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第24章

作者:崔梅梓 标签: 古代言情

  王韬与早些年的杨琢倒是一类人物, 边境吹着风长大,天大地大谁也不怕。杨琢上头有个父亲还能?管着他,王韬却不一样。王仰一辈子都在马背上,子?嗣艰难, 年过半百也不过这一个儿子?, 他那老母自然宠溺非常,愈发的不成器。王仰倒也不是不想管教, 只是老夫人宝贝这孙子?, 孙子?一叫苦, 老夫人便教训自己儿子, 一来二去的, 竟是想管也管不得了, 只能?随他去。王韬渐渐长大,一味逞凶斗狠, 狂妄悖逆到连他老子都不怕。他在边境放肆惯了, 便当?天底下?都一样了。

  孟冲攥住鞭子?, 手臂颤抖,声?音也不稳, 斥道:“当街纵马,肆意伤人, 你?好大的胆子?!”

  见有人敢拉他鞭子,王韬本就怒火中烧,又听得这话,如何能?忍,猛扯了鞭子?回来,举起来就要再抽。

  孟冲因强用手接了方才?那一鞭,如今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如今再来,根本无从躲避。

  湛君看着那鞭子?高高扬起来,想它下?一刻就要落下?来,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他们只是今天才?说上话,她还害他流那样多的血……她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挨打,她奋力挣起来,抱住他要替他挡,还他的恩情,可他却在看清她意图之后,瞪着惊恐的眼将她抱扑在地,以背将这雷霆一击接下?。

  鞭子?入肉的声?音沉闷,湛君听得那样清晰,这辈子?都不能?忘。

  孟冲趴在湛君身上,冷汗涔涔而下?,面?唇皆青白无人色,倏然一口血吐出来,衬着他脸色,艳丽得近乎妖冶。昏死过去前,孟冲摸到湛君的手,死死攥住了。

  湛君人已经傻了。

  王韬仍觉不够,再度抬手,今日不显示了他的威风誓不罢休,正此时,欢笑声?伴着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笑问:“成策,你?怎停了?”看见地上倒着的两个人,对?左右笑嘻嘻地说:“又拿鞭子?抽人了,武夫习性?。”旁边有人劝:“成策,差不多出了气也就行了,别闹大了。”一群人笑闹着,其实并?不怎么当?做一回事。

  王韬入京不过四五日,已结识了一群朋友,日日厮混一处。今日正是与这群人约定跑马,回程时几人赛起来,这些个公子?郎君虽是一样的养尊处优,但王韬长于边塞,骑术是这群人里头的魁首,旁人实难望其项背,因而他先一步入城,却碰到这等晦气事。

  虽有人相劝,王韬却不肯放过面?前这两个冒犯他的人,正想着要如何折磨,忽听得身后不知是谁颤着声?说了一句,“是河阳王……”

  “成策,你?闯了大祸!”

  欢笑声?戛然而止。

  夜还未及深,叶上已带了轻薄露水,杨宝珠快步走过中庭,凉意侵湿了鞋袜,她却丝毫不在意,步履仍频,朝杨琢居所而去。

  院外便已听见管弦同?伎乐欢笑声?,杨宝珠脚步微顿,而后更有力地踏进院子?。

  檐下?杨琢的妻子?钱氏正在抹眼泪,杨宝珠厌弃地望着她这只会啼哭的长嫂,抓着钱氏的手,强硬地拖着她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乌烟瘴气,杨宝珠忍着不适,怒喝:“都滚!”

  管弦歌舞一时俱停下?来,满屋姬妾伎乐都愕然望着这闯进来的凶神?,并?不动作。

  杨琢虽被扰了兴,但来人是杨宝珠,他也没有气,只是摆摆手,无声?赶人走。

  满屋子?人一下?子?退了干净,只留一地狼藉并?一个颓废潦倒的杨琢,杨宝珠头疼欲裂。

  杨琢摇摇晃晃站起来,笑着问:“我妹妹怎么生这样大的气?谁惹了你??”

  因景林苑之事,杨琢被杨圻勒令向孟绍同?孟冲赔礼,他去了,在席上只闷头喝酒,一言不发,回来后便就是这样一副醉生梦死模样,连院子?的门也没再出过。

  杨宝珠对?她这个兄长简直失望。

  “阿兄,外面?已闹破了天了!你?又是在做什么!”

