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41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她转向皇帝,再一次,五指张开,缓缓地握住了他的臂。

  “阿耶,阿娘曾在梦里时时提醒,叫我勿归。这里确实不是我想留的地方,但我也不会离开阿耶的。从前如何,往后也会如何,我还做阿耶的眼睛,伴着阿耶,直到阿耶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谁叫我是阿耶你的女儿呢。”

  她声落下。

  “嫮儿。”

  半晌,皇帝终于反应过来,颤声唤了声她,张臂,将女儿紧紧抱入自己的怀里。

  絮雨将脸轻轻依在皇帝怀中,闭目了片刻,道:“我送阿耶回去了。”

  “好。”

  皇帝从未像这一刻那样听话,甚至是乖巧地靠在了女儿的身边,让她引着自己,慢慢地,走出了这座庙殿。

  半个月后,相同的地方,实际已是如同摄政的公主代身体不便的圣人,领诸王和一干有资格入列的朝廷重臣来到这里,举行了那一场此前因意外而延至今日的祭祖之礼。

  结束后,当场公布一件大事:朝廷任命宋国公,梁州都督薛勉为平逆讨剑南道行军大总管,利州、阆州节度使各为副总管,协同发兵,以共计二十万的兵力,征讨原西南郡王剑南节度使宇文守仁。发兵之日定在三天之后,十二月二十日。

  此事肇因,是数日之前,一个消息经由快马送报长安,宇文守仁发檄文,声讨当今皇帝诸多罪项,宣布原正统景升太子血脉未绝,皇孙李延得上天眷顾,已被找到,遂在当地拥其为帝,定新年号为复本,合雄兵十万,并呼吁天下各方响应,共同发兵长安,以正本清源,匡扶圣庙。

  这一场突然到来的叛乱,霎时令长安震动。民众一下便联想到景升末年发生的变乱,一个不好,恐怕各地又将效而仿之,乱的便不只是西南了,一时人心惶惶,街头巷尾坊墙内外,无人不在关注。

  而在朝堂上,此事更是一下便掩盖了之前最受关注并传得沸沸扬扬又没有定论的驸马疑罪一事。众臣愤慨,纷纷上表,责挞乱臣贼子。只是,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宇文守仁一夜间从两朝老臣摇身变作叛首,众多朝臣措手不及,而圣人龙体不宁,公主系一女流,暂时辅政而已——

  人人以为,朝廷或需延宕些时日才能做出有效的反应。

  就算用人可以快速定下,兵力的征召、粮草的调度,这些不是想当然说好就好的简单之事。面对如此规模的叛军,朝廷没有个把月的准备,怕是不可能组织起全面的正式反击。

  谁也没有想到,此次朝廷出兵,竟会如此迅速有力,并且,显然是早有准备。超叛军一倍的二十万兵力,怎可能在短短三天内便完成调度。

  这不仅仅只是对叛军声势的一个有力的迎头回击,更是对地方其余一些或也趁机想要投机之人的威慑。

  消息传开,不但朝臣为之振奋,长安城的百姓更是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翘首等待那盛大的出兵时刻。

  又一个黑夜降临,在宫内一座无名的地牢之中,子夜的寂静时分,宁王来到了羁押裴萧元的这间牢房。

  一间斗室,一灯如豆。在昏灯黯淡黄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道身影背对监门而卧。那背影看去仿佛一座倾倒的山峰,沉沉不动。

  宁王停在监门外,想起方才看守说,驸马来的头几天里,滴水未进,整夜整夜都不睡觉。后来慢慢好了些,但饮食依然进得极少,不分白天和黑夜,不是向隅静坐,便是闭目沉睡,几乎不曾说过一句话,安静得几乎瘆人。

