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61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絮雨不置可否。袁值便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如狼似虎的卫士入内。

  “放肆!你们敢!”太皇太后因狂怒,混身发抖。她抓起倚在一旁的一根拐杖,朝前胡乱猛烈挥打,恶声嘶吼,却被卫士们一把夺走,接着,捺住她,带着便要出去。

  在门外宫女们压抑而恐惧的哭泣声里,老妇人从床榻跌落在地。当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眼前的这个女郎,分明冲着自己,来为她的母亲复仇,她死死地攥着一根床的柱脚,不肯撒手,满腔的怨恨,再也抑制不住,狂涌而出。

  “你这野丫头!当年怎就叫你逃了过去,没将你也一并弄死!我恨!我的孙儿大郎!他才是真龙天子!而你的父亲!一个掖庭女奴生下来的卑贱皇子,凭什么夺了不属于他的一切?他早该死了!你们一家都应下阿鼻地狱,遭炮烙火焚,永无朝生之日——”

  当今圣人生母是个因家族之罪而罚入掖庭的女官,因容貌出众,见宠于老圣人,后来病故,因而圣人早年无母家可凭,在诸皇子中不显。

  她的咒骂被一声惨呼声所取代。袁值面无表情地上去,一脚踩在太皇太后那一只死死攥着床脚不放的手上。靴履下响起的轻微的咔咔声,手骨想是被当场踩断了。太皇太后痛得眼睛翻白,一口气闭了过去。

  絮雨缓缓掀起面纱,双目环顾四周,道:“延哥哥,我知你就在附近。最是疼爱你,殚精竭虑为你作着筹谋,庇护你至今的曾祖母这样了,你竟还能忍住,不出来相见?”

  地上那方昏厥过去的老妇人吐出一口气,又醒了过来,突然间,她完全领悟了过来。

  她的双眼里放出远胜此前任何时刻的恐惧而绝望的光,嘶声力竭地尖声嚷了起来:“快走!快走!别管我!她是冲着你来的!千万别中她恶毒的计策——”

  老妇人直挺挺地从地上爬起,朝面前那坚硬无比的檀木床沿奋力撞了过去。

  砰,沉闷一声巨响。

  在宫女们再次发出的阵阵尖叫声里,老妇人的头壳迸裂,脑浆喷溅,扑趴在地,四肢抽搐片刻,睁着一双不肯瞑目的眼,慢慢气绝而死。

  在密道门后那漆黑的世界里,李延眼眶滴血,睚眦欲裂。他猛起身,待要破门冲出,被身边那副将死死捂住了嘴,一把扑在地上。

  “殿下!李将军训的两千甲士就在外面等你!他们都是效忠殿下的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耳边响起声音。

  那两千甲士藏此,本是为了护送他载着荣耀踏入长安的城门。然而,今夜,梦想或将又一次地破灭。

  李延深一脚,浅一脚,循着身边人手中那一杆火杖的光,沿着密道前行。他看着自己被火光投在密道矮墙上的黑影,仓促又光怪,没有方向地胡乱晃动着,那透着几分滑稽的模样,叫他忽然想起少时在长安宫廷乐宴里常见的专门扮丑以逗人发笑的俳优。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热辣的眼泪。

  终于,他走到了密道的尽头,在行宫后,那条青龙河的近旁。

  他跌跌撞撞,宛如醉酒一般,从这条他的曾祖母为掩人耳目专为他打的密道里钻出后,人几乎无法站稳,被正等在出口处的数人左右搀扶住,方没有跌倒下去。他立定,闭目,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苍山深处送来的春夜里的凉风,这时,终于感觉到,几名部下那扶着自己臂膀的手掌里,皆各沁着满满的汗水。

  “殿下你看。”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紧绷无比。

  他茫茫然睁目,望向了溪水的对面。

  隔着一片粼粼的波光,一道骑影,静静地停在对岸。

  裴萧元坐于马背之上。

  他催马,缓缓地趟过潺潺溪流,渐渐行近。

  “出山的各个通道皆已布下人马。”

  “带着你的人,放下刀剑,免再做无谓的抵抗。”

  他环顾了下春夜里宁静的苍山,对着李延说道。

第153章

  五更才过,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但因一个人尽皆知的原因,数百大臣打着灯笼早早已骑马这座城的四面八方赶到了待漏院,等着今日可能会有的最新消息。