  杨琢打了个酒嗝,笑道:“外面?怎么样,与我何干?横竖我丢光了颜面?,再没有脸见人了。”

  “王叔现下?在府上,他那个废物儿子?把河阳王伤了,如今押在大牢里,陛下?盛怒,下?了旨要问斩,王叔来求父亲,一众叔伯尽在,阿兄不去为父亲分?忧,却在这里发疯!”杨宝珠一脚踢翻长几,杯盘散落一地。

  杨琢那泡在酒里的脑袋蓦地醒了,跌撞着要往外去,结果脑袋醒了,身子?还没及醒,脚软到站也站不住,幸好孙清快步上前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摔了。钱氏如此贴心备至,杨琢嘴里却没有一个谢字,甚至连瞧妻子?一眼都不曾,于是杨琢走后,钱氏又捏着帕子?哭起来。

  杨宝珠顶瞧不上她这样,但顾念着毕竟是长嫂,因而也出声?劝,“阿嫂,你?总是哭,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想想法子?,叫阿兄眼里有你?,总这样不成个体?统。你?们夫妻一体?,休戚相关的,但凡阿兄有什么不对?的,你?还是得劝诫他往正途上引。”说完便自顾走,再不瞧钱氏一眼,只留下?钱氏一人垂泪。

  湛君在河阳王府内某一处房屋内来回快步走动,心烦意乱到差点被熏炉绊倒。

  孟冲即使昏死过去,手还是攥着湛君的手不放,拽也拽不出来,实在没办法,河阳王府里的长史?只得连湛君一并?带上了马车。

  入了王府,医者行了针才?将湛君的手救了出来,因孟冲攥的太紧,血流不通,整只手都泛着青黑色,半点知觉也无,整个王府的人都围着孟冲转,将她晾在一旁无人问津,她手都自行回转了,长史?才?想起她这个人来,抽空叫人将她安置了。说是安置,也不过是找间屋子?关着她,仍是一样的无人过问,使她心急如焚,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离了此地。

  恍惚间听见窗扉轻响,湛君唯恐是幻想,停下?静听,又响了两下?,湛君才?欢欣鼓舞,飞快过去开了窗。

  元衍一张可亲的脸映入眼帘,湛君看着他,一时哭一时笑,最后哭哭笑笑,一头撞上元衍胸膛,手搭他两肩抱住了他,哭诉道:“你?怎么才?来?我快要吓死了!”

  可亲不过是湛君的臆想,她在这地方,惶恐不知如何自处,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便觉着这张她认识的脸实在可亲可爱,哪怕这张脸铁青着,她也不觉得可怖。

  两人隔着一道窗,元衍任她抱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讲,他这样久了,湛君终于察觉出不对?来,仰头看他,讪讪道:“你?怎么了呀……”

  元衍低头审视她良久,咬牙切齿说出一句:“我怎么了?我要给你?气死了!”

  元衍靠在窗上,抱着臂,目光错也不错地看着湛君,直看的湛君身上像披了层霜。

  湛君受不了了,狠狠擦了一把眼泪,瞪着元衍,道:“我等着你?救我出苦海,却想不到你?原是是来折磨我的,既如此的话,你?走好了!”

  元衍一下?子?到她跟前,快到简直吓了她一跳。元衍单手拽着她前襟狠地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冷冰冰的目光紧盯着她,叫她生出了自己是他手里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鹅的错觉。

  湛君不敢回视,忍不住侧过了脸,他却捏着她的下?巴叫她转回了脸。他说,“有点良心。”

  湛君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他松了手,叹了口气,无奈讲:“到底什么能?听我话?嗯?”

  湛君哭着讲完今日遭遇,抬头眼巴巴地看元衍。

  元衍拿袖子?给她擦眼泪,教训说:“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湛君抽抽搭搭,“我想先生,我想回家去。”

  元衍给她擦泪的手一顿,随后慢条斯理地说:“再讲一句叫我不高兴的话,你?这辈子?就留在这里吧。”

  湛君问他:“你?说先生在路上,我到底什么能?见到先生?”

  真?是教不会,元衍作势转身要走,湛君忙扯住他,“你?干什么去,要走也带上我!”