  监门开启,因这寂夜,铁锁发出一阵分外惊耳的响动。斗室中的那道背影随之动了一下,接着,人缓缓整衣起身,盘膝正坐。

  裴萧元原本的官袍靴履早已除去,身上穿着监衣,一头乌发凌乱,眼眶深深地凹陷。

  短短半个多月,他看起来便憔悴了许多,但身姿仪态,却依旧如他惯常那样端整,丝毫也未因身着囚衣陷入囹圄而变得委顿不振。

  他望向宁王,微笑点头致意。

  宁王环顾一圈监牢。

  应是赵中芳暗中吩咐的缘故,此处应是这牢中最为干净的一处监房了,但即便如此,依然窄小而简陋,他身下不过一张席,一幅薄衾,又想起方才监守告知,厚褥暖炉,驸马以戴罪为由,皆是不受,不禁暗中叹了口气:“怎样?这些时日,你受苦了。”

  裴萧元微笑道:“这里已经很好,我没事。”

  或是多日不曾说话的缘故,骤然开口,他的嗓音艰涩而沙哑。

  宁王再次暗中叹气。因是携事而来,便也不再多言,坐到监守送入的一张坐杌之上。

  “二郎君,日后你有何打算?”他径直问道。

  “我之所想,那日已是告知陛下。”沉默了一下,裴萧元应道。

  宁王略略点头,“你这些日在这地方,外头发生的大事,应当还不知道。”

  宁王将宇文守仁迎李延为帝,剑南道已成叛地之事讲了一遍。

  “好在朝廷已有防备,明日便是发兵之日。不但如此,你应也知晓,公主提前扣下宇文峙。本意自是希望其父能以子为重,悬崖勒马,他却一意孤行,断绝父子香火,倒是宇文峙的亲舅,宣威将军益州都尉黎大禄,此前逃走之后,始终不曾放弃外甥。公主已和他达成一致,如约放走宇文峙了。”

  裴萧元沉默聆听。

  “如今西南表面看起来叛情汹汹,实则都在预料之中,且号称的所谓雄兵十万,满打满算,应也不过是五六万,当中还有杂兵。朝廷实际发兵十万,号称二十,这番应对,应能震慑其余方伯。只要战况不败,危情应当不至于扩散。真正叫陛下和公主担忧的,是西北两面的局势。”

  宁王望向对面那道席地而坐的身影。

  “贺都有个堂兄,名何利陀,此前意图篡权未果,流亡在外,此事发生在大射礼时,你应还有印象。李延实在狡狯,和那何利陀也私下结交,设计派人假扮圣朝使官去见贺都。因持朝廷从前信物,贺都不辨真假,以为真是圣人使者,以礼相待,毫无防备,遭到伏击,险些丧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如今领着心腹正往长安求助而来。那何利陀自立为王,已应已答应李延择时出兵,助其夺位。”

  宁王眉头紧锁。

  “不但如此,北庭那边,阿史那也已自立可汗,正与其余几姓酋长交战,节节胜利。一旦叫他得逞,整合北庭,势必南下犯边。到时西蕃再来,真正可谓两面受敌。朝廷重点防范之处,实际是在西北。如今令狐恭正调集人马,时刻准备应对,但若万一战起,恐左支右绌,应对不易。”

  他顿了一下,自坐杌上起身。

  “裴萧元接旨。”

  “圣人口谕,允裴萧元戴罪立功,封忠武将军,即刻去往甘凉,协助行军大总管令狐恭,务必击退敌酋,平乱靖边,拒敌于国门之外。”

  裴萧元慢慢跪地。

  宁王说完事,急忙上去,将他自地上扶起。

  “西北两边的局势消息,如今暂还压着,不曾传开,免得人心不定,继而影响西南战事。故你这趟北上,只能委屈你了,恐怕不能举行如明日那样的出师征伐礼,只好悄悄走。不过,你可在京中各卫旅中择选人员,一道随你北上。”

  “我无妨。这正合我意。”

  宁王点头:“好,好,这就随我出去吧,早做准备,好出发履职。”

