,片刻后,道:“赵伴当,虽然我不知晓你为何后来被阿耶赶出宫,发到这里经受苦楚,但我猜想,应当是和这件事脱不了关系。”

  “我的阿娘,不但清名受到险恶之人的诋毁,如若我猜想没错,她至今应也未能得到安葬。她根本不在这座地宫之下!我不知她的尸骨如今弃在何方,正在如何遭受着地虫的啃噬和咬啮。寻不到她,她便也接收不到来自人间的香火祭祀,魂灵到了阴间,也是一只孤魂野鬼,过不了奈何桥,永远得不到安息和轮回。”

  她转回头,再望向慢慢停下抽脸的老宦官。

  “你在我面前不惜自污,但我知你不是那样的人。纵然你更忠心于我的阿耶,你也不会一直忍心看着我的阿娘,你曾经的王妃,遭受如此的苦楚。”

  “方才你是害怕我恨我的阿耶,为了护你的主人,把全部的过错都揽在了你的身上,是吗?可是就凭你,怎么可能揽得住?”

  赵中芳双臂无力垂落,人软坐在了地上,面容惨淡,闭目不言。

  絮雨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其实这一趟,我本就不该来的。你说与不说,并无区别。我只是……”

  她顿住。

  “赵伴当,你保重身体,我会永远记念你的好。我该走了。”

  “还有,如果你也记念我曾是你的小郡主,你便当明白我的意愿。少一分对你主人的忠诚,勿将我今日到来之事告诉他。”

  絮雨言毕,转身就去。

  赵中芳猛地睁开眼目,艰难地膝行追了她几步,极力叩头:“公主!求公主不要怨恨陛下!他是有苦衷的!求公主回罢!陛下如今只剩下你一人了!”

  絮雨停步转头,对上老宦官那双充满了恳求的眼。

  “阿耶有他天下,阿娘和我算什么。”

  她轻声地道,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老宦官那声声的哀求和庄严肃穆的神道皆被留在她的身后,距她越来越远。她走在下山的道上,想着梦中的勿归的叮咛,想着昨夜一幕一幕,那位圣人,他伸出去却未触及阿娘裙裾便缓缓放落的手,他那布满病痛与折磨的苍老的面颜……

  忽然她看到裴萧元如一只敏捷的豹,身影无声无息地自道旁的一簇浓枝后闪现而出,素来清朗不见多少表情的一张面上此刻透着几分担忧之色,明澈的两道目光望向她,和她四目相交。

  她停了脚步,看着他继续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她极力地忍着此刻正在她胸间翻滚煎熬的极大的情感,怕他开口问话,抢着朝他先点了点头,截道:“我无事。”

  裴萧元一顿,再瞧她一眼,便也没说话了,也点了点头,随即,他转过身,自己先朝前而去,引她下山。

  絮雨望着他丢下自己走了的背影,方才忍着的那两汪泪,再也忍不住,自眼眶中滚落。

  裴萧元走出去几步,未觉身后她跟随而上,转面又瞧一眼,见她怔怔望着他在掉泪,一怔,立刻返回,轻问:“怎又在哭?”

  他这一句问,登时勾出絮雨无限的伤心。

  自她恢复记忆回想起往事的第一刻起,她深心里最为害怕,最不愿意见到的一件事,终于还是得到了确证。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她的阿耶,早就已经知悉一切,然而,他什么都没做,除给阿娘修出了如此一个什么用处也无的大陵墓。

  如果这便是君王的爱,那么获得了这爱的阿娘,未免过于卑微和可怜。

  眼泪如串珠不绝而下。

  在这个做过她未婚夫、义兄,如今又是她最为信任、没有任何秘密的年轻男子的面前,她再也压制不住满心的悲伤与失望,扑上去,捉住他的衣袖,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哭得不能自已。

  “阿耶,阿耶,我阿耶……他什么都知道……”她一边流泪,一边呜咽,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裴萧元凝视着她泪水涟涟哭得撞气的一张面,慢慢地,抬臂,用他的一只掌心环兜住她的后脑勺,令她的额轻轻靠到他的肩胸之上,片刻后,半拖半抱,将她带到了他方才出来的那一丛密树之后。

  光线一下变得昏暗。潮湿的树叶纷披而下,滴着昨夜凝结的露水。小虫睡饱,在二人头顶树枝的杈丫间忙忙碌碌吐丝织网。脚下长得没过足胫的草叶,将他和她静静垂落的衣摆慢慢濡湿。神道的方向,穿林过树,飘来一阵隐隐的早间钟鸣之声。

  他就这样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带着她立于树丛后的隐秘幽暗里,为她造出一方可以任她尽情哭泣流泪的芥子世界。

  不知过去多久,一片初升的朝阳照到了树顶,透过枝叶的缝隙,或疏或密,道道金色的阳光射落,照在她仍埋他胸膛里的一片头顶发丝之上。

  “今日我不想回那个地方了。”

  她闭目,额面依旧贴靠着他,用带了浓重鼻音的嗓,闷闷地说道。

  “好。我带你散心去。你想怎样都行。”

  裴萧元低头,眼落在久久埋他胸膛里的这颗脑袋顶上,觉被她靠压住的胸腔之内,仿佛生出了一阵微微战栗般的心悸,然,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是不疾不徐,平稳如常。

  天明时分,皇帝从昨夜的痛厥中醒来,虽面色泛着灰白,但精神看去已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太医署的医官们数月未能受召,知是皇帝不满汤药之效,早就惶恐不已,不期昨夜意外再次能够为皇帝诊疾,使出浑身解数,一夜未眠,此刻仍聚在一起讨论新方。

