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68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他笑了起来,抱住她。两人静静相拥,在岸边立了片刻。

  “今夜你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吗?”她的脸靠在他的怀里,闭目问。

  他起初不答,片刻后,忽然抬臂,指着一个方向说道,“你瞧!”

  絮雨睁眸,抬起头,顺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深蓝色的夜空之下,慢慢显出了一个黑点。起初絮雨看不清是什么,渐渐地,那黑点靠近,越来越大。

  渭河两岸,灯火映照,是一只飞翔的鹰隼。

  “青隼!”她终于认出来了,便是那只白头青隼。

  “它怎会在此?”她惊喜不已。

  青隼越飞越近,最后,盘旋在二人头顶附近的上空。

  “咦!”

  她仰着头,发现青隼一只脚爪上仿佛还带着东西,“它抓着什么?”她嚷道,兴奋不已。

  裴萧元笑而不语,端抬起一臂。

  青隼清鸣一声,以一个完美的角度掠过河面,俯冲而下,稳稳地抓停在了他的臂上。

  青隼脚爪上系着一只锦函,函身以五色线三道缠绕。裴萧元解下,摸了摸青隼,随即放走。

  伴着又一道清鸣,它振翅而去。

  在絮雨惊奇的注目之中,裴萧元将锦函递到她的面前,微笑道:“你打开。”

  絮雨起初没动,只看着他,他也不说话,只含笑望她。她咬了咬唇,终于,抬起手,解开五色线,慢慢地开了锦函。

  在一簇庄重而灿烂的纁红锦缎底里,静静卧着一只发钗,钗头以无数条细如蚕线般的金丝,结作数颗金色的星。持函之手微动,群星便随之轻颤,烁动着点点闪耀不定的金光。

  簪头盘丝的这种手法,并不常见,并且,她总觉似曾相识。

  她看了片刻,忽然,记了起来,心咚地一跳,一下抬起头,望向了他。

  “嫮儿,你也想起来了吗?”裴萧元道。

  “我第一次在甘凉见你时,你的头上戴着我阿娘初嫁时的一支发簪,你走路时,簪头上的蝶便好似要飞起来。那是我父亲送她的。”

  “你闭关的这些天,我除了陪咱们的小虎儿,另也做了一件事。”

  “当年替我父亲打了那支发簪的西市匠人已不在了,他儿子还在,子承父业,也是银匠,只是如今年纪大了,眼力不济,做不了活,更争不过那些竞相售卖西域宝石的胡商们,早搬出西市不再开炉。我找到了他,对他说,我是住在城南的裴家二郎,欲以首饰赠心爱之人,以求她垂怜许婚。只是她眼光奇高,寻常五色宝石,难入她眼。他怜我一片诚心,破例收我做了徒弟。我花了七天时间,打了这支簪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额前的那一抹伤痕之上。

  “听闻你小时曾号簪星,是长安有名的小贵女。可笑我那时懵懵懂懂,整天不是埋头书房,读书写字,就是习武射箭,一心只想长大之后如何杀敌立功平天下,做一个绝世的大英雄……”

  他大约觉自己小时想法可笑,摇了摇头,接道,“因而同在长安,竟不知你面。想必那时,你极是可爱。”

  他眼里的笑意更浓。

  “因而我照你从前名号,打了这支簪子,送给你,算是了我一个心愿。”

  絮雨做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做这样的事。

  她定定地看着函中发簪。簪头群星点颤,星辉般耀闪灿烂,美丽无比。

  “嫮儿,”只听他继续说道。

  “我还欠你一件事。”

  他停了下来。

  她抬目,和他四目相交。他那一双平日几乎很难看出多少情绪的深邃的眼里,此刻却是亮晶晶的,这令他看起来,瞬间仿佛也变作了一个少年郎。

  “嫮儿,我还不曾向你求过亲。第一次的婚约,是我伯父和你阿公定的。第二次,委屈了你。”

  “淑女难得,何况如你,该当男子求之。从前是在这里,你收走了本已赠我的东西。这次回来,我便一直在想,等寻到机会,我一定要回到此地,亲口向你求亲,补我从前欠你的,好叫你做回我的妻。”

  “我未料,今夜便是我最好的机会。”

  絮雨忽觉阿公今夜那一句调侃她的话,说得丝毫也没有错。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喜欢哭。她的眼睛里,总是轻而易举地盈满泪花。

  她含着泪,见他凝望自己,后退一步,接着,双臂平举胸前,向她郑重行过一礼,道:

  “吾名萧元,祖出河东裴家,行二,字君严,年已成立。知李氏有女,小字嫮儿,神肌玉骨,花魂冰心,吾倾慕良深,寤寐求之。”

  春深月明,千灯照夜。

  他抬一臂,指足下那日夜奔流,永不停息的渭水。

  “此川可证,萧元今以白头相约,求汝为我爱妻,共缔姻缘。此言既发,永矢弗谖。纵然有朝一日,参商相见,北斗南回,我心亦是不转,永固不移!”