  宁王说完,急匆匆要走,却未听到身后跟上的动静,停步转头,见他还立在原地,目光艰涩,便问何事。

  “公主伤情如何了?”终于,裴萧元低声问道。

  那夜为了护他,她被皇帝误伤,昏倒在他怀中。看着她肩衣染血不省人事的苍白面颜,一时之间,他惊惧得心脏肺腑如同绞裂,这惊痛之感,甚至彻底盖过己身□□之伤。然而,在他还没完全醒神过来之时,她人便被她的父亲夺走了。也没人再提剑砍他了,那个片刻前还愤怒得要将他砍成两半的皇帝只守着女儿寸步不离,剩他一个人,看着满宫的人在他面前慌忙来回奔走,而他,被彻底拒之在外了。

  她就在近旁,然而,他却再也无法靠近。

  这种前所未有,被完全推出她所在的世界,一门之隔,却是咫尺天涯的绝望之感,是他今生的第一次,深深地印在心头。

  他应也永远无法抹去了。

  宁王笑道:“公主肩伤无碍,驸马放心便是。”

  他视线飞快掠过裴萧元那一只伤手,顿了一顿。

  “驸马自己也要好好养伤。公主……想是明日出师礼在即,今夜她出不来,驸马勿多心……”

  宁王口里说着安慰的话。

  “不不。老殿下误会了。她是因我而受的伤,她无事便好,多谢告知。”

  裴萧元立刻闭了唇。然而,他不由地又想起羽云楼里的那一夜,她曾凄声问他,是不是已不再喜欢她的那一幕。此时他那伤手之处,忽然又猛地抽痛了起来。想一次她,便痛一次。痛一次,便想一次她。

  必是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乃至厌弃而去。最后一面也不会和他见了。

  握着伤手,在步出这间他独坐多日的冰冷监牢之时,在裴萧元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了如此一个念头。

第135章

  这是一个深冬的清早,岁聿云暮,在日月行替间,又一个小年即将来临,然而,长安却无心迎接新岁。

  半城的人涌出皇城南的正大门,观朝廷在南野为大军举行的出师征伐之礼。

  六军铠甲森严,旗纛蔽野,在一片肃杀的如林剑戈阵中,顶盔掼甲的禁军和卫队拥着龙辇到来,久未露面的皇帝身着衮冕,于百官和万民之前现身。他的面容隐没在十二珠旒之后,玉藻下的龙颜深沉而威严,冕服下的身躯显得是如此伟岸而高大,归朝后便深得信赖、几乎任何场合里皆是同行的寿昌公主伴行在他身后。

  皇帝于万众瞩目下,独自一步步稳稳登上礼台入座。焚牲、祭旗、赐将领以宝剑。礼官高声宣读皇帝告天下文。最后,在“伐罪剑南,驰命天下”的万人铿锵齐声讨贼声中,大军开拔。出京畿后,他们将与别地奔赴而至的军队汇合,金戈鼍鼓,踏平叛地。

  就在今日之前,不但朝堂,甚至坊间里,也已开始有了皇帝连丧二子不堪打击,或龙体失能、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的传言。

  虽然皇帝近年一向便不如何上朝,普通朝臣难能见他一面,但这一次的情况实在特殊,废太子和康王没了后,皇帝隐于深宫,公主与摄政无二,只差一个名号了,引出猜疑,也是在所难免。

  出于畏惧和避讳,虽迄今朝臣里还无人胆敢公开上奏,表达对皇帝身后国体之事的顾虑,但各种猜测,早已不胫而走。

  今日皇帝如此公开露面,为大军壮威,流言不攻自破,朝臣各自如何做想不可知,但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君王龙体安康,又目睹官军军容雄壮,犹如头顶乌云退散,一整天,长安城非但没有因这场突然到来的战事蒙上阴影,反而到处都能听到和皇帝公主亲送大军开拔一事有关的兴高采烈的议论之声。

  到了傍晚,天又下起了雪。

  不像半个多月前那第一场入夜到来天明便绝的湿漉漉的雨雪,今日纷纷扬扬,飞来满天瑞雪,街头巷尾便又多了不少孩童在雪中追打嬉闹的欢笑之声,甚至,有人还提早放起了为岁夕而准备的爆竹。

