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凰引 第86章

作者:紫微流年 标签: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陆九郎掐着裴子炎,厉声如诅咒,“你发誓不动她们一丝一毫!否则我做鬼也不会饶,必叫裴氏举族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内监不耐的催促,“还不肯死,来人!将韩家女拖出来!”

  陆九郎奔过千山万水,到这一刻终于绝了念,一颗心恨极又悲酸,手上的劲已经松了,方要横刀自刎,骤然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凝住了所有人。

  哭声嘹亮又鲜活,带着勃勃生机,破开了满庭的肃杀。

  内外院的隔门终于碎裂,韩家的护兵及厚土军的来援一涌而入,与裴家的士兵厮杀起来。

  内院深处,陆九郎忘了形,不觉流下泪来,急切的呼唤,“明铮!孩子落地了?让我看看——”

  屋里似有模糊的低语,他极力侧头,想听清几分,裴子炎趁他疏神拼力一挣,脱开了钳制。

  陆九郎也无心理会,他只想看一眼孩子再死,就在裴子炎堪堪逃开之际,窗扉忽然开了,一只手探出,闪电般扣住裴子炎的肩,精准的掐住伤口,疼得他惨声厉哼,被一股大力扯回,扣在了窗沿边。

  韩明铮倚在窗畔,她头发湿漉,面色苍白,眼角微微发红,一手还制着裴子炎。

  陆九郎眼眶一热,悲酸交加,方要相唤,脸上挨了一耳光。

  韩明铮的手很轻,话语却很硬,“我的男人能叫人逼着自尽?今日咱们同生共死,他要是敢动手,大不了一块上路,厚土军就在外头,一个都不会放走!”

  陆九郎的心腔似燃了一把火,扫去了所有灰寂,忽然有了力气。

  韩明铮接过他的短刀,压在裴子炎的颈项,“孩子有阿娘抱着,你瞧他一眼,不必再说什么废话。”

  裴子炎在军中也是个勇将,结果落在这对夫妻手上,给磋磨得伤上加伤,半身染血,这次连挣动的机会都没了。

  韩夫人很镇静,无视刀剑环伺,将孩子抱近窗口。

  陆九郎渴迫的望向孩子,小小的婴儿裹在襁褓内,湿湿的软发浓密,小嘴犹在蠕动。他看得泪意汹涌,强抑下来,接过窗内递出的长刀。

  内监听得越来越近的喊杀,急得尖声道,“裴四爷还怔什么!再拖就全完了!”

  裴光瑜权衡之下,也顾不得儿子的命了,“动手!”

  裴家的士兵纷涌而上,陆九郎迎前格挡,奋力拼杀。

  屋内的仆妇用桌柜死死顶住门,援兵也冲近了这一方院,内外一起交战,场面乱得不可开交。韩明铮挟着裴子炎,裴家的兵不敢近,转去攻屋门,想拿下韩夫人。

  众仆妇毕竟力量不足,没几下就给踹得屋门碎裂,柜子也给踢开了。

  正当危急之际,裴佑靖浑身湿汗的赶至,望着纷乱的拼杀,一声春雷般的暴吼,“住手!”

  他执掌裴家多年,声威绝非裴光瑜所能比,一喝之下内外皆静,所有人都停了手。

  裴佑靖在家人面前矜持沉稳,至多讽诮几句,极少色变。

  裴光瑜从未见过他如今的神情,眉目横厉,杀气翻腾,威凛而慑人,似一只出山的猛虎。

  裴光瑜心一颤,气已然怯了,竟张不开口抗声。

  内监不认得裴佑靖,犹在怒冲冲的催逼,“停什么手!拿下韩家老太婆!我看谁还敢动!”

  但满院子的人宛如死了一般,没一个动弹,连呼吸也似窒住了。

  弘昙和裴盛跟着汗淋淋的追来,环视一圈院内,惊魂甫定,庆幸来得还算及时。

  内监怒极攻心,利声威胁,“裴四爷罔顾殿下之令,就不怕后果?”

  裴光瑜眼看裴佑靖一步步走近,不觉一退,悚然生畏。

  他不开口,裴佑靖却接了话,声音很平,“哦?我竟不知,会有何等后果?”

  内监开始慌了,架子依然傲慢,“你是何人?我乃天子真龙之裔,大皇子亲遣的五品内监,奉禁中之令而出,若敢损伤,必让你等毁家灭门,九族同诛!”

  裴佑靖淡淡的不语,右手一抬,亲随拔出腰刀奉上。

  内监见势不妙,炸出一身冷汗,逃向了裴光瑜,“四爷——”

  裴光瑜强作一声,“五弟不——”

  他几个字还未说完,裴佑靖一刀怒斩,激起一声疾劲的嗖响,内监的头颅飞滚而出。

  腔血泼辣辣的喷了裴光瑜一身,他僵骇至极,竟不能抑,筛糠一般抖起来。

  满院鸦雀无声,弘昙松了一口气,到底是裴大人,动如霹雳,宝刀未老。

  忽然一声婴儿的咿呀打破了寂静。

  院里的厮杀一停,陆九郎就退回窗前,守在妻子身侧。

  奶娘给隔在外头进不来,韩夫人抱哄着安抚婴儿,哪怕斩人头这样大的动静,也没让屋内惊动半分。

  陆九郎满心温柔,想触一触孩子,又给韩夫人嫌弃手脏,讪讪的缩回,“是丫头还是小子?”