  元衍说:“我看你?挺想留在这里的,正好河阳王也喜欢你?,都肯为你?挡鞭子?了,你?晓不晓得,因为他为你?挨得这两鞭子?,要起多大的风浪?他尚未娶亲,又肯为你?如此,想来日后喊你?一声?王妃不是难事。”

  湛君勃然大怒,“我才?不想留在这里!”又喊,“我也不想做什么王妃!我不喜欢他!我!我!”她猛吸一口气,狠狠甩掉抓着的元衍的那只手,“我讨厌你?!”湛君转过身,捧住脸,跪地上呜呜哭起来。

  元衍瞧着她背影,捏了捏手腕,不甚在意地说:“你?讨厌便讨厌,好像你?第一日讨厌我似的。”

  湛君的哭声?先停了一息,而后哭得更凄惨了。

  元衍就听着她哭,最后还是他受不了,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走过去,就跪在她身前,掰开她捂脸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好了好了,你?别哭了,真?别再哭了……”

  湛君红着一双眼睛,恨恨地望着他。

  元衍没在别人眼前叹过气,这辈子?的无奈全在她身上了,苦笑着说:“嗳,说一句你?喜欢我,我就原谅你?。”

  原以为听了这调笑她得上手打人,可想不到她却仍只是看着他,不知怎地,元衍的一颗心也突突地飞快跳动起来,他一生没有听过更清晰的心跳。

  她说:“我喜欢这世上的好多东西,天上的云,地上的水,吹过的风,长出来的叶子?,开出的花,熟透的果子?,喜欢书,喜欢别人送我的琉璃罐子?,喜欢先生,喜欢英娘……这些都是我拥有的,不讨厌的通通喜欢,可是我又没有拥有你?……白天的时候我好怕,傻掉前最后想的是,要是挡在我前面?的人是你?就好了,我一直在等你?带我走。”

第31章

  元衍是他父母的第二个孩子, 他有一个兄长,还有一对双生的弟妹。家中四个孩子里,他母亲最疼他。

  方艾生下元衍的时候二十九岁, 彼时距她?生?下?长子,已?过?去了十一年。这第二个孩子来得很不容易, 因她?生?长子时,孩子胎位不正, 先出脚后出头,她生了整整一天,命去了大半,还?落了伤, 产婆讲她?或许不能再生?育, 她?因此觉得这出世的孩子是讨命的怨鬼。

  方艾出身名门,父母只?她?一女, 自是娇宠非常, 她幼时便倾心元佑, 后来如愿缔结良缘, 只?是她?性子不好, 算得上蛮横跋扈, 因此不为婆母所喜,两人针锋相对?, 各不相让。她因生育伤了身子, 婆母便以此由, 要与自己儿子纳妾,方艾自是不肯, 怨恨婆母的同时一并恨上叫她陷入窘境的长子,见?之怒目, 亦不愿尽教?养之责,只?丢给仆从照料,外任时更是将其留在京中,眼不见?心不烦。直到元衍出世,方艾才算是扬眉吐气,她?盼了这孩子十年,饶是后来一乳两子,她?待元衍也是不同的。

  方艾给她钟爱的儿子取小名凤凰,无限期许尽在这两个字里,而元衍亦从不负她?所望。

  元衍三岁开始学剑,十岁时父亲送他一把传世名剑,名曰持钧。抽出剑的那一瞬间,他便料定?自己会成为天下?第一。又岂止是剑?

  元衍的人生?里得到过?无数称赞,他皆认为实至名归,他渐渐长大,认为世上无不可之物,但凡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他这一生?已?得到太多,以至认为万物存世不过?待他撷取,他这样的人,得到是理所应当,并无欣慰之处,心潮久之渐趋平不见?波澜,可今日却因她?这番话而再次浩大。

  元衍又一次感受到初时握住那把剑时的汹涌,他从未觉得面前这个人对?他来说?这样重要过?。

  湛君说?,“你带我走。”

  元衍低着头,看着她?那红润的嘴唇偶尔闪过?的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忽然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想要吻下?去的疯狂欲望。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湛君脑子里像下?了一夜大雪,推开门时天地茫茫,什么都?瞧不见?,风雪不停息,她?站在那,被埋住了,连手指也不能动弹。

  她?没有这样顺从过?,元衍的贪欲不可满足,他迫切地想要更?多。

  湛君想起那天在马背上,他吻她?的脊背,那时的她?一样不能动弹,心境却与今日不同,她?并不恐惧,反而有隐约的欢喜,若彼此拥有,倒也想此后天长地久。

  他应当是爱我的。我要问问他。

  可湛君不能够,因为元衍疯了。

  他性格里一定?有暴虐存在,他喜爱掠夺,天性如此。

  湛君软倒在地上时,他趴在她?散乱的衣衫上喘息,甚至有片刻的□□。

  元衍出了汗,他陷入了短暂的迷离与茫然中,张着唇微微地喘,显得懈怠。过?了会儿,他坐起来,拉起了湛君,仍喘着,“我缓缓……待会儿我带你走……”他顶着汗湿的脸又蹭过?去,亲吻她?的唇,与先前的疾风骤雨不同,这吻是细腻的,安抚的,他有很少的一些不满并埋怨,“这里真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我不想委屈你,也不会。”他懒散的手指插进她?头发里,略揉了两下?,“要什么都?给你,只?要你听话。”