  他的话语不疾不徐,却沉着而有力,一字一句,和着身畔渭水的哗哗水声,传入了絮雨的耳。

  热泪快要抑制不住,在她眼中打转。

  “嫮儿,你可愿意,做我裴萧元的妻?”他的目光凝落在她的面上,问道。

  在她看到那锦函上缠的三道五色丝绳之时,心里便有些疑惑起来。这是时下男女缔结姻缘之时盛放婚书的结绳之法,取三生五福之意。

  她吸了吸鼻,命他为自己戴上他送她的发簪,在他端详自己之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勾起她的下巴,低下头,一颗一颗地亲去她面颊上的眼泪,就在他要吻上她的唇时,她忽然偏过脸,避开他的唇,哽咽着,含含糊糊地道:“郎君,我心里也有一话。你回来后,纵然你我再如何肌肤相亲,我亦不敢多问。为何你改了心意,忽然对我如此好?难道是因大彻围城,你向死而生……”

  她停住。

  他也沉默了下去。

  她等了片刻,忽然懊悔,忙捉住他的手,笑道:“罢了,你当我没问。今夜我已极是欢喜,真的!”

  他摇头,脱了自己外衣,铺在岸边一块平石之上,按她坐了下去。

  她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悄悄看着他立在身旁的影。

  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河面,掠动着一盏盏的灯笼,浮晃的灯火色里,他面向渭水岸北而立,眺望前方。那里过去,远方的远方,便是河西,便是北渊。

  “嫮儿,”他忽然开口。

  “在我知晓北渊之战的真相后,我所有的痛苦根源,皆来自一个认知,那便是我不能再爱你了。纵然我明知你是无辜,但倘若我继续爱你,那便是对我父亲,对我所知的道义的背叛。可是,你偏偏又是如此可爱。”

  他转过身,端正地跪坐在她腿前的茵地之上,微微仰面,凝视着她。

  “你是我第一眼便钟情的人。知你越多,越见你是如何可爱。那个时候,我甚至会想,假使你能稍微不那么可爱一点,或许我的痛苦,便不会那么多……”

  他摇了摇头,自嘲,“我何其愚昧,自欺欺人!”

  “确实如你所想。围城的那一夜,我放开了许多从前我无法开悟的事。出城前的最后一刻,我想的最多的,不是即将面临的战事,而是你,嫮儿。我心里最舍不下的,也是你。我问自己,我的父亲和我的阿娘,他们在天有灵,会因我钟情于你,忘不掉你,而对我失望吗?”

  “我又问自己,倘我就此死去,将来你想起我,最后的印象,只剩下因我带给你的痛苦。我真的没有遗憾吗?故我在鱼符上给你留书。嫮儿,我就是这么自私,人死,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永远都会想念你……”

  泪珠又一颗颗地从絮雨的眼中滚落。

  她伸臂,勾住了还跪坐在她脚前的男子的颈项,和他额抵着额,微微哽咽。

  “可是你回来后,为什么又不肯立刻进城来寻我?我以为……我以为,你又因我阿耶从前做下的事,后悔了……”

  “我不是后悔。我侥幸活了下来。便如你所言,向死而生。战事一结束,我迫不及待提前回来,我想叫你知道,我非故我,然而那个回来的晚上,我忽然又惶恐了。你是公主,何其尊贵,我担忧你已不肯原谅我,倘若那样的话……”

  “那样,你便怎样?”她问。

  “我便永远做你的刀,保护你和小虎儿。”他低低地道。

  她沉默了一下,捧住他英俊的脸,一面胡乱亲吻,一面喘息着道:“你不是问我,我到底何时起也喜欢了你吗?我自己也不知。我只知道,很早开始,或是看到你为了寻我,竟到了庐州,或是在我落水之时,你担忧我的生死,日以继夜寻找。自识得你,太多太多的事,不知何时起,我已为你心折。”