  人虽多,堂中却半点声息也无。只一些份位较低者,时不时偷看一眼坐在前的几位当朝宰臣,他们不是闭目养神静静等待,便神情凝重,如在思索心事,其余人见状,自然更是不肯发声。

  韩克让如常那样早早入宫,预备去往金吾仗院安排今日值事。他微微低头,行在宫道之上,显是心事重重,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呼唤自己,见是长公主的丈夫常侍卢景虎来了。

  卢景虎到他近前,低声道是有话要叙。见他眺望紫云宫的方向,又道:“放心!几句话而已,不会耽误大将军上值。”

  都是从前随圣人马上定天下的,这些年为避嫌起见,二人私下虽无过多往来,但交情一直不错。韩克让略一思忖,看天色也早,便点头,随他来到卢景虎在南衙的值房。刚进去,一怔。

  禁军大将军卢景臣已在屋中了,看起来,仿佛早早在等自己。

  韩克让和卢景臣虽也共事多年,被认为是圣人身边的两大肱骨,但二人实际关系一般。近年更因两边争权,乃至出现过部属当街闹起纠纷的事,更见裂痕。不止如此,一年多前,卢景臣的部下蒋照在西市缉拿顾十二,被韩克让阻拦。过后,卢景臣虽笑说无妨,但双方嫌隙更深,这一点,毫无疑问。

  韩克让停在了门口,转面望向卢景虎。卢景虎面露惭色,朝他连连作揖,以示赔罪,随即退出,顺带掩门。

  对面,卢景臣已是大步迎上,请他入内叙话。韩克让只得忍下不悦,问是何事。

  “有事怎不直说,如此遮遮掩掩,是何道理?”

  卢景臣寒暄了两句,收笑道:“韩兄是个直爽人,既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那位的最新情况……”

  他指了指瓦顶上方的天,压低声,“韩兄可有确切消息?”

  他口中隐晦所谈之人,自然是皇帝了。韩克让不答。卢景臣道:“不止是我们,想来,韩兄你也被拒之门外,见不到圣人之面了。裴二那日仗剑,得势嘴脸,你应也知道。韩兄,难道你便半点也不担心将来?”

  “你何意?”

  卢景臣目光微烁:“这还须我多说?当年北渊之事,我是主张人,你是话事人。圣人在,咱们都能没事。圣人一旦去了,若叫裴二借公主之力上位,别人可以照旧,你我二人,却是谁也逃不掉的。血仇已然铸下,怎可能淡去?往后如何,要仰人鼻息,看他心意。我不信,你从没想过此事。”

  韩克让显是被他言中心事,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圣人那日在液池边呕血昏迷之后,便不曾醒来,已完全听凭公主摆布。另外收到消息,公主以八百里加急发送密令,调薛勉、宇文峙那些本下月才抵达的人马急行提前入京,不日便到。她意欲为何?自圣人连失二子,由她辅政,放眼望去,满朝都是兰泰这等新人得势。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这些老东西,自然是要让贤的。为今之计,想要自保,只有一个法子。”

  韩克让望去。

  卢景臣附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韩克让当场变脸:“你好大的胆!你这法子,和作乱有何不同?圣人必有他安排。我照圣人之意行事便是,福祸在天!你再多说一句,休怪我不念旧情!”

  他转身,拂袖便要离去。

  卢景臣瞬间也是变了脸,冷冷看他:“韩克让,我既将你请来,你以为你还能走得脱?”

  “你敢——”

  韩克让大怒,正待拔刀,窗外突然飞射来了一支暗弩。泛着黑的弩头,当场中他后背。

  弩头显已淬毒。韩克让毫无防备,倒地,挣扎了片刻,便不动了。

  卢景虎入内,从韩克让的身上搜翻出来他的令牌,递给卢景臣。卢景臣接过,迅速消失在了门廊之外。

  五更二刻的钟漏响起,待漏院内群臣纷纷起身,鱼贯列队入宫,来到了宣政殿。

  殿中灯火通明。在殿深的高处,皇帝那一张空座之后,翚扇和金帐如仪而列,群臣各按份位就位。屏息等待片刻之后,只见紫云宫的一名执事从金帐后走出,和前两日一样,立在空座的侧前,向着群臣,用单调而平缓的语调宣道:“今日无议。诸位大臣退散,各行其事。”

