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16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言情

  此事绝非小事。他梦寐以求的变局,也终于因了此事,开始变得明晰起来。原本高高在上绝不显露圣意的皇帝,竟在朝会上公开发难太子一党。

  只要太子没了,除去康王,继者还能是谁?

  狂喜之余,他是为了巩固优势,彻底好叫公主和驸马放松对自己的戒备,这才特意安排康王也跟去禁苑。

  他是做梦也没想到,去时活生生的人,今早送回来的,是具没了生命的尸体。

  一夕之间,他从志在满满变作了万念俱灰。此刻心中唯一剩下的念头,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太子一党如愿。否则,等着自己和阖族的,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朝着殿门爬去,口中发着充满怨恨的悲鸣之声:“陛下!陛下!大王死得好惨啊!求陛下明鉴!一定要给大王一个交待!他不能白白就这么没了!”

  “太子固然是陛下的太子,但康王,他也是陛下的亲骨肉啊——”

  在康王横死的消息传到南院之后,关于凶手是谁,百官当中,立刻便生出了些不同的猜疑。

  最直接的联想,杀人者当为驸马裴萧元。与冯贞平从前的父仇,是不可忽视的内因。康王人又死在他和公主狩猎的驻地附近,说他没有半点嫌疑,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自然了,也有另外一种猜测,认为是太子党所为。

  毕竟,皇帝在上次朝会上的态度已说明一切。那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距离祭祖又没几天了。太子一党黔驴技穷,走投无路之下,借着这个机会派人混入禁苑害了康王,将罪名转嫁到驸马头上,这种可能性反而更大。

  冯贞平椎心泣血之时,后面的官员们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当听到他嘶声力竭地喊出那最后一句话,霎时,四周转为了针落可闻般的死寂。

  大理寺不过刚刚开始查案而已。而在这里,冯贞平的口中,他已是断定了凶手。

  阴殿里光线昏暗,帐幕低垂,看不见人影,更是不闻半分动静。

  此时韦居仁和几名心腹也从匆匆赶到,他冲上去,扑跪在了殿槛之上,朝内大声泣道:“陛下节哀!只是此事和太子实在毫无干系!为着上次朝会陛下申饬之事,太子自责未能约束好周围之人,犯下失察之过,极是内疚,这些日主动在东宫闭门思过。况且,无凭无证,冯相便妄下论断,这罪名实在太大,太子承担不起!树大招风,太子对陛下丹心至诚,苍天可鉴!万望陛下明察,勿信外人那些居心叵测之言!”

  任着武职的冯家次子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上去从后一把揪住韦居仁的官袍怒骂:“太子丹心至诚,柳策业呢?难道不是他狗急跳墙,为了保住太子,害了大王性命?若不是苍天有眼,这么快便寻到大王下落,只怕这回真要叫他阴谋得逞!”

  “冯二将军此言未免太过武断。”随韦居仁来的一个名叫李诚的东宫詹事急忙出声反驳。

  “人是在禁苑没的。裴驸马都还没说话,怎么就能断定是太子所为?”

  这一句话虽短,却是意味深长。

  此言一出,崔道嗣也是忍耐不住了,怫然上前,怒喝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李诚!康王昨日入禁苑寻公主和驸马,此事并非秘密,人人知晓!驸马便是当真有心要对康王不利,又岂会在这个时候下手?你此言的意图为何,不用我再多言吧?用心之险恶,更是叫人发指!”

  康王横死,谁是凶手,若以利益纠葛来推断的话,最大的嫌疑之人,不是太子,便是驸马。相比起来,太子嫌疑似乎更大。此刻李诚之言,自是要将祸水往驸马头上引去。

  崔道嗣斥责声落,那李诚便讪讪低头。很快,周围之人跟随崔道嗣发声附和。

  “崔尚书言之有理。以驸马心胸,岂会行如此之事!”

  “驸马身受皇恩,荣尚公主,报陛下之恩都还来不及。信口雌黄至此地步,实是叵耐至极!荒唐至极!”

  “大理寺已在查了,相信很快便能抓住真凶。”

  就在众人低声议论之时,从宫门的方向匆匆走来一名东宫旅贲中郎,冲着韦居仁等人低声说了几句话。

  韦居仁仿佛有些犹疑,不敢立刻开口,方才那被崔道嗣言语压制的东宫詹事李诚却是精神一震,当即又高声呼道:“方才收到的消息!今早临时召齐十六卫全部中郎将待命,其余人悉数到齐,唯独少了一个阿史那!不但如此,昨日起,他便不见人了!一件事也就罢了,怎的接二连三,如此巧合?他到底去了哪里?莫非是替人做下什么大事,畏罪潜逃,或是来不及回,今早这才错过诏令?”

  “还有!禁苑监门卫内便有阿史那的族人!他想要进出禁苑作案,易如反掌!”