  裴萧元走在城西开远门外的一座屯营里。

  雪下得很大,没片刻,屯营的屋墙和周围的树梢头上,便积起了一层如盐的晶莹白雪。

  这座屯营的一角,临时设做了他用的驻地。

  随他同行的,一拨是如陈绍这样,当年被拆分、散在长安以及京畿一带各种卫营里的神虎军旧部以及他们继续从军的家族里的年轻儿郎和子弟。这些人只是旧日神虎军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人,如今还散在别地。他们虽军衔低微,弓弩骑步,各有不同,但全部都是职业军人。消息一经发出,迅速便从四面应召而来。

  另外一拨,是以顾十二为首的人马,来自市井,但从前编入陆吾司后,也常加入集训,且当中不少人也如顾十二,早年有过各种从军经历,都是适合北上的。此外,还有少数得裴萧元允许的来自长安各卫的自愿随从之人,如刘勃,但不多。三拨加起来,总共将近千人。

  留一夜时间,等全部人员来此集合,待完毕,明日一早,便都将随他一道出发北上。

  暮色发沉,伴着城中隐隐传出的阵阵暮鼓之声,城外的雪势也越来越大。

  朝廷发放的被服弓刀以及寒冬远行必须的各种随身物资方已送到。他亲自接收,确认每一样东西,小到火条,皆符合要求,方命人发放下去。

  此刻忙完,才回来,正走着,顾十二迎面而来,朝他行礼后,面露忸怩之色,似是有话要说,便问他何事。

  顾十二犹豫了一番,才吞吞吐吐地说,有个相好的妇人来了,因此处是屯营,不允女子或者外人随意入内,只好站在外面。他想出去一趟。

  既正式从军,便需令行禁止。这点对顾十二这些人而言,尤其强调,到来的第一时刻,便已言明。

  “我一早便叫她别来了!”顾十二赶忙又解释,“往后也不用等我,再去找别的相好!我是去了就没打算回!谁知婆娘不听,竟又找来,死活就是不走。方才又叫卫兵传话,说什么给我送冬衣。我又不缺!就是想着大雪天,城门也快关,再晚她便进不去了,便想出去一趟,赶紧赶她走,别再缠我了……”

  裴萧元转头朝远处营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有道包着紫色头帕的妇人身影立在外头,怀里仿佛抱着一只包袱,正翘首张望里面。心知肚明,点头:“去吧,明早出发前回来便可。”

  顾十二一愣,随即面露感激之色,拜谢过后,匆匆奔往营门,还没出去,就被怒火中烧的妇人一把扯住了耳朵,叱骂他叫自己等这许久。

  “……你这趟是赶着投胎去的?你放心!真要收到你没了的消息,老娘我自会换相好,不但要换,还一天一个,个个赛你后生俊俏……”

  雪里隐隐传来妇人的说话声。顾十二应是怕落入人眼惹出笑话,一边不住回头张望,一边低声求饶,两人推推搡搡,出了屯营大门。

  裴萧元收回目光,返身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入内,他关门脱下大氅,抖去上面沾落的雪,坐到近旁的一只火炉前,烘着身上沾了些雪潮的衣。

  从外面的天寒地冻里入得暖屋,那仍未痊愈的伤手处,慢慢便又痛了起来,又酸又涨,如遭万蚁啃噬,痛感丝缕不绝。

  或是真的十指连心。他曾受过多次大小不等的伤,但从没有过如这回,小小之伤,竟是叫人如此难捱。

  他取出伤药,换了,再自己用纱布胡乱缠裹,才缠几圈,心里忽然莫名一阵烦恶,丢下了,随手拿起案上躺的一只酒嚢,拔塞,喝了几口烈酒止痛,接着,和衣躺了下去。

  他闭目,很快调匀了呼吸。

  他几分倦,想趁无事,睡上一觉,醒来,明日便可走。然而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之际,腰被一硬物硌到,发疼。

  他摸到了系在蹀躞腰带上的一只皮袋。隔着袋,他的指停在了一样东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