  韩明铮目光怜爱,手上还按着裴子炎,随口道,“是个小子,和你一样,胯上有七颗痣。”

  陆九郎百感交集,方要开口,忽有人影行近,立时生警。

  行来的正是裴佑靖,他已经抛了刀,既没理闯祸的兄弟,也没对韩夫人致歉,更未理狼狈不堪的侄儿,却盯住了陆九郎,眸光奇异又恍惚,不但煞气全消,仿佛还多了一股慈意。

  陆九郎莫名其妙,生生给他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里握紧了刀。

  弘昙弄不清裴佑靖意欲何为,不由得往前凑了几步,万一出乱子也好及时拦阻。

  然而裴佑靖什么也没做,只是一问,“你的左胯有七颗青痣,九月初八,寅时所生?”

  陆九郎一刹那僵木如石,不可置信的瞪住他,脑中千万般思绪如狂风倒卷,野马横冲,纷腾腾,乱哄哄,最终化为一声暴吼,“老东西!原来是你!”

第126章 九泽归

  ◎父子二人对峙,身形是那样的相似。◎

  裴佑靖青年时皎如玉树,俊美出众,上门说亲者无数,然而他志存高远,择妻考虑极多,最终迎娶了高昌公主。

  为了正妻的体面,成婚前他将几名侍姬遣散,唯独一个已有身孕的,悄悄安置在了别业。数月后,孩子呱呱落地,胯侧有七颗青痣,古书视为贵人之相。

  毕竟新婚不久,他藏下了这一秘密,连家人也未吐露,却禁不住对挚友自豪的炫示,韩戎秋逗过婴儿,当即摘了佩玉为贺。

  初为人父的喜悦让他疏忽了痕迹,更低估了妻子的善妒,高昌公主趁着他离家远行,带着护卫寻到外宅,要摔杀未满百日的婴儿。管事极力拦阻,侍姬抱着孩子从后门逃出,仓皇求助于曾经到访的韩戎秋。

  韩戎秋因急务赶往河州,遣亲随送母子二人去寻裴佑靖,不料半途风沙暴起,一行人从此无踪。

  等裴佑靖归来,甚至无法责备妻子,高昌公主身怀六甲,妒怒致使胎相不稳,只能保持了缄默。他有了次子,又在后续的光阴中得了几个女儿,却依然存着遗憾,忘不了那个曾给他无限喜悦,盛载着骄傲与厚望的头生子。

  哪想到世事如此奇妙,那孩子悄然长成,早已复见,却是对面而不识,至今方才知晓。

  宅邸的花厅内,几人心情各异。

  裴佑靖神思不属,裴光瑜面色灰败,陆九郎大剌剌的坐着,裴子炎给裴盛送去了医馆。

  司湛先头给裴家兵捆了,如今得了自由,蹲在厅外虎视耽耽,目光盈满怀疑,怎么可能前一刻喊打喊杀,后一刻陆九郎成了裴家人,莫非硬来不成,又想诡骗?

  弘昙此时方懂师父之言,虽知不会有诈,也想多听一些,陪司湛一起守着。

  屋内的陆九郎随意披了件外衫,眉眼锐挑,戾气犹存,听完后冷笑一声,“所以我是裴家的种,和韩大人没瓜没葛,几次都是险些给自家人弄死?”

  裴佑靖无言以对,这当真是一本糊涂帐。

  他久久的打量,难免惊讶,怎么从未发现陆九郎的脸廓极像裴家人,而眼形狭锐深秀,展峭又风流,据观真大师说形肖祖父,唇形则似记忆中的爱姬,何以只疑是韩戎秋的风流债,半分也未想到自己头上。

  裴光瑜一场忙乱,给几方人马看了笑话,要杀的韩家婿还成了裴佑靖的骨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内监一死,禁中的路断,掌家的又成了裴佑靖,他眼下虽未发作,回去后绝不可能没处置,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裴光瑜越想越是颓丧,一肚子气,见裴佑靖久不接口,阴声道,“你以为韩家的栽养是好意?韩戎秋认出你的来历,故意隐瞒不宣,不外是要养成你对付裴家,还当是什么恩德?”

  陆九郎给裴佑靖看得浑身不适,只当不知,连眼神都欠奉,“他要是说了,裴家就会欢天喜地将我迎回,对我百般疼爱,与裴行彦同等看待,让他恭恭敬敬的唤我一声兄长?”

  裴光瑜一噎,避而不答,忿忿道,“韩家德不配位,你既知父族,就该助裴家成为河西节度使,到时候你就是坐拥十二州的裴家少主,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远胜过给韩家悍女管教。”

  陆九郎嗤了一声,懒懒的挖耳朵,“你为了当节度使,给内监耍成狗一般,亲儿的命都不要了,这裴家少主值几个钱?”