  殿外再次转为鸦雀无声。

  阿史那和康王并无仇怨,但他和裴萧元的关系,却是人尽皆知。倘若这个莫名失踪了一夜的异族王子当真和康王横死一事有关,不但太子能够洗清冤屈,相应的,裴萧元想摆脱嫌疑,也将变作不可能的事。难怪李诚如此兴奋,一口咬定阿史那不松了。

  崔道嗣心口一悬。冯贞平则慢慢抬起额前布满了血污的脸,自地上直起身,目光闪烁,神色间满是恨意和惊疑,仿佛一时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他那儿子咬牙切齿,恨恨盯着韦居仁几个,又转头望了眼宫门的方向,待转身要去,一臂忽然被冯贞平攥住。

  他冲着殿内方向再次叩拜,高声求告:“陛下!恳请陛下明查!还康王一个公道!”

  殿内缓缓转出一名步履蹒跚的白发老宫监。

  赵中芳用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宣道:“传陛下旨意,速将阿史那找到!”

  一早到黄昏,整整一日,从起初只有阿史那上司左武卫大将军杨璩领队,到后来,袁值、韩克让、范希明,诸禁卫不得不暂时放下卢文君,先去搜索阿史那可能踏足或是藏身的所有地方,从他平日常去的陋巷酒馆,到平康坊的豪屋,从城外四地的野寺闲观,到其族人日常定期聚会的西市食铺。袁值甚至已经捉了禁军和进奏院以及诸卫里的阿史那的族人,逼问下落……

  然而,遍寻不见,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早上围绕自己,曾发生过一场怎样的争论,裴萧元心知肚明。

  事实上,从起出康王尸体的那一瞬间起,他便知此事必将和自己脱不了干系了。不但如此,在他的心底里,更是生出了某种古怪的感觉。这是一种不能叫人知晓的敏锐的直觉。

  他将疑思深压心底,不曾表露半分。自然了,为避嫌起见,他也不曾加入搜寻承平的行列。何况,卢文君也依旧不见影踪。承平固然要紧,但郡主未知的下落,同样叫他感到焦灼。并且,随着时间越是推移,这种焦灼之感便愈发浓厚。

  傍晚,他已带队出了禁苑,正沿着渭水河岸继续寻人,长安的方向来了一骑快马。

  是刘勃来了,传韩克让的话,叫他火速赶往清月楼,阿史那可能就在里头。

  卿月楼是长安最为豪奢的一间旅店,位置位于繁华的东市附近,它与裴萧元入京之初受到宴请的那间春风楼齐名。只不过,春风楼以豪宴闻名,而此处则以华居而著称。据说楼中陈设堪比皇宫。自然了,除了价钱昂贵,一般身份低贱之人,便是出得起钱,也不会容许入住。平常出入的居客,不是一掷千金的长安贵人,便是慕名想来享受一番的外地入京官员或豪客。

  裴萧元骑马,在响彻满城的咚咚暮鼓声里,于掌灯时分,赶到了卿月楼。他在愁容满面的店主的引领下,穿过一间金碧辉煌的堂屋,转到后面一处布置雅致的园林庭院。韩克让和袁值二人面色皆是凝重,立在一道绘有金彩雕花的楼梯之下,看去似在特意等他。

  今夜住在这院中的其余住客应当全部都被驱走了,此刻整间楼屋上下,虽也灯火辉煌,每层皆亮着无数耀灿的灯笼,然而,除去包围在暗处和通道口的卫兵,不见半条人影。

  一看到他,韩克让将他叫到一个偏隅的角落里,站定,指了指头顶最高的一层楼屋:“阿史那应当就在上头。说是昨夜天黑之后,携了一个不知是谁的面带幂篱的女子入住。进去后,便一步也没出来,已快一天一夜了,吃食也是叫人送到门外放下的。”

  对承平会带什么样的女子来这里消遣风流,韩克让并无多大兴趣,简单提过,迟疑了下,低声道:“阿史那王子固然还不是钦犯,但事已至此,他若无法说清楚昨日白天案发之时他人在哪里,别说他自己,恐怕连你……”

  他用带着忧虑的目光,深深望了一眼裴萧元,随即转头,瞥了眼不远之外袁值的身影,用压得更低的声音说道:“我查到阿史那的下落后,本不欲叫别人知道,不想他竟很快也来了,几乎和我前脚后步,只好作罢,但我坚持先将你叫来。好在他应也忌惮公主,倒没有说不行。到时,倘你和阿史那需要单独说话,我再尽量拖住他,你们快些!”

  裴萧元低声道谢,韩克让微微颔首。

  虽然可能性不是很大,但阿史那身手过人,又凶悍无比。万一发生冲突,甚至出现拒捕的情况,怕将会是一个麻烦。

  他召来一队身手过人的侍卫,领着,率先上楼而去。

  对面,袁值也带着一队禁军,跟着往上而去。

  裴萧元仰面望了眼头顶上方那一道楼廊内隐隐透映灯影的绮窗,低头,跟着登上华楼。

  数十人控制着靴步之声,无声无息地踏着粗实的楼梯面,迅速登到顶楼那一间寝屋的门外。众侍卫分布在门的左右两侧。

  在韩克让的示意下,楼中带上来的一名婢女叩门,发声称来送吃食和酒水了。

  “和先前一样!放下吧!我自己会取!”