  湛君默默没有言语。她?身陷巨大的疑惑中,她?不知道元衍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不知道,她?一直在想,可是想不明白,之前也是不明白。

  元衍歇了过?来,要带湛君走。这儿不能待,他傻了才会把人放在这里,甚至有了将她?带回元府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想法?,可是不能够,又想着送别的地方远,可离他远了他不放心,还?怕露踪迹,到底只?能把人接着送回平宁寺藏着。

  元衍要湛君不远不近缀在他后面,头要微微低着,最好不要抬起来。湛君很担忧,想自己是个累赘,不能同他一样来去自如,他带她?走的话,是要同主人家打招呼吗?那要怎么说??

  她?跟在元衍身后,心里正想着这些,却忽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到了人声鼎沸处,心中一惊,脚步便停了。

  元衍察觉到她?动作,没回头,只?背手稍扯了一下?她?的手,低声嘱咐她?不要抬头只?需跟着她?走。

  湛君凛了心神,低头看他看着他靴子,他行她?便跟着,他停下?同人说?话,她?就安静站着绝不动弹一下?。

  湛君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时才猛然意识到元衍竟是带她?从正门出来的,她?很震惊,呆愣地望着元衍。

  元衍低声同她?解释,“今晚这里热闹,都?紧着躺着的那位,还?管不着你。”

  湛君长呼了一口气,脸上复带了笑,拉住元衍袖子,雀跃道:“那我们快走。”

  元衍看她?这样子,忍不住又要教?训她?,“就应该关着你,你说?你哪次不惹事?河阳王你都?敢惹。”

  湛君想起那高高举起的鞭子就害怕,同时又觉得委屈,她?抱怨元衍:“你要不喊那一声吓到我,我能全身而退的,也不会遇到后面这些事了。”

  元衍气又要不顺,“还?全身而退,你当河阳王是什么人?你只?瞧那王韬,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了,他可是功臣独子,现在在南狱等死,明日大朝,可少不了热闹。”正说?着,前面拐角出现个人,快步到元衍跟前,弯腰行礼。

  元衍对?湛君道:“我今日还?有事,叫她?先送你回平宁寺。”又命令那人,“看住了别叫她?乱跑。”

  湛君问元衍:“你做什么去?”

  元衍笑说?:“还?能做什么去?”又嘱咐她?道:“今天这事儿不能同别人讲,你那朋友也不行,要记清楚,否则后患无穷。”他说?这话时面色正肃,唬得湛君连连点头。

  元衍安排完,又细细看了湛君一阵儿,没再说?话便离开了。他走了好一会儿后,湛君忽然想起来似的,要找他,可哪还?能看到人。湛君的心搅着往下?沉,不无委屈地想,他怎么就走了,而后又想,他要是还?在这儿的话,又要说?些什么呢?

  都?是没头绪的事。

  任外头如何天翻地覆,与遁入空门的人是不相干的。早入了夏,日头一日烈过?一日,鸟雀声都?凋敝了,湛君不被允许出门,只?能在这方小院里活动。识清来找过?她?一回,知道她?没事也就放了心,又告诉她?自己被安排了份添油的差使,琐碎熬人,难有清闲,果然那次之后就再没。湛君连这唯一的朋友都?失掉了,日子愈发无趣,只?能抄些佛经打发日子。

  湛君不信神佛,也不爱看佛经,拿来抄一是因为实在乏闷,二是想借机求个心静。她?近来心里总是不太平,先前总记挂那位因她?而受伤的河阳王,不知他伤势如何,有没有好,没去看望他,她?心里愧疚,后来不再想他,便又开始念起元衍来。也是那时才明白,原来那日她?想叫住他,是想问他什么时候再来找她?。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所以她?不知道,如今已?过?去十几日。她?十几日没有见?过?他了。

  湛君十七岁,识得字又读过?许多书?,男女□□并非一无所知,先前不想着,便一点也不悬在心头,如今眼里有了人,便一心一意只?想这个人了,避也避不得了。

  可他却总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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