  裴光瑜给他戳中痛处,挟怒道,“你流着裴家的血,却给教得忠于韩家,痴迷韩家女,不顾朝廷的重用,自毁大好前程,难道不是受人愚弄?再不幡然醒悟,以裴家的利益当先,如何配为人子!”

  陆九郎斜了一眼,讥诮道,“人子?我是亲娘卖皮肉养大,没得过亲爹的半点好,只知他在天德城就三番两次的想弄死我;亲弟当街要我的命,亲伯要摘我的脑袋,大皇子将我投入兽池,五皇子袖手旁观;人人当我是死不足惜的野狗,哪一次不是韩家女相救,连分娩都不安稳,被逼着爬起来护我——”

  他身形陡起,猛一拍案,桌案呯然而裂,面上杀气翻腾,字字狰厉,“世上若无韩明铮,人前哪有陆九郎!你有什么脸跟我提裴家!”

  裴光瑜本来自恃长辈,没想到他刹那翻脸,惊得一窒。

  陆九郎气势张狂,目无尊长,裴佑靖不但毫无喝斥之意,反而陷入一种奇妙的心境,曾经的嫌鄙与厌弃,全化成作了骄傲与慰籍,越看越是欣赞。

  裴光瑜到底怕了,对着弟弟恨恨的道,“瞧你这儿子,视裴家如仇,要来何用!”

  裴佑靖从思绪中脱出,捺下翻涌的心潮,淡淡的开口,“韩大人为了还子裴家,用心良苦,大恩厚重难言,令我愧煞。”

  陆九郎见他终于开口,也不接话,又坐下来,恢复了懒慢的样。

  裴佑靖不动声色,目光一掠他身上的火凰刺纹,“韩家的丫头对你情深意重,如今连孩子也生了,你就不想给她一个盛大风光的嫁娶?”

  陆九郎目光一闪,片刻后道,“她已经是我的人,还要什么表面风光,我不必倚仗家族,亲手打下凉州,狄银的半库珍藏为聘,任谁也不敢嫌短。”

  裴佑靖心底很是自豪,话语波澜不惊,“没根没底的,就算小韩大人认了妹婿,族人未必不会相轻;七丫头掌着赤火军,你依傍韩家,世人会怎么看?等孩子大了,会不会嫌弃父亲?”

  陆九郎眉梢微动,冷笑一声,“可巧我才立了大功,助大军入蕃北,亲手斩了吐蕃王弟的首级,四军无不咸服,你说世人怎么看?”

  裴佑靖依然沉得住气,不疾不徐,“那不过是一战,用的还是人家的兵,自己手中有什么?裴家族人逾千,内争激烈,伯舅与堂兄弟没一个好相与,但若有能耐收服,他们就是无伦的助力,更不提还有四万锐金军。”

  陆九郎面露讥诮,毫不逊弱,“裴家已经不成样了,各怀私心,盟友离心,给一个皇子耍得团团转,能有什么用?当年韩家许婚于我,硬生生给你搅散,如今后继无人,又指望白得个好儿替你撑面,凭什么如你的意!”

  裴佑靖益发激赏,淡然一笑,话语字字凿心,“就凭你也需要裴家,你的妻子要助家族稳定河西,你能帮得上?苍狼没有群狼跟从,如何显得出能耐?你就不想给韩家的丫头瞧一瞧,她的夫婿一呼百应,统领万军时的威仪?”

  陆九郎不说话了。

  裴佑靖双鬓星白,气势端然,平静又从容,无形中消去寂淡,又成了大权在握的裴氏家主,他的嘴角噙着一点笑,望着年轻桀骜的儿子。

  父子二人对峙,身形是那样的相似。

  院里的余人退去,屋里清净下来。

  韩明铮心头紊乱,浑身疲惫,给产婆服侍着收拾完毕,想起一物来,吩咐侍女从妆奁翻出,拿在手里看了半晌。

  韩夫人盯着仆妇洗净婴儿,等奶娘喂完,亲手抱过来,见女儿对着一枚翡翠扳指出神,认出来一叹,“当年多少人猜疑,你阿爹半点不透,哪知是这般来历。”

  裴家的聘礼早退了,唯有这枚板指不好处置,留在了匣底,韩明铮凝视着青碧的莹光,默然无言。

  韩夫人停了半晌,“裴家今日举刀相迫,可见有多想取代韩家,他知道了出身,会不会——”

  韩明铮知她所忧,截道,“阿娘放心,他不会。”

  韩夫人欲言又止,哪个男人肯居人下,陆九郎先头倚仗韩家,自然对女儿万分珍惜,一旦有了强大的父族,未必不会生出其他心思。

  韩明铮接过襁褓,这孩子害她疼得死去活来,这会倒是睡得乖巧,眼线狭长,鼻子精致,宛然一个小九郎,瞧得心头格外柔软,淡道,“他为了我多番奔走,宁肯自戕,情深何必见疑。就算裴家是父族,他也不会轻易受哄弄的。”

  韩夫人暂搁了担忧,陪着逗了一会孩子,韩明铮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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