  片刻后,一道裴萧元再熟悉不过的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

  裴萧元不由地捏了捏手掌,感到掌心里那因握持刀剑而磨出的硬茧在刺着他的手指。

  那婢女依言,将食盘放在了门外的一张矮几之上,随即退走。然而,空等许久,也不知为何,始终不见他来开门取物。

  韩克让和袁值皆将目光投向裴萧元。

  他出声:“开门!是我!”

  门里的人仿佛正在忙着做什么事,听到他的声音,应是顿了一下,随即再次回应:“裴二?”

  “是!你开门,寻你有事。”裴萧元沉声说道。

  “怎么是你?我今夜这里还有事,不方便见面。你先回吧。明日等我回去,我再找你。”

  承平的声音显然是漫不经心的,并且听起来,他应当真的不会出来开门了。

  韩克让至此终于失了耐心,走到门前,在裴萧元的盯视下,无声无息地抽出了随身的腰刀,紧紧握住,接着,出其不意,猛地抬靴,砰的一声,一脚踹开了面前这扇反闩着的门。

  伴着一道少女所发的惊声,韩克让握刀,带着人,大步走了进去。

  迎面是扇涂金泥的屏风。他大声道:“阿史那,得罪了!实在是皇命在身,不得不如此……”

  “啊——啊——”

  屏风后,继续响着少女的尖叫之声。

  承平披头散发,露着一副铜色的雄健的上身身躯,人正靠坐在一张铺满锦衾的大床之上。他身畔卧着的那显是受了惊的少女亦衣衫不整,青丝雪肤,粉臂横陈,玉颈之上,更是隐隐可见点点片片状若啃咬亲吻而得的瘢痕。

  “大胆!滚出去!快滚出去!”待惊魂稍定,她的口里便发着连续不断的叱声。

  伴着一阵杂乱的沉重的靴步落地之声,韩克让等人已快要转过屏风了。

  承平一把扯来被衾,将少女包裹住,迅速地将人藏在了被下。

  护住她后,他便面露怒色,霍然转面,冲着显已惊呆的韩克让等人厉声叱道:“你们这是做甚?还不出去!”

  不止韩克让,包括裴萧元,甚至此刻还在屏风后的袁值,每一个人都是惊呆了。

  虽然承平动作极快,并不曾叫人看清那少女的模样,但她那声音,说话的语气……

  很容易叫人想起一个人。

  那便是叫许多人苦苦寻了快要两天一夜的郡主卢文君。

  韩克让终于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几分疑惑,又几分尴尬。迟疑了下,收剑,望了眼裴萧元,示意后事由他处置,自己立刻带着人后撤。

  至于那袁值,更是早早便站在了外面。

  “真没想到……”韩克让喃喃地道了一句,算是自我解嘲。

  袁值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门内,裴萧元停在屏风后等待。

  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承平赤脚转过屏风,走到了他的面前。

  “到底何事?怎的摆出如此架势?”

  “是郡主?”裴萧元低声问。

  “是。”承平一顿,接着点头承认。

  “穿好衣裳,即刻把郡主送回去!”

  裴萧元说道。

  

第114章

  卢文君和阿史那暗中相好已是有些时日了,因长公主极力反对,近来又看管严厉,这回获邀去禁苑小住,便寻机会见面。

  昨日,她叫兄长拒康王邀约后,悄然独自从阿史那族人所守的禁苑北饮马门出去。阿史那就在那里等她。随后二人私会,又去了卿月楼,忘情夜不归宿,直到人被找到。

  夜风阵阵涌入空阔而森冷的七星殿。

  韩克让才禀了话,伴着一道急促的靴步之声,袁值又跟着入内,上报他方收到的另外一则消息。

  近来,太子手下有人频繁联络道士陈虚鹤。

  这陈虚鹤便是从前领着众道专为皇帝炼制丹药的道官之首,在宫中地位尊崇,但自公主归朝,皇帝弃丹改而服用太医药物之后,他便只能回了他在城外山中的白鹤观。

  随后,奉命一直监察着东宫的袁值留意到一件事,有太子宾客暗中出入白鹤观,行迹可疑。他便派人潜在道观,用重金收买到了陈虚鹤的一名亲信弟子,继而得知,陈虚鹤精通火法炼丹,从前用伏火矾法炼药之时,无意发现,将硝石、硫磺并掺杂别药一起烧炼,能得到一种极易燃烧并爆炸的黑色粉药。倘将那些黑药填入密闭容器,并以火信引之,成功燃爆的话,威力惊人,据说,三尺之内,血肉之躯,必遭重创。

  就在方才,那弟子送来密报,陈虚鹤在工匠的协助下,日以继夜,在后山的洞穴内秘造一种名为蒺藜雷的铁球。便是将铁刃和铁蒺藜连同黑药,制成拳头大小的球。迄今为止,总共造好十来只,遇火则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