  杨在恩将医官们的意思转呈到皇帝的面前,发现皇帝竟没有拒绝,不禁喜形于色。见皇帝卧在枕上,再次闭目,似在思量何事,不敢贸然打扰,只转头,示意宫监将皇帝早膳取来。

  这时,皇帝睁眼,命他将昨夜那画师召来。

  杨在恩道:“今早奴婢想起来,也去瞧过人了,说是已经出宫,昨夜四更时分,被宿卫宫中的裴二郎君接走,二人一道出的宫。”禀完,他望见皇帝的两道目光投来,立刻会意:“请陛下稍候,容奴婢去传。”

  他匆匆出去,然而,等转回来,送到皇帝面前的消息,却是那名叫做叶絮雨的画师不见了人。集贤殿没有,永宁坊的裴家宅邸里也是无人。

  皇帝面色微微发冷,目含愠色,问裴二下落。

  “至于裴司丞,奴婢也派人去寻过,衙署、金吾卫两处也各不见人,韩大将军也说不知。”

  皇帝凝神片刻,再次闭目,状若睡去。

  杨在恩不敢出声,屏息在旁等待。片刻后,听到皇帝再次开口,命将袁值唤入,忙应声退下。

  午后,袁值入宫回报了他亲自盘问过来的关于西平王府世子宇文峙、阿史那承平二人与那画师的关系。

  “……世子称数年前因请那师徒二人为其亡母修绘佛塔而认得面,此外无过多交往,所知不多。”

  “王子那里,称是此前路过甘凉,恰师徒在裴冀那里做事,因而认识了人。与世子一样,亦声称交往不多,所知有限。”

  皇帝卧于床榻,闭着眼眸,半晌不出声,忽然开口:“把卫茵娘带去你那里,勿教人入眼,朕要亲自审问。”

  袁值一顿,飞快看一眼皇帝,口中应是,行礼后,恭敬地退了出来。

 

第51章

  卫茵娘乘一辆碧油车,行在一条沿着皇城城墙另建的夹城道,向着城北的皇宫行去。

  夹城道内狭窄而空荡,有发自不远外的坊市的一些杂扰声越过高耸的墙隐隐飘入耳中,然而这些恍若来自另一世界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反而叫这墙内更添几分森然的与世隔绝之感。

  一眼望去,前方这一条笔直望不见尽头的窄道,若正带着她,在通往一扇去往幽冥的门。

  终于走到尽头。她蒙目,经过一面开在夹城与宫墙间的便门,悄无声息地入了皇宫,经过不知多少弯弯绕绕,最后被送到一不知名的所在。

  就在片刻之前,她的耳中听到了发自枝头间的婉转清脆的鸟鸣,感觉得到初夏阳光与和风抚触过肌肤的温暖与和煦,然而入到此中,耳中便只闻沉重落地的靴声,通体只剩得钻入骨髓的阴冷。她感到自己仿佛身处地窖,鼻息内更是扑入一股有如年长日久发酵而得的混合着焦油与血腥的恶味,令人几欲作呕。

  有人为她摘去目罩。

  她慢慢睁眼。

  周围昏暗无光,只四下的角落内有火杖照明。为她脱目罩的人与这周遭的一切仿佛浑然成为一体,阴冷的双眼内只浮跳着几点火光,沉沉看她一眼,便转过身,向着前方躬身行礼,随即,退了出去。

  卫茵娘这才看到,在她的正前方,有一张像是临时所设的高椅,椅上此刻已坐了一人,脸面半隐在昏光之中,衣袍上的金丝绣线映着火杖的光,在暗处微微地烁动金芒。

  那人仿佛在打量她,并未立刻发声。

  一种似曾相识从前在哪里见过的感觉涌上心来,然而到底何处,她一时又想不起来。定怔之间,她听到对面之人发问了。

  “你便是卫茵娘,卫明晖之女?”

  声音亦是苍老,开口温和。

  刹那间卫茵娘领悟到座上之人便是她年少出入王府之时偶会遇到的那位昔日的定王。

  她不敢抬目再望,立刻垂颈下跪,行叩拜大礼。

  “罪臣之女卫茵娘,叩见陛下。”

  皇帝未立刻接话,只端详她,慢慢点了点头。

  “朕听闻,太子这些年与你有些交往?”

  他再次开口,便是一句令她罪上加罪足可腰斩弃市的话,然,语气却如若一场长辈与小辈之间的家常叙话。

  卫茵娘颤抖了一下,再次叩头伏罪:“全是罪女的过错,勾引了太子殿下,殿下无咎。”

  “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

  卫茵娘额头触地,听到前方的皇帝轻轻道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

  从皇帝现于她面前的第一刻起,他便慈和得犹如一位家长,然而卫茵娘此刻却不敢动弹半分,头背之上,如有千钧之石,将她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太子非良人,朕更知此事与你无干。你勿再记他。往后若想摆脱过去好好过活,或是另遇可托付终身之良配,朕可叫你脱出贱籍。”

  片刻之后,发自皇帝的温言之声又一次传入卫茵娘的耳。

  她分明知晓,座上这天下最为尊贵的人,他是不可能平白如此降恩于她这卑渺之人的,然控制不住,此刻依然还是暗暗红了眼,低声谢恩。

  皇帝微微颔首。

  “朕召你来,是另有一事要问。金吾卫陆吾司搜平康坊的那一夜,你家中留有外人?都是些谁?”

  卫茵娘极力稳住心神:“罪女那一夜正请来一位画师作画,恰好遇到陆吾司搜人。”

  “画师何人?与你有何关系?”

  “据她自言,乃供奉宫廷的画师。”

  “你一坊间秋娘,画师也非誉满京城,你又如何认得此宫廷画师,将人请去你那里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