  殿内朝臣沉默以对,谁也不肯离去。那执事见状,又提高声音重复方才话语,然而还是无人听从。接着,议论之声开始响起。起初,众人还只和站身旁的人低声地发着议论,慢慢地,有人的话声响了起来。担忧、惊疑、不满,各种情绪,布在殿中每一个人的脸上。

  御史大夫郑嵩叫住了执事宫监,问圣人今日龙体如何,又问公主为何也不露面。执事面显为难之色。因他总领御史台,官居三品,又年长德高,遂躬身回礼,说是照圣人旨意传达,随即匆匆离去,留下郑嵩愁眉不展。

  大臣积压多时的情绪至此如一锅架在火上的水,彻底沸腾了起来。众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谁也没有留意,卢景臣一身铠甲,悄然步入了大殿,手微按剑柄,立在殿门之侧。

  接着,侍中张哲忽然出列,神色激动地向着周围说道:“诸位同僚,听我一言!我等身为朝臣,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今陛下身处危难,无法自主,我等若还为求自保,不敢发声,如何对得住陛下所赐的这一身官袍和鱼符?”

  “你此言何意?”周围发问。

  “前年宫变,惠怀皇太子也不幸罹难后,陛下龙体日益不宁,此事,在场诸位皆知,无须我多言。公主倚仗宠信,借陛下病衰不能自理,欺上瞒下排除异己,勾结外臣暗中养势。种种所谓陛下之意,不过是她自己一家之言!及至数日之前,昭德皇后遗骨见世,陛下和皇后鹣鲽情深,悲恸程度可想而知。我等急切盼见陛下之面,不过是出于臣下当有的关切之心,公主却是如何做的?那日裴二在紫云宫外,不许我等停留,我不过是发问一声,他如何对我,诸位有目共睹,跋扈骄横,目中无人!他二人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何如此行事?”

  随他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讲述,充满嘈杂的大殿寂静了下去。

  在此之前,朝堂里慢慢早就有了关于圣人是否要立公主为皇太女的揣测,只是碍于皇帝长久以来的积威,加上战事的压力,并无人胆敢公开议论此事。直到最近几个月,随着捷报传来,群臣松了口气,渐又重新关注起了此事。

  但谁也没想到,张哲此刻竟如此公然非难公主和驸马,这是公开作对的姿态表示。在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大殿里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一方赞同张哲,站出来的,都是些一把胡子、头发花白的有着几分资历的大臣。另一方则据理力争,称公主辅政,是出于皇帝之意,且一直以来,公主治国有方处事公正,有目共睹,斥张哲妖言惑众,别有居心。这些拥戴公主的,多为少壮官员。

  还有一些人,闭口不言,只退在一旁默默观望,并不敢参与。

  “我敢如此论断,自有证据!”于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之际,张哲又大声喊道。

  “陛下早已目盲,不可视物!”

  殿内霎时又转为无声,人人目中露出惊诧之色。

  一个太医一路弯腰走了进来,擦着额面上的冷汗,向着四周低声证道:“张侍中此言不虚。早在惠怀皇太子遇难之时,陛下便罹患眼疾,至今不愈,一应日常之事,皆需人照应。这几日,因昭德皇后一事,陛下更是一直昏迷不醒……”

  “试问,陛下目不能视物,还如何掌控中枢?公主刻意隐瞒此事,不许我等亲近陛下,难道还不能明证,陛下实已早被公主和裴二欺瞒控制。我等是圣朝之臣,陛下之臣,而非公主之臣,更不是他裴萧元之臣!陛下可曾对天下下诏,封公主以摄政之号?不曾!陛下可曾对天下下诏,称裴固和神虎军当年无罪?不曾!既如此,满朝衮衮诸公,为何要受制于此二人,将他二人赝言奉为圭臬,唯唯诺诺,而不解救陛下于危难之间?”

  在大臣的一片哗然声里,张哲面红耳赤,慷慨陈词。

  殿中再次归于沉寂。片刻后,一人问道:“倘若此事果然是真,我等大臣,该当如何行事?”

  张哲神情转为肃然,朝向一道身着紫袍金腰带的影,恭声道:“王宰相在此。论德高望重,满朝恐再无人能与老宰相比肩者。此事,不妨听他之言。”

  众人望去。方才始终闭目静立如若老僧入定的王彰缓缓睁开了眼,说道:“既为人臣,当尽臣道。蒙僚臣信赖,我便说上两句。自圣人受制以来,我日夜焦心,到了今日,已是事关圣朝根基安危,故不得不发声。一朝一国,以何为大?”