  “我还有一个秘密,我的阿耶也不知。苍山之时,我强迫你做了我的驸马。新婚之夜,我告诉你,我是为了朝廷,为了我的阿耶,在履行一个公主的职责。那是真话,却不是完全的真话。”

  她和他不停地耳鬓厮磨着,“那个时候,在我的心里,亦暗怀希望。我希望什么事都不要发生,如此,我便可以就此得你做我郎君……”

  她的言语,消失在了一个长长的,浓烈的亲吻里。

  三天前方回到长安的青头,今夜在睡梦里,突然接到来自主人的指令,爬起来便去办事,终于赶到指定地点,完成重任之后,长长松了口气,随即蹲在公主瞧不见的暗处,背对男女主人,眼观鼻,鼻观心,许久过去,实在忍不住,偷偷回头,远远地,见男主人已召回金乌,和公主同骑,竟忘了他,自顾要回城去了。

  “郎君!公主!等等我!”

  青头一蹦而起,冲了出来,大声嚷着,追了上去。

第159章

  典礼的日子,如期到来。

  平旦,在长安响彻全城的隆隆街鼓声里,千门万户,次第开启。

  吉时,城中响起凯旋乐。从开远门到皇宫的足可并排容纳几十匹马并头同行的衢街两旁,集满了自发聚自四面八方的民众。

  参与今日献俘礼的归来将士,皆为功身。他们身披雪亮铠甲,胯骑高头战马,列着整齐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专为他们大开的开远门,从矗立在旁的镇国楼前走过,在阵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向着皇宫行去。

  皇帝身着十二章衮服,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的帝王之冕,华盖警跸,端坐在外朝正中的高耸城楼之上,天威逼人。在他足下前方的广场里,数百文武朝官肃然列队分立,诸卫部列,黄麾仪仗。

  队伍行至皇宫正大门,门后,一条笔直而宽阔的御道,直通城楼,金吾持戟,分立两侧。行在最前的千人继续走上御道,人马雄赳,马蹄踏地,声震地皮。

  抵达下马桥的位置,此战的行军大总管令狐恭下了坐骑。他率着身后裴萧元、薛勉、贺都、宇文峙等十二个各方的主将,大步走到了城楼之前,向着御座之上的皇帝行过跪礼,高声禀报此战战果。

  何晋、陈绍、刘勃、顾十二等人,也因奋勇杀敌,军功超群,得在今日队伍前列。如何晋陈绍刘勃等人也就罢了,从前都是各有经历,但今日如此场合,于顾十二这些出身市井的将士来说,却是前所未有。此刻,虽然人人看去表情肃重,威风凛凛,实则内心已是激动到何等地步,可想而知。

  “……臣令狐恭,奉陛下之命,征逆讨贼。仰赖天威,三军齐心,奋勇杀贼,威灵震敌。今幸不辱命,一举克定,擒获贼酋逆首,悉数献于天京……”

  令狐恭洪亮的声音在广场中响荡,也送到了位于城楼后方的一间值房里。

  絮雨伴着李诲,二人静静同坐,听着正来自外面的声音。

  李诲今日也着衮冕衮服。他头上的衮冕,饰以九旒,衮服也是九章。除九之数,其余皆与皇帝无二。

  待令狐恭献俘完毕,刑部尚书代皇帝宣读罪状,令将今日所献之俘与此前谋乱事败的王璋一众党羽斩首,并告太庙,随后,便是今日另项极为重要的内容:封李诲为皇太孙,昭告公布,令万民知悉。

  随着预定流程一项一项地过,少年那原本极力镇定着的神情,渐渐无法控制地紧张了起来。

  “皇帝诏:朕承天明命,君临八极,率土之内,皆我赤子,凡非十恶,宜许自新。今却有反逆叛酋,相交勾结,跳梁丑类,狂僭侵暴,敢令朔漠不宁,黔黎蒙难……”

  刑部尚书抑扬顿挫宣读圣旨的声音,跟着传送而至。

  “我国我朝,仁恩浩荡,普天之下,咸使宁安,凡弃恶思顺者,无不恩抚。不从告谕,敢怀凶心,必义武奋扬,芟夷丑类……”

  伴随着众多待斩酋俘和罪身之人被押送而出,广场里起了道道震耳欲聋的杀威之声。

  “姑姑,我……真的行吗……”

  在尚书的宣旨声中,李诲突然转头,望向了身边正伴他而坐的絮雨。

  他的双手紧紧交握,笔直放在膝上,身体僵直。

  “我……我还是担心,怕我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