  “回老宰相,自是以国体为大。”张哲应道。

  王彰点头:“自惠怀皇太子去后,圣朝国体缺失,根基不宁,这才给了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以可趁之机。为今之计,当立刻推举出一位太子,我等再去紫云宫解救陛下,还我圣朝以一片清朗明空,则所有魑魅魉魍自然消散,再无兴风作浪之可能。”

  他话音落下,满殿无声。再片刻,又一人试探问:“以王宰之见,太子当立何人?”

  “自古,立官长以为官,非立官以为官长。同理,立太子,乃是出于天下,非立天下而立太子也。我心里有一人,他自小聪慧过人,通晓世务,更曾受过诸多大儒教导,极受明帝宠爱。若以他为太子,何愁圣朝今日不稳将来不绍?”

  “请王宰明示。”周围人纷纷道。

  “此人便是当今太皇太后之嫡曾孙,明帝之嫡孙。当年他出长安时,年方不过十六,如今正当英壮,我以为,他为太子,再适合不过。”

  “李延?”一个名叫赵进的谏议大夫一时失控,惊呼出声。

  “陛下怎可能容许他回来继承大统?荒唐!”

  他也是方才支持公主和张哲争吵的人,随他一声惊讶质问,大殿里又起了一阵议论声,许多人跟着点头,面露不以为然之色。

  王彰再次微微阖目,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曾入他耳眼。立他近旁的张哲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

  伴着一阵沉重的步履和极具威慑之力的盔甲刀剑相撞的杂声,殿门外突然现出两列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杀气腾腾。方才停在百官之后的卢景臣手按刀柄,盯着赵进一步步地走了上来:“赵大夫,你方才讲甚?我不曾听清,你再讲一遍!”

  赵进心惊。迟疑不定之时,被身后另个平日和他交好的人一把拽了回去,那人满脸带笑地作揖:“他方才胡言乱语而已,我等自然以王宰相马首是瞻。”

  赵进低头不再言语,卢景臣这才止步,眯眼扫过大殿里那一片方才和他一道发声争论的人,冷冷道:“韩克让已伏诛,宫阃内外,皆在我手。有谁还不赞同王宰相的,站出来细说!”

  倘若说,方才还有人没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一回事的话,此刻,见图穷匕见,无不领悟。

  “倘赞成,便往奏章上留名,随王宰一道去往紫云宫向陛下请愿,迎皇太孙回归!”

  一人托着一面金平脱盘上殿,盘中盛着一本奏章,另外笔墨、印泥俱全,逐一来到群臣面前。

  大臣纵然心中不愿,禁军上殿,刀剑之下,谁又敢抗拒。或抖手,或惶恐,或无奈,逐一执笔,在那摊开的奏章留了自己的名,又捺上手印。不料,那盘子送到一人面前时,只听“咣当”一声,竟被猛地掀翻,落在了地上,墨汁洒染奏章,遍是狼藉。

  众人吃惊望去,是方才曾留住执事宫监询问圣人和公主近况的御史大夫郑嵩。

  卢景臣立刻走了过来,冷冷道:“御史台这是作甚?你是不服?”

  郑嵩满脸轻蔑,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他一把推开,快步走到王璋面前,指着便骂。

  “王璋老贼!我还道你德高明理,是国之宿臣,原来你也满腹祸心,今日原形毕露!你这老贼,安敢如此行事?陛下生死不明,你不思守护,竟意图举兵逼宫?你莫忘了!上一个和你做过相同事的柳策业,他的尸骨还烂在罪土,无人收敛!”

  他声若洪钟,震得大殿梁角嗡嗡作响。王彰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为君者,除血脉相承之外,或以功,或以德。那李延除去是明帝之孙的身份,他有何功,又有何德,当得起你如此吹捧?他为一己之私,勾结宇文守仁叛乱,裂土自封,引狼入室,若非公主辅助圣人应对得当,险引发又一场景升之变!不久前的镇国楼之乱,恐怕也是你们所为,为鼓动造势,竟不惜残害无辜妇孺民众!”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如此一个无德无功之人,他何来的脸面,敢以正统而自居?我只看到,逐利无义,寡